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老夫人睜開眼,放下佛經(jīng),張嬤嬤立即過去扶起她。走到正房,老夫人按了按額角,疲憊道:“晚膳待會兒再上,我有些乏了,你先給我揉揉肩吧?!?/br> 張嬤嬤應(yīng)“是”,繞到榻后,替她不輕不重地捏起來。 看榻上的人假寐時都皺著眉頭不安穩(wěn),張嬤嬤嘆了口氣:“老夫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雖然國公爺無心于朝堂,但不是還有世子嗎?世子文韜武略,長相又出眾,多少大家閨秀都等著嫁進(jìn)國公府呢!” 一聽到國公爺,老夫人睜開眼,語氣帶怒:“那不爭氣的,提他作甚!” 而后又欣慰地笑起來,儼然兩副不同的模樣,“他做過唯一一件讓我稱心的事就是和素芳成親,有了瑯兒。如今國公府的榮耀就全在瑯兒身上了,瑯兒也果然沒讓我失望,這幾年越發(fā)的爭氣了?!?/br> 說著面色又難看起來,胸膛起伏,“只可惜我那傻侄兒,被個狐貍媚子蒙了眼,竟然如此護(hù)著靖王,反去給太子難堪!要早知今日,當(dāng)初就不該助他登基!” 張嬤嬤見她怒氣愈發(fā)沉重,忙給她倒了杯茶,替她順氣,開口安慰道:“老夫人,皇上再怎么護(hù)著那霍貴妃,但總有去的一天。這些年皇上活得越發(fā)像當(dāng)年的先皇,癡迷于煉丹,沉溺酒色,早就掏空了身子,怕是也沒幾年了。只要太子懂得忍耐,收絡(luò)人心,待皇上一死,太子登基,那霍貴妃還能翻天了不成?” 老夫人拿起茶喝了一口,熱流下肚,她的怒氣稍有平息。 當(dāng)初她會選這個侄子登基不過是因為看他性子善良軟懦好拿捏,她當(dāng)時雖下嫁魏地,但依舊對京城了如指掌。先皇駕崩之際,若不是她說動季夏帶兵回京,打壓各路藩王,她這庸弱的侄子說不定是被殺還是在冷宮哪個旮旯角落。 她嘆了口氣,但也正是因為侄子心軟懦弱,她才選擇擁立他,若當(dāng)時是其他侄子登基,恐怕第一個鎮(zhèn)壓的就是手握大權(quán)的季夏,哪里還會大加封賞。 畢竟季夏獨占魏地,功高震主,這樣怎么會有好下場? 凡事有利亦有弊,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而又想起郭嬈,她問道:“靜水庵那邊傳來什么消息沒有?” 張嬤嬤道:“黃鶯前幾日送的信說郭姑娘還是寧愿吃苦也不吭聲?!?/br> 老夫人冷笑:“倒是小看她了。如今她也快十五了,及笄生辰之時一定要讓她入宮,不能再耽擱。告訴黃鶯,若她還是死不吭聲,就往死里折騰,只要不在臉上和身上留下傷疤就可!” 張嬤嬤看著老夫人滿是皺紋的臉龐,遍布銀絲的頭發(fā),應(yīng)了聲是。 雖然讓郭姑娘伺候皇上的法子是她想出來的,但那時她只是為了讓郭姑娘活命而已,現(xiàn)在讓郭姑娘終身在庵堂誦經(jīng)祈福,這也算是還了當(dāng)年季月的養(yǎng)育之恩了。 她覺得老夫人可以根本不用cao心這些事情,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世子爺那般聰慧,少年沉穩(wěn),又不沉溺女色,將來肯定有大出息。國公府交在他手上,根本不用人cao心。 老夫人現(xiàn)在所做的,雖是為世子爺好,不過是畫蛇添足而已,可能世子爺根本不需要,他也會有自己的思量。 不過她這些話不敢對老夫人說,老夫人做事向來霸道,不容置喙,她說了也沒用。 外面畫眉撩了簾子進(jìn)來:“老夫人,世子爺過來了?!?/br> “讓他進(jìn)來!” 老夫人一聽,臉色一瞬間容光煥發(fā)起來,仿佛剛剛的冷戾只是一場錯覺。 季瑜走進(jìn)來,拱手請安。 老夫人褶皺的臉上漾起幾絲笑意,道:“快過來坐下?!?/br> 這次剛出正月沒幾日,瑯兒就又被皇帝調(diào)去浙江復(fù)查官員貪污一案,這一去差不多兩個月,如今才回來,她也正想和孫子聚聚。 “這次浙江布政使之事查得如何?” “布政使殺人滅口,鬧出滅門慘案,與邢、戶兩部幾位官員相互勾結(jié),欺上瞞下之事也已招供,皇上將相關(guān)官員都判了滿門抄斬,其余無甚大錯的包庇者皆流放?!奔捐ぷ谝慌砸巫由希愂?。 老夫人有些疑惑:“那靖王呢?”布政使是靖王提拔之人,此事背后主謀之人幾乎人人皆知,皇上難道沒有責(zé)罰他? “布政使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畏罪自殺,自陳罪書將罪責(zé)全部攬下。”季瑜冷笑,皇上只憑區(qū)區(qū)一紙死人罪書,就急忙將靖王與此事撇開,他倒是高估了皇上的仁善,低估了他對愛子的包庇之心! “什么?!這么多人命,皇上他竟然……” 季瑜不欲再提此事,于是打斷她:“祖母,此事已結(jié)案,再提也無意義。今日孫兒來,是另有要事?!?/br> “什么事?” “后宮出事了,皇后娘娘被禁足。她讓孫兒轉(zhuǎn)告您,想請您進(jìn)宮吃茶。” 老夫人一聽,笑意漸漸消失,聲音染上怒氣:“可又是那狐媚子耍什么手段了?” “嗯,宮里的一位陳答應(yīng)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流產(chǎn)了,據(jù)說是皇后娘娘親自送的燕窩?;噬蠈⒒屎竽锬锝悖P抄三個月佛經(jīng),又累及太子,痛斥了他?!?/br> 皇上子嗣單薄,本來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死了。皇后還是太子妃時,異常得寵,生下了如今的太子和四公主。后來皇上一次微巡,回宮后,帶回了一民間農(nóng)女霍香,寵愛有加,生下五皇子。 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是在霍香入宮后,雙雙意外暴斃,并且后宮再無妃嬪懷孕。 這次一位答應(yīng)意外懷孕,皇上格外重視,卻不想孩子流掉了,還是皇后娘娘親自動的手。不過內(nèi)里情況如何,誰又知道。 “皇后自霍香入宮,早已看開了,怎會做這種傻事?后宮妃嬪懷孕,不痛快的該是那狐——霍貴妃!” 皇后如今已是后宮之主,兒子又是太子,就算再多的皇子出生,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太子沒廢,權(quán)利在手,只要她懂得隱忍,將來皇上駕崩,太子就是皇帝,她就是太后,至于霍香,哪兒還有她蹦跶的地方! “那燕窩的確經(jīng)過霍貴妃之手,奈何皇上信霍貴妃更勝皇后娘娘。” 昭陽殿上,皇后與貴妃對峙,各執(zhí)一詞,皇上面色猶疑,兩面不定。后見貴妃捂著心口,梨花帶雨,心一下子就歪了。 那時他正與幾位大臣候在偏殿,等待皇上商議浙江遺留的后續(xù)事宜,豈料就見證了這場君為寵妃幾無度的場面。 老夫人聽著這話已是腦仁有些泛疼,真真不懂霍香那個已三十好幾的老女人到底哪里的一股子狐媚勁兒,勾得她這侄兒魂兒都沒了! 她也有些為皇后娘娘惋惜?;噬线€是太子時,軟弱無能,先帝不喜,還是太子妃的她不離不棄,一直陪在他身邊。后來先帝駕崩,各路藩王蠢蠢欲動,也是她陪在他身邊,不懼生死。 奈何太子登基成皇上,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遇見霍香那妖孽,就忘了糟糠之妻! 如今太子與魏國公府同氣連枝,若皇后倒了,太子恐怕也得不了好,到時候靖王上位,這國公府就走到頭了。 她嘆了口氣,道:“明日我就進(jìn)宮,去勸勸皇后。這皇上,怕也只有這幾年了,只要太子能干,霍貴妃她們不足為懼。” 季瑜回道:“太子聰慧,做事自有章法,他懂得輕重?!?/br> 老夫人點點頭,拋開那些糟心事兒,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開口:“就要上晚膳了,今兒你就在這兒用吧,我讓張嬤嬤去準(zhǔn)備幾樣你喜歡的菜?!?/br> “好?!奔捐っ蛄丝诓?,垂著眼瞼,不經(jīng)意道,“但我平日常吃的那些蝦蟹就不必準(zhǔn)備了?!?/br> 老夫人詫異:“為何?你平時不是最愛吃這些嗎?” 季瑜道:“今日回來時受了刀傷,這些發(fā)物碰不得。” 老夫人臉色一變:“什么?怎么受傷的?誰敢傷我孫兒?快告訴祖母!” 季瑜云淡風(fēng)輕,一笑:“祖母,您不必?fù)?dān)心,得人相救,如今已經(jīng)沒大礙了。” “怎么會沒大礙?都受刀傷了,傷口深不深?快告訴祖母怎么回事兒!” 見她不得答案不罷休,季瑜無奈:“皇上任孫兒為巡按御史前往浙江查案一事,得罪不少人,暗中想殺我者數(shù)不勝數(shù),遇到刺殺也不稀奇?!彼f著看了一眼老夫人,又道,“孫兒受傷這件事還多虧了別人相救,您若是還擔(dān)心,就幫孫兒好好謝謝她?!?/br> “好,你告訴祖母是誰救了你?祖母一定備上重禮相謝。” “是三姑母的女兒,郭嬈?!?/br> “什么?”老夫人驚愕,郭嬈手無縛雞之力,怎么救得了她的瑯兒?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季瑜解釋:“今日清晨我剛?cè)刖┏?,一時不備被刺客刺傷,逃到了靜水庵。刺客尋來時,她冒著被殺的風(fēng)險,將我藏了起來,后來又替我及時止血治傷,所以我如今才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里。她救我之事若被刺客知曉,一定很危險,所以孫兒打算明日接她入府?,F(xiàn)在距三姑母去世都差不多兩個月了,表妹總不能一輩子呆在靜水庵?!?/br> 他觀察了一下老夫人的表情,繼續(xù)道:“祖母,表妹對孫兒有救命之恩,孫兒身為男子,日后在后宅多有不便,您可得替孫兒好好謝謝她。” 其實他說了些謊,他今早的確遇到了行刺,但并沒有受傷,這刀傷不過是他自己所為,為的就是讓郭嬈順利入府。 想起他用刀劃傷自己時,郭嬈的表情,他唇角若有似無掛了抹笑。 老夫人聽完,目光復(fù)雜。救她孫兒的居然是郭嬈,郭嬈為什么要救她的孫兒?她對她這么狠心絕情,她應(yīng)該恨國公府的。 季瑜見她這般表情,嘆了口氣,道:“祖母,其實孫兒知道表妹并非三姑母的親生女兒,所以才特意提及這件事,就是希望您以后能待她好點。” 老夫人暗驚:“你怎么知道?” 季瑜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茶杯,道:“是表妹親口告訴我的,還有您讓她進(jìn)宮的事,她也告訴我了?!?/br> “祖母,表妹在府上住了那么久,您也該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三姑母既然喜歡她,國公府也不差這口飯,這入宮之事何必強求。” 說到這里,他抬眸,直視著老夫人,“再者,太子總有他自己的謀劃,他也不喜別人過于插手他的事。就像送表妹入宮,以美色侍人,這根本不是長遠(yuǎn)之計?;噬瞎倘粣勖郎?,但也容易念舊心軟。要不然為什么霍貴妃受寵多年,多次陷害皇后娘娘,皇上卻沒有廢皇后娘娘?放在表妹和霍貴妃身上是一樣的道理?!?/br> 老夫人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季瑜替老夫人親斟了杯茶,繼續(xù)道:“表妹雖然不是三姑母的親生女兒,三姑母卻待她如親生,不然怎么會千里跋涉帶她入京城?入了國公府還要騙您,不就是希望您能如待親孫女般待表妹嗎?祖母,您其實早就放下了,對嗎?您現(xiàn)在一直氣的,不過是郭言納了妾,還有三姑母到死還在騙您?!?/br> 老夫人接過茶盞,沉默了良久,才道:“罷了,祖母以后不會再逼迫她了?!?/br> 用過晚膳,季瑜就離開了。 丫鬟收拾走碗筷,張嬤嬤扶著老夫人出院子散步消食。 “心棋,明日郭嬈回來后,你去我?guī)旆繏┲閷毷罪椝偷捷蛰涕w吧。” 張嬤嬤驚訝:“老夫人,這是為何?您是真的不準(zhǔn)備送郭姑娘入宮嗎?”她沒想到一向強硬的老夫人居然會在別人面前妥協(xié)。 老夫人揉揉額,有些疲憊:“你沒聽見剛剛瑯兒說的話嗎?他都已經(jīng)開口了,拐著彎就是不希望我再插手他們的事。也罷了,我老了,年輕人自有他們的主張,我過于插手也總是不好。其實瑯兒后來說得也對,這出身并不是郭嬈自己能決定的,她也的確無辜。當(dāng)時月兒剛死,我又知道了她因為一個外人欺騙我這個親娘,我的確很生氣。” “這郭嬈也確實是個好性子,我當(dāng)初那般對她,她竟然還舍命幫我的瑯兒,她這性子,和當(dāng)年的……罷了,也算我欠她的?!?/br> 老夫人突然住了口,張嬤嬤隨侍她多年,卻知道她想要說什么。 老夫人當(dāng)初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自己的親meimei黃鶯,甚至糊涂地連亂.倫這種事都逼迫得出來。 黃鶯善良隱忍,渴望親情,有恩必報,與這郭姑娘一般無二。所以最后縱然寒了心,卻依舊記得老夫人當(dāng)初救她出冷宮,讓她衣食無憂的恩情。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黃鶯卻依舊不怪她這個jiejie。 第28章 再次歸來 郭嬈與黃鶯道別后,坐上馬車回國公府。一路看著熟悉的景色,明明只過了兩個個月,她卻有種一晃經(jīng)年的錯覺。 走到菡萏閣,外面的一切布置沒有絲毫變化。先前伺候的二等丫鬟白露白霜得到表小姐祈福將回的消息,早已等候在門外,此刻看見表小姐身影,立馬迎了過去。 “小姐,您終于回來了!”白露白霜笑容真摯,看不出絲毫作假。 郭嬈垂眸,看來她當(dāng)初身份被揭的消息,老夫人果然沒有說出去,她唇角掛了絲諷笑。 白露白霜看著眼前面色淡淡的人,有種說不出來的陌生。她們剛被分過來伺候表小姐的時候,表小姐給人的感覺是柔靜,而從靜水庵回來,現(xiàn)在給人的感覺有些冷漠,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樣。 她們一時不敢再多說什么,只低頭跟在主子身后。 郭嬈走進(jìn)屋子,里面纖塵不染,所有擺件裝飾亮然如新。鎏金香爐里亦燃著熟悉的薰香,可那個熟悉的人卻不見了。 香葉突然跑了進(jìn)來,語氣緊張:“小姐,張嬤嬤快要過來了,還帶了一堆賞賜?!?/br> 那一排排丫鬟,個個手里端著托盤,笑容滿面,在她看來卻實在可怕。她們才剛回來,老夫人那邊無緣無故送這么多東西過來做甚?難道還不死心要用金銀財寶威脅小姐? 郭嬈感覺這次老夫人并非來者不善,她最后道:“不要著急,先看看她要說什么?!币獊淼亩阋捕悴涣?,等她們過來,隨機應(yīng)變就是。 “讓她們進(jìn)來。” 張嬤嬤一進(jìn)門,就見表小姐坐在椅子上,一襲素白衣衫,發(fā)插檀木簪,面容清淡。看見她時,只點頭客氣一笑,如同陌生人。 想起三姑奶奶在時,表小姐笑靨如花的模樣,而現(xiàn)在,由里到外散發(fā)著一股疏離之氣,張嬤嬤說不上來什么感受。她心下嘆氣,走過去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