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周通判字皋言,單名一個萍字,當年春闈落第,憑著舉子身份入的京師衙門。蘇晉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員,你識得幾個?” 周萍嚇了一跳:“年紀輕輕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說,“不過自景元帝廣納賢能,這樣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蘇晉默不作聲,在案幾上抹平一張紙,沾水研磨。筆落紙上,須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鎖眉看著,竟慢慢看癡了,那紙上人長得極好,一雙眉眼仿佛本就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蘇晉擱下筆,問:“這個人,你識得否?” 周萍道:“雖說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幾個,可這等樣貌,這等氣度的,若不是戶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屬了?!?/br> 蘇晉沉默了一下,聲音輕飄飄的:“我猜也是?!?/br> 大理寺這條道兒,是徹底被堵死了。蘇晉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亂棍加身,昏死在路邊。只有晁清來尋她。風雨連天,泥漿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將她架在背上,索性連傘也扔了。蘇晉渾渾噩噩間說了聲謝,晁清腳步一頓,悶聲回了句:“你我之間,不提謝字。” 受恩于危難,結(jié)草銜環(huán)以為報。 周萍方起身就聽見叩門聲。天未明,蘇晉站在屋外,眼底烏青,大約是輾轉(zhuǎn)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爺?shù)拿芴??拿來給我?!?/br> 周萍原還困頓著,聽了這話,陡然一驚:“你瘋了?” 蘇晉不言語,徑自從一方紅木匣子里將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鏤空紫荊花樣,里頭還寫著一道策問。 這樣的信帖面上瞧著沒甚么,里頭卻大有文章——當今圣上以文治國,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發(fā)策問,令諸皇子作答,時限三日,答出無賞,答不出卻有罰。收到這樣的密帖,大約是哪位殿下躲懶,找下頭的人代答。 宮中規(guī)矩嚴苛,雖說密帖經(jīng)手之人甚少,但若鐵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欽天監(jiān)一名司晨就因幫十四殿下代擬了一道策論被活活打死。 蘇晉將桌上一杯冷茶潑到硯臺里,碾墨鋪紙,落筆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連忙將門掩上,跟過來問:“昨日我要燒這密帖,你攔著不讓,心里就有這打算了?” 蘇晉“嗯”了一聲。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蘇晉淡淡道:“危墻雖險,尚有一線生機,總好過屈身求人?!?/br> 周萍要再勸,外頭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臉,走到門前,回頭看蘇晉仍舊一副筆走如飛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囑:“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轍,你莫要沖動,切記三思而后行?!?/br> 蘇晉沒抬眼,回了句:“記得幫我畫卯。” 策問論的是中興之本,蘇晉答罷,收拾好筆墨出門。外頭又在落雨,雨絲如斷線,細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紙傘。這是柳朝明的傘。蘇晉想,此一行,若能撞見柳朝明,便將這傘歸還了。 周萍說三思而行,她不是沒有聽進去??捎猩趺崔k法呢?她實在不愿欠旁人什么,點滴之恩,便要涌泉相報,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這一生注定艱險,長此以往,還是與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第2章 蘇晉到了侯府遞上名帖,府外武衛(wèi)驗過,稱小侯爺上值未還,煩請且先候著。 小侯爺任暄是長平侯的獨子,為人有些自來熟。 長平侯過世后,光耀一時的侯府徒留一個空架子,好在圣上念任暄謙恭有度,御封他為禮部郎中。 明日是殿試,任暄在衙署核對了一日貢士名錄,等到散值歸家,已暮色時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籠罩天地,他老遠分辨出府外站著的人是蘇晉,心里猜到她的來意,一時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請到廳堂,以好茶奉上。 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干凈,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么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會于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br>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br>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br> 任暄稱是,蘇晉續(xù)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且二人有過爭執(zhí)。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br>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為的竟是旁人。往細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yīng)天府衙門大約不愿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舍己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為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lǐng)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為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為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br>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yīng)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jié)交甚少,且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br>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fā)現(xiàn)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tài)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br>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qū)m中為消弭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shù)人,都在等掌燈內(nèi)侍前來引他們?nèi)雽m。 任暄領(lǐng)著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著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核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禮部這頭要應(yīng)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xiāng),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wèi)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br>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庇植[著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里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頂?shù)哪?,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么?通風報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為是,目光不經(jīng)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么,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br>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著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wèi)并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為在聽笑話:“一群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cè),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抬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br>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瞬時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br>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眾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著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么動靜都聽不見才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來湊湊趣?!?/br>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著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著晏子言,張口問道:“什么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為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zhuǎn)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后,在詩禮會上提起當?shù)氐慕庠K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著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里見著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zhuǎn)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余又有點劫后余生的僥幸,忙拉著晏子言拜別了御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群臣入宮的掌燈內(nèi)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里而去。 任暄扭頭盯著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才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為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才的反應(yīng),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里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br>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br>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著,待會兒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紅包隨機掉落~ 我普及一下至今出現(xiàn)的官職和品級: 1. 蘇晉,京師衙門(應(yīng)天府衙),知事,從八品 2.柳朝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就是都察院老大),正二品 3. 晏子言,詹事府,少詹事(就是詹事府老二),正四品 4. 任暄,禮部,郎中,正五品 (但他襲了一個侯爺爵位) 還是你們覺得無所謂,能看出誰官大誰官小就行? 4、 第3章 這日的新陽并不絢燦,寂寥廖掛在天邊,不時起了風,層云越卷越厚。 蘇晉抬手搭了個棚,眼見一場急雨將至,偌大的正午門,竟沒個躲雨的去處。 她攏了攏袖口,打算找個旮旯角蹲著,身后有人喚了聲:“蘇先生。” 是任暄的隨侍,阿禮哥子來了:“今早侯爺與先生走得急,連備存的貢士名冊也忘帶了,我給送來,又想或要打雨點子,就將先生的傘也一并帶著?!睂⑹掷镉图垈氵f給蘇晉,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這天是說變就變?!?/br> 蘇晉謝過,見他懷里冊子露出一角,不由問:“我記得禮部的文書是鑲碧青云紋的,這個怎么不一樣?” 阿禮道:“哦,這是羅尚書私底下讓弄的貢士名冊,說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經(jīng)文書,但要比禮部的名錄齊全些?!?/br> 又取出文書,拿給蘇晉看,“也沒甚么見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當家的管得寬,連窮書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個門兒清,叫我說,管這些做甚么,學問念得好不就成了?” 蘇晉隨手翻了翻,阿禮的話不假,這名冊宛如族譜,大約的確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禮見蘇晉面色沉沉,湊上來問:“蘇先生,你看這名冊,可發(fā)現(xiàn)一樁怪事?” 蘇晉道:“怎么?” 阿禮環(huán)顧四周,唯恐叫人聽了去:“這一科的貢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爺說,南北差著這么些人,不知會鬧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這一科的貢士,單說春闈前,自各地來的舉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數(shù),而春闈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貢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滿,到貢士所鬧過幾回,還是周萍帶著衙差將人哄散的。 蘇晉避重就輕:“小侯爺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藪,多些舉子貢生也不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