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先前采薇還一直擔心,以謝煊目前的處境,不知道這個霍督軍對他的態(tài)度如何,但現(xiàn)在看到霍督軍和他這位小女兒,才知道自己擔心了。作為謝司令的心腹,霍督軍和謝家三公子,顯然關系很親近。 * 謝煊在南京住的是當初謝司令在這邊的房子,黑瓦白墻的江南宅子,面積很大,亭臺樓榭,一應俱全,只不過他如今沒了職位,還背了通緝的名聲,宅子里的傭人除了兩三個在謝家做了很多年的老仆,其他都遣散了。 偌大的宅子,便顯得十分冷清。 采薇跟他回到家,在他親自給自己端來一杯茶后,不禁清了清嗓子,戲謔問:“你現(xiàn)在是不是特別窮?” 謝煊笑說:“怎么?江五小姐打算接濟我?” 采薇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豪邁道:“沒事,三爺你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還有我。我要有一口飯,就肯定有你一口粥?!?/br> 謝煊繃了許久的神經(jīng),如今回到家中,面對著自己久違的妻子,終于是完全放松下來,被她這一調(diào)侃,難得彎唇大笑:“那我就多謝江五小姐了?!闭f著在她旁邊坐下,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放心吧,我也沒你想得這么窮。我娘跟你一樣,曾經(jīng)是富家千金,過世后把嫁妝留給了我,我還不至于走投無路?!?/br> 采薇聽他這樣說,稍稍放心,抬頭環(huán)顧了下四周,問:“那你為什么過得這么凄涼?” 謝煊笑道:“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人在這邊,自然是怎么簡單怎么來?!?/br> 采薇想起他之前在華亭的生活,也就吳媽一個傭人,大部分時候就待在使署,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粗糙,一點都不像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 采薇點點頭,又問:“對了,楚辭南他們呢?” 謝煊道:“已經(jīng)去了南方?!?/br> 采薇繼續(xù)問:“那謝珺的事怎么辦?” 謝煊沉默片刻,道:“霍督軍已經(jīng)把證據(jù)交給北京那邊,但是被壓了下來。如今稱帝在即,就算他犯再大的錯,總統(tǒng)也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辦他。”他頓了頓,“我本來想找機會直接殺了他,但想了想,一來是這機會不好找,二來是這樣殺他太便宜他了。我必須把他的罪行公之于眾,讓他受到全民審判,這才對得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我和霍督軍商量過,稱帝的消息正式宣布后,南方那邊肯定會起事,到時候上海必定也會動蕩,我直接把他的罪行用報紙和傳單,在北京上海南京這些地方散開,先讓他名聲掃地。等起義成功,復辟失敗,再找機會把他抓起來公判?!?/br> 采薇隨口問:“你怎么就篤定復辟一定會失???” 謝煊道:“倒行逆施自然不會長遠?;舳杰娙缃褚仓皇潜砻嬷С址Q帝,我們?nèi)缃裾诨I措軍餉,等到南方起事,他就會響應。” 采薇笑著點點頭:“你說得沒錯,帝制肯定不會長遠。只不過……我覺得謝珺并不只是支持稱帝這么簡單,他恐怕有更大的野心,就算復辟失敗,你想抓他只怕沒這么容易?!?/br> 謝煊蹙眉道:“這個我也明白,他販賣鴉片絕對不是為了自己賺錢享樂,而是在為打仗做準備。只怕到時候,我和他得在戰(zhàn)場相見?!?/br> 他預計得沒錯,帝制終究會失敗,此后便是軍閥混戰(zhàn)的開始。雖然她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歷史,跟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并不完全相同——比如這些原本應該存在于歷史書上的大人物,卻不知為何了無痕跡。但她很清楚,大趨勢一直都沒有變。那么也就意味著,謝家兄弟的戰(zhàn)役應該并不會存在。 而為什么不存在,原因可能也不難猜。 謝煊見她忽然怔怔地看著自己,有些奇怪問:“怎么了?” 采薇回過神:“你已經(jīng)二十七歲對嗎?” 謝煊笑道:“怎么?你連你夫君多大都不記得了?” 采薇點頭,喃喃道:“記得的,上半年年滿二十七,如今虛歲二十八了?!?/br>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去想姨婆說過的那句話——“你這太姥爺未滿二十八就過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兒半女”。 第119章 更新 謝煊捏了下她明顯削瘦了幾分的臉, 笑說:“難道是覺得我年紀到了, 想和我生兒育女了?”說罷還收回手故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點點頭道,“嗯,三少奶奶也長大了,是可以生孩子了?!?/br> 他本以為采薇會想從前那樣,板著臉啐他一口, 但是她卻只是神色復雜的看著他,半晌沒說話。 謝煊這才稍稍正色,握住她的手,道:“你到底怎么了?” 采薇深呼吸一口氣,搖頭:“沒事?!毕肓讼? 又問, “南京這邊安全嗎?” 謝煊點頭:“放心,這是我父親之前的地盤, 如今被霍督軍完全掌控著, 沒有再比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br> 采薇聞言,稍稍放心,但也沒完全放心。 畢竟昨晚在火車上睡得還算不錯, 洗了澡換了衣裳, 稍事休息,便又精神奕奕, 吃過午飯, 便拉著謝煊給自己說他的情況。 謝煊自是一五一十給她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采薇這才知道, 自己似乎是小瞧了他。 他雖然手無權勢和軍力,謝司令過世后,駐扎在兩江的軍隊,分別歸入兩省督軍,但這些年謝司令一直用心栽培自己這個小兒子,他的親信,自然也對謝煊忠心耿耿。 而他在上海短短兩年,也暗中培養(yǎng)了一些勢力,如今由陳青山掌控著,所以上海什么樣局勢,他這邊很清楚。 照著這個情況,只要不再去上海,他在南京應該很安全。 如果是這樣,只要熬過幾個月時間,他的命運,應該就能改變。 雖然采薇不知道這算不算逆天改命,但她總要嘗試一下,總歸是不能再讓謝煊去上海了。 因為不敢打電話回沁園,怕江家的電話被監(jiān)聽,只能用謝煊的渠道,給江家送了封信回去報平安。 接下來自己也就可以在這里放心地陪著謝煊了。 過了幾日,霍督軍在家中設宴專門宴請夫婦兩人,大概是謝煊同他說過采薇的事,小酌之后,便當著她的面,直接談起了公事。 “如今北京有個’籌安會’,開始為登基制造輿論,還冒出了各種‘聯(lián)合會’‘請愿團’支持帝制??磥淼腔鞘敲獠涣?。我收到消息,南方幾個省已經(jīng)準備起事,我們這邊得開始做好準備?!?/br> 謝煊道:“總統(tǒng)手下那幾位大員,本來這總統(tǒng)之位,他們都有份,一旦恢復帝制,就是動了他們的利益。所以表面雖然不反對,但心里也并不支持。其中有人已經(jīng)被解除了職務,這皇帝肯定是當不了幾日的?!?/br> 霍督軍道:“沒錯,好不容易共和了,又搞復辟,不可能長遠。只是咱們地理位置特殊,上海是你二哥主政,他一心支持總統(tǒng),到時候若真是打起來,只怕是一場硬仗。我們雖然有兵,但軍火不夠,他掌控著江南制造局,算是得天獨厚?!?/br> 謝煊道:“養(yǎng)兵打仗歸根到底是要錢,霍督軍放心,我手中還有一些錢財,等到需要時,一定全部貢獻出來。” 采薇附和道:“我們江家在上海還行,我自己有兩家工廠,這兩年收益尚可,若是真打仗,我也能盡一點綿薄之力?!?/br> 霍督軍聞言,爽朗大笑:“三少奶奶比我家小女大不了幾歲,卻已經(jīng)如此知曉事理,實屬難得。有您這分心,三少大概就已經(jīng)滿足了?!?/br> 采薇笑:“督軍謬贊了,我也只是夫唱婦隨罷了。我像霍小姐這樣大時,可能還比不上她懂事。” 霍督軍就這么一個女兒,看得如珠似玉,聽了她的話,笑著擺擺手:“你是不知,我這女兒頑劣得很,時常讓我頭痛不已。有機會,得讓她跟三少奶奶學學。” 不等采薇回應,謝煊已經(jīng)搶著道:“我看六小姐本事大得很,不用跟采薇學什么?!?/br> 霍督軍知他是不想自己妻子被煩,但因知道自家女兒什么德性,也不生氣,笑著朝采薇道:“三少如今是看到我家那丫頭,就一個頭兩個大??磥硐胱屓倌棠探棠茄绢^,三少是不會答應了?!?/br> 謝煊挑眉,笑著看了眼采薇,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嗯,我會心疼的?!?/br> 采薇不料他這樣不分場合開玩笑,臉上微赧,紅了她一眼,卻又有點替他開心。謝家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他的親人一個接一個橫死,而且還是死于親兄長之手。換做普通人,能堅持正?;钕氯?,只怕都困難。 但他顯然是已經(jīng)走了出來,又有了從前那肆意不羈的模樣。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一笑,伸手從桌下將他的手輕輕握住。 謝煊感覺到手心的溫度,心中亦是一暖,眉梢眼角都浮起一層柔軟的笑意。、 霍督軍也看出這剛剛久別重逢的小兩口,那藏不住的濃情蜜意,不好抓著人談太久,又說了幾樣事,便將人放走了。 沒出霍家大門,謝煊就緊緊將采薇拉住,等到送客的傭人不注意時,還忍不住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采薇一時不妨,微微一愣,剛抬頭看他,便聽到上方一個嬌俏的女聲響起:“嘖嘖嘖,三哥你注意點好嗎?這還沒出咱們霍家的門,就耍流氓,我看三嫂遲早休了你?!?/br> 采薇循聲抬頭,卻見是剛下火車時,見過的那位霍家那小姐,現(xiàn)下穿著一身男裝,坐在屋頂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兩只腿還吊在空中晃呀晃,一張略帶稚氣的俏臉,在夜燈下,笑成一團。 她自是不會因為一個小丫頭的話而害羞,大大方方地朝她揮揮手:“霍小姐,你好啊!” 謝煊確實板著臉陰惻惻道:“六小姐,我剛剛看到你大哥正在往這邊走。” 小姑娘驚呼一聲,嚇得趕緊從屋頂滑下來,一邊朝采薇揮揮手,一邊飛快溜走。 看來這小丫頭怕大哥。采薇失笑:“霍家大少不是留下和督軍談事么?你嚇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謝煊搖搖頭,再次拉起她的手,由衷感嘆道:“同是高門小姐,比起這個霍六小姐這個小惡魔,我們家江家五小姐,簡直就是下凡的仙女?!?/br> 他聲音不小,前面帶路的傭人自是聽到,忍不住捂嘴輕笑出聲。 采薇木著臉低聲道:“我怎么覺得你這話不像夸我,反倒是像罵我似的?!?/br> 謝煊故意做捧心狀:“我這么真心實意,你竟然懷疑我,竇娥冤簡直是?!?/br> 采薇到底是被他逗樂,也許他心中仍舊藏著巨大的傷痛,但能在她面前這樣玩笑,哪怕是苦中作樂。也再好不過。 第120章 一更 雖然南京是六朝古都, 前清江寧府為三省總督駐地,民初一度被定為首都, 此后兩江巡閱使使署也設在這里,但繁華程度和十里洋場的上海卻還是有著天壤之別。 到了夜晚,這座江南名城, 便安寧寂靜下來。 謝宅離督軍府不遠,坐黃包車不過半個鐘頭。這幾日, 采薇跟著謝煊幾乎把南京城轉了個遍,自是不算陌生。 車夫拉了沒多久, 她便覺察路線不對,奇怪問身旁的謝煊:“你帶我去哪里?” 謝煊道:“時間還早, 我?guī)闳ヒ褂吻鼗春?。?/br> 如今是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 今晚月朗星稀,是夜游的好日子。 “哦——”采薇拉長聲音, 斜著眼睛瞧他。 謝煊眉頭一挑,歪頭看向身旁月色下女孩笑盈盈的臉:“你這是什么反應?” 采薇故意清了清嗓子:“我就是忽然想起了秦淮八艷的故事?!?/br> 謝煊失笑:“所以呢?” 采薇戲謔問:“不知道秦淮河畔有沒有謝三公子的紅顏知己?” 謝煊在她頭頂揉了一把,一本正經(jīng)道:“謝某如今一介落魄武夫,紅顏知己是不敢想,承蒙謝太太不離不棄,才不至孤苦伶仃。” 采薇被他這可憐巴巴的語氣逗樂,戲謔道:“以前上海灘小報經(jīng)常寫謝三公子乃上海公子之首,憑一張皮相, 便能引得名媛千金趨之若鶩。如今就算落魄, 也不怕沒有女子垂憐吧?!?/br> 謝煊故作悵然般嘆了口氣:“謝太太此言差矣, 世人多嫌貧愛富,趨炎附勢,女子也不例外,像謝太太這樣的難得一遇,我謝煊也算是三生有幸。所以就算有其他女子,我也看不上眼?!?/br> 采薇掐他一把,笑道:“算你識相。”說罷,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離婚啟示是登了報的,如今算不算夫妻還得另說。” 謝煊不以為然道:“未經(jīng)過我這個當事人同意的離婚,自是不作數(shù)。再說了——”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人在我身邊,那就是我的人?!?/br> 采薇被他逗笑。 車夫在夫子廟旁停下車,謝煊拉著采薇下碼頭,朝一艘停在水上的船招招手。這船應該是他早就訂好的,那坐在烏篷中的船夫見到來人,飛快起身走到船頭,招呼兩人上船:“謝公子,您來了!” 謝煊點點頭,牽著采薇上船,走到船尾的甲板坐下。 這是一條不大不小的烏篷船,站在船頭的船夫把竹篙在岸邊一撐,船只便晃晃悠悠駛離岸邊。 這個時代的秦淮河雖然也是金陵城中最繁華熱鬧的地帶,卻跟百年后大的都市不相同,兩邊俱是黑瓦白墻的江南宅子,看過去是溫婉的水鄉(xiāng)風格, 從夫子廟順流而下,河道兩旁,一邊曾是江南貢院,數(shù)不清的才俊從這里啟程;一邊則是舊院珠市,秦淮美女自此揚名。一河相隔,數(shù)百年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淹沒在這潺潺流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