第51節(jié)
“這么急著走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怪物。你們把陳副官請進來。” 站在入口的兩個人高馬大的黑衣人,伸手攔住了三人的去路。 “你們想干什么?”陳青山黑著臉喝道。 里面響起一深一淺的腳步聲,采薇回頭看過去,卻見是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杵著一根拐杖,不緊不慢朝他們這邊走來。 這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馬褂,胸前掛著一只懷表。他面容生得其實還算俊朗,只是雙頰因為削瘦凹陷,顯得顴骨微微凸出,一雙眼睛閃著陰鷙般的精光,總之看起來讓人很有點不舒服。 他的右腿似乎是有問題,雖然動作緩慢,也仍舊看得出走路時的一瘸一拐。 陳青山上前一步,將采薇擋在身后,警惕地看向來人,語氣硬邦邦道:“貝勒爺,如今已經(jīng)不是大清的天下,這里到處都是人,您可別亂來!” 被換做貝勒爺?shù)哪腥?,名叫呈毓,父親曾是滿清一位頗有權勢的親王,他也正是先前傅爾霖所說的那位表舅。 他笑著看向陳青山,道:“陳副官這是說得哪里話?我如今就是個沒有一官半職的落魄旗人,哪敢對您這謝家心腹怎樣?我不過是遇到您,來跟您打聲招呼罷了。”說著,那雙陰鷙的目光往他身后一瞟,“謝三呢?” 陳青山道:“我家三爺不在這里,要是沒別的事,咱們就走了。” “等等!”呈毓伸手讓入口的隨從攔住他,目光落在被他擋住的采薇身上,彎起唇笑道,“陳副官身后這位美人兒好像沒見過,看樣子不像是陳副官娶得起的,莫非……這就是謝三在上海娶得那位江家小姐?” 陳青山有點不耐煩了,沒好氣道:“呈毓,你到底想干什么?!” 呈毓卻不再理會他,拄著拐杖,上前一步,陰鷙的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摸著下巴笑道:“謝三這王八羔子,還挺有福氣,一去上海就娶了個富家千金不說,竟然還是這么一個江南美人兒?!?/br> 他的目光實在是讓采薇不大舒服,忍不住露出一絲嫌惡的反感。 她這微妙的表情落在呈毓眼中,他頓時展眉一笑,朝她行了個傳統(tǒng)的打千禮,道:“三少奶奶,剛剛是鄙人唐突了,還望別放在心上。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叫愛新覺羅.呈毓,跟您丈夫謝季明有過幾分交情,不知方不方便進來喝杯茶?” 謝家三少爺當年和一個小王爺搶女人的事,人盡皆知。所以采薇在陳青山叫出“貝勒爺”三個字,再看到他那一瘸一拐的腿時,就已經(jīng)猜出了這人的身份。 陳青山毫不客氣地替采薇拒絕:“不方便!” 呈毓似乎是失去了耐心,臉色一冷,朝兩側(cè)隨從使了個眼色,三個黑衣大漢,猛得上前,將陳青山擒住。 陳青山知道敵多我寡,倒也沒刻意反抗,只是大聲吼道:“呈毓,你想干什么?” “你這么緊張作甚?我不過是想請你們?nèi)倌棠毯缺瓒?。?/br> 四喜哪里見過這陣勢,雖然大清已經(jīng)沒了,但貝勒爺這三個字,也足夠唬人,她瑟縮了一下,緊緊拉住采薇的手。 倒是采薇回過神來,拍拍她的手,又淡聲朝呈毓笑道:“不就是喝杯茶么?貝勒爺有請,這是我的榮幸,您為難陳副官作何?放了他吧?!?/br> 呈毓揮揮手:“把陳副官放開。” 他那兩個身形高大健碩的隨從,松開了陳青山的手。陳青山揉了揉手腕,咬牙切齒道:“呈毓,我們家三爺馬上就來了,我勸你別為難三少奶奶?!?/br> 呈毓笑說:“怎么?以為大清沒了,我就怕你們?nèi)隣斄耍课医袢者€非得請你們家三少奶奶喝一杯我的茶。” 他話音剛落,謝煊那低沉而冰冷的聲音在樓梯處響了起來:“貝勒爺這茶,內(nèi)子恐怕是喝不了了?!?/br> 呈毓聽到這聲音,瞳孔猛得一縮,轉(zhuǎn)過身看向來人,片刻后,皮笑rou不笑道:“謝三,好久不見!” 謝煊手中拎著傅爾霖的衣領,上來后,直接將他丟在呈毓面前。 傅爾霖連滾帶爬挪到呈毓腿邊,在他身旁站起來,抱著他的手臂道:“表舅,三爺他要打我,你幫我。” 謝煊今日穿著簡單的竹布衫,他走到采薇身旁,將她稍稍擋住,不緊不慢拍拍衣袖,冷沉沉看向呈毓:“貝勒爺,聽說爾霖的白面兒是你給他的?” 呈毓笑道:“爾霖是我表外甥,我有好東西,自然會想著他?!?/br> 謝煊眸光一冷:“呈毓,你最好是馬上斷了他的貨,不然別怪我不客氣?!?/br> 呈毓臉色也陰沉下來:“謝煊,你少在我面前囂張,當年要不是你大哥跪在我家門口求我,你這條命早就沒了。別以為現(xiàn)在大清亡了,我就不敢對你怎樣?你們謝家如今南下入滬,這北京城可不是你們的地盤兒?!闭f著,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我這條腿的賬,可是還沒好好跟你算過。” 謝煊挑眉一笑:“當年確實是我一時沖動,我也給貝勒爺您道過歉,怎么?你這是還想翻舊賬?” 呈毓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忽然又笑了,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道:“瞧您這話說的,當年本來也算是一場誤會。話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小月仙,想讓她給咱們倆一個交待。怎么?您就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如今身在何處?” 謝煊面無表情道:“沒興趣?!闭f罷,牽起采薇的手,“貝勒爺這茶我們就不喝了,” 呈毓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對著他的背影,不緊不慢笑道:“我最近打聽到一點消息,小月仙如今貌似也在上海,若是您回去見到她,替我向她問聲好。” 第67章 一更 采薇被謝煊牽著下臺階, 在聽到后面?zhèn)鱽淼牡偷托β晻r, 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只見呈毓站在原處,看著他們彎著唇在笑。 他那張臉其實生得很不錯, 只是笑起來,嘴角雖然彎著弧度, 卻不達眼底,那雙滿人特有的褐色眸子,有種詭異的陰鷙, 看人時,像是能將人看穿一樣,于是面上便多了幾分譏誚和傲慢。 采薇只覺得不寒而栗, 不著痕跡地回過了頭。 幾個人下了畫舫,陳青山忍不住小聲嘀咕:“大清都亡了兩年多了, 京城旗人的日子一如不如一日,這前清貝勒爺怎么還這么大排場?” 可不是么? 剛剛那畫舫里至少十幾個隨從和丫鬟,連手中的拐杖都鑲著黃金, 這日子顯然依舊過得紙醉金迷。 謝煊淡聲道:“呈毓雖然不是個好東西,但精明得很, 他這幾年跟日本人倒賣煙土,早賺得盆滿缽滿?!?/br> 陳青山啐了一聲:“干這傷天害理的事,遲早有一天要遭報應。” 謝煊扯了下嘴角,鄙夷般冷笑一聲。 采薇問:“大嫂那位弟弟真吸白面兒?” 謝煊看了她一眼, 蹙眉點頭, 語氣不虞道:“那小子被父母給慣壞了, 吃喝嫖賭樣樣沒落下。以前我大哥在的時候,還能幫忙看著點,如今我們一家南下,這孩子看來是徹底廢了?!?/br> 采薇感嘆道:“那可真是苦了大嫂。這樣一對比,青竹雖然也是個紈绔,但好歹不沾這些惡習?!?/br> 謝煊輕笑:“怎么?想你哥哥了?” 要說想其實也不至于,只不過畢竟血脈相連,采薇時不時還是惦記自己那不成器的四哥。好在他去了日本,一直有寫信回來,據(jù)說一切還算順利,也沒再問江鶴年要錢,如今已經(jīng)進了學校念書,估摸著經(jīng)歷了事情,還是長大了不少。 她隨口道:“想他別再闖禍就行。” 謝煊笑:“日本隔得近,今年過年,岳父應該會讓他回來的。” 說話間,幾人已經(jīng)到了碼頭邊,包的游船已經(jīng)等候多時。一行四人上了船坐定,只見不遠處,呈毓已經(jīng)從畫舫出來,他坐著肩輿,前有隨從開路,后有護衛(wèi)壓陣,身旁跟著伺候的丫鬟,浩浩蕩蕩一群人,確實是很有排場。 采薇回頭看向謝煊,想起什么似的,好奇問:“這位貝勒爺?shù)挠彝龋褪钱斈昴愫退麚屆廊碎_槍打傷的?” 謝煊掀起眼皮看她,不置可否。 采薇又問:“那位小月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美人兒,能讓你們鬧成這樣?” 謝煊慵懶地往身后的欄桿一靠,歪著頭似笑非看著她,還是不說話。 采薇也不強求,轉(zhuǎn)頭看向?qū)γ娴年惽嗌剑骸瓣惛惫伲銘撘娺^那位小月仙吧?給我說說唄!” 陳青山看了看謝煊,虛張聲勢般大聲道:“我覺得也就那樣,一個戲子而已,肯定比不上三少奶奶您。”說罷,佯裝清了清喉嚨,“是吧?三爺?!?/br> 謝煊挑了挑眉頭,輕笑著點頭:“是。” 采薇看了眼他,心知這人是不愿談那件事,自己若是多問,指不定還以為她是在吃醋,其實她不過是好奇罷了。于是她也就沒再刨根問底。 游玩了頤和園,回程時,謝煊帶著她去吃了涮rou,又讓陳青山將車開去了東交民巷。這是洋人聚集的地方,多是西式建筑,頗有點上海租界的風貌。 被他拉著下車時,采薇不明所以問:“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 謝煊神秘兮兮看她一眼,笑道:“跟我來就知道了?!?/br> 采薇撇撇嘴,跟著他走到了一棟二層小樓前,招牌上寫著照相館三個大字。 她咦了一聲:“你要照相?” 謝煊說:“現(xiàn)在的摩登男女,結(jié)婚不都是要拍結(jié)婚照的么?咱們還沒拍呢!” “三哥,您來了!”這照相館的老板是個梳著油頭,穿著摩登的年輕男人,和謝煊頗為熟稔的樣子。 謝煊點點頭,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紙袋塞在采薇手中:“給你準備的衣服,去試試看看合不合適?” 采薇還沒太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兩個年輕姑娘領進了梳妝室。 “三少奶奶,您先換上衣裳,我們再給您化妝。” 采薇心說還挺齊備,打開手中的紙袋,看到里面竟然是一件簡單又不失精致的嶄新白紗裙,也不知他什么時候買的,她微微一愣,去了旁邊換上。 衣服竟然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她還來不及對著鏡子好好照照,已經(jīng)被兩個姑娘拉到妝臺前坐下,麻利地給她梳妝打扮起來。 不出半個小時工夫,鏡子里的采薇便煥然一新。垂在身前的兩條辮子被梳了起來,綰成蓬松精巧的發(fā)髻,戴在頭上的白紗,從肩頭垂落,襯得那涂上胭脂口紅的昳麗小臉,美得如同從畫中走出來。 “我在我們家少爺照相館這兩三年,就沒瞧見過三少奶奶這么好看的人?!?/br> 采薇左右看了看,也覺得頗為滿意,笑道:“行,那咱們出去吧?!?/br> 她雙手提著裙擺站起身,又認真看了眼鏡子里的人,腦子忽然靈光一閃般,驀地想起百年后看到的那張老照片。 雖然那上面的新娘子因為照片磨損,而看不清了容貌。但是她還記得那女孩兒,戴得就是這樣的頭紗,穿著這樣的紗裙。 她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的打了個寒噤。 “好了嗎?”謝煊大概是有些等不及了,推門而入。 采薇猛地轉(zhuǎn)身,隔著幾米的距離,與他的目光對上。 本來正在往屋內(nèi)走的男人,在看到她時,驀地僵在原地。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好看的,但她的好看一直是簡單溫和的,像是和煦春風和涓涓細流,可不想盛裝打扮后的她,原來美得這樣驚心動魄。 謝三公子不是沒見過美人,也從來認為外在的東西終歸膚淺,可在這一刻,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給緊緊攥住,連呼吸都隨之紊亂。 采薇從剛剛的怔忡中回神,深呼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怪異,輕笑回他:“好了。” 謝煊也反應過來,目光仍舊黏在她臉上,走上前牽起她的手。 他已經(jīng)換上了戎裝,想必他最喜歡的還是這身裝束。只是這樣子的他,不由得又讓采薇想起了那張老照片,照片上謝煊就穿著這樣的戎裝。 給兩人照相的就是這照相館的老板,姓賀,據(jù)說也是京城的富家公子,因為對家里的營生不感興趣,自己開了這家照相館。 采薇坐在一把高椅上,謝煊站在她身旁。賀公子將相機架好,站在后面從取景器往前看,片刻后,擺擺手說:“三哥,靠近點。您這是拍結(jié)婚照,怎么跟個小媳婦一樣扭扭捏捏的?這都民國了,您就不能放開點?” 采薇暗笑,不動聲色抬眼瞅了下身旁的男人,見他臉色頓時垮了幾分,但還是強忍著沒反駁,默默朝她挪了兩公分。 賀公子又在相機后面看了看,這回直接抬起頭道:“三哥,您要不要我拿塊鏡子給您看看您現(xiàn)在的樣子?不是我夸張,出門若是遇到小孩,鐵定得被你嚇哭。” 采薇本來只覺得這人嘴挺損,下意識看了眼謝煊,見他那張本來就冷峻,現(xiàn)下更加黑了幾分的臉,頓時覺得這公子說得沒錯,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謝煊冷聲道:“你照相就照相,話怎么這么多?” 賀公子笑嘻嘻道:“我也想快點給您這尊大佛照完,但您不配合,到時候照出來的相片不好看,您三爺一個不高興,像當年燒了春慶樓那樣一把火把我這里燒了,我找誰說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