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茶坊外頭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幾個朝廷大員就躲在里頭。 正當(dāng)時,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從人群里擠出來,哭喪著臉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揮使大人,沒找著……” 覃照林一把揪過他的衣領(lǐng),目眥欲裂:“沒找著?!”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憋得滿臉通紅,覃照林把他推開,啐了一口罵道:“一群廢物點心!” 校尉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順了兩口氣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殺吧?” “抽刀子殺?”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陣風(fēng),將剛爬起來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腦子進(jìn)水了?且不說你能不能分清這里頭誰是鬧事的誰是尋常百姓,就是分得清,這些鬧事的縱然王八蛋,你敢隨便殺?他們可是有身份的舉人仕子,沒皇命下來,殺一個,賠上你十個豬腦子都不夠!” 蘇晉上前一步將校尉扶起,撿重點問道:“你方才說找人,可還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頭?” 校尉見眼前這一位雖是文質(zhì)書生,比起已氣得七葷八素的覃照林,好歹還算鎮(zhèn)靜,便實打?qū)嵔淮溃骸盎剡@位官爺,當(dāng)真不是俺們不仔細(xì)找,只是這新登科的許探花誰見過?單憑一張畫像可不成呀,擱俺們大老粗眼里,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長得秀鼻子秀口一個模樣?!?/br> 蘇晉愣了半日,才問:“你說的許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許郢,許元喆?” 貢士名冊她看過,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個姓許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連連點頭道:“對,對,正是這個名兒!” 正午時分,艷陽當(dāng)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熱,蘇晉卻驟然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將你手底下百號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兩個出口,從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讓鬧事的從城南正陽門出城,其他都可從長計議。” “你懂個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誰他娘的給老子撈人去?誰他娘的給老子抓鬧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夠,還妄想著能以一治百,化腐朽為神奇么?”蘇晉負(fù)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無法取舍,只會顧此失彼,得不償失!” 覃照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蘇晉目光深處的刀兵之氣。 這一雙本該屬于讀書人的清雋眸子里藏著星火灼灼,彈指間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著校尉道:“你先聽這小白臉兒的,調(diào)八十人擱城南兩巷口蹲著,等東西城兵馬司那群王八蛋來了,讓他們抽人把茶坊里那幾個弱雞崽子送走?!?/br> 校尉苦著臉問:“那大人您干甚么去?。俊?/br> 覃照林咬牙切齒:“老子他娘的撈人去!”言罷,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來!”蘇晉當(dāng)即喝道,轉(zhuǎn)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給我?!?/br> 校尉眨了眨眼:“啥?” 蘇晉也不跟他廢話,抬手握住他腰間刀柄,一把抽出。 長刀出鞘,刀光如水。 蘇晉割下一截袖擺,將刀柄纏在手腕上,對愣然盯著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認(rèn)得人么,你就去撈人?”然后她握緊刀柄,頭也不回地朝亂如潮的人群走去,拋下一句:“你留下,我去?!?/br> 覃照林怔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從牙縫里崩出句話來:“大爺?shù)?,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么能找死的!”回頭吩咐校尉:“還不找兩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澤泥潭,陷進(jìn)去便沒了方向。 恍惚中,蘇晉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殺聲如變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滿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極重的草垛子里,孤立無援。 蘇晉穩(wěn)了穩(wěn)身形,心想道,這些鬧事的既然是沖著登科的仕子來的,那么身為探花的許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尋常百姓看到鬧事了都會避之不及,只要逆著人群,必然能找到許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擠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著他們圍成一個半圓,隔著人隙,隱約能見靠墻半臥不知生死的許元喆。 蘇晉暗暗吸了口氣。 刀尖履地,發(fā)出尖銳的刺響之聲,蘇晉不作聲,撥開人群走到許元喆身邊,拍了拍他的臉,喚道:“元喆,醒醒?!?/br> 許元喆竟還留有一絲意識,迷迷蒙蒙睜開眼,看到蘇晉,眼眶里霎時蓄滿了淚,沙啞著道:“先生,我……疼……” 蘇晉點了一下頭,輕聲道:“我知道,忍著?!币皇痔鹚母觳泊钤谧约杭缟希鏊鹕?。 摻著許元喆才走了沒兩步,身后一陣勁風(fēng)襲來,一道悶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蘇晉一陣吃疼,雙膝一軟,向前撲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兩棍掃來,劇痛幾乎令她的五臟六腑移了位,喉間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嗆出一大口血來。 眼前浮現(xiàn)一雙黑頭皂靴,頭頂一聲音嗤笑道:“我道是誰,原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閑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說著,抬起一腳踩在蘇晉持刀的手上,周圍一陣哄笑聲。 蘇晉只覺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這劇痛之下,頭腦卻異常清明起來。 她仰起頭,淡淡問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聽到這一問,目色中一絲驚慌一閃而過,咬牙道:“給我宰了他!” 然而話音剛落,蘇晉摻著許元喆的手一松,電光火石間從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無,蘇晉顧不上手上疼痛,當(dāng)機立斷撿起長刀往前拼命一揮。 她聽見皮開rou綻的聲音,溫?zé)岬难艦R到她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這牙白衫子死了沒有。 視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間,蘇晉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個死囚讓她殺一儆百么?如今她無師自通,死囚人呢? 蘇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個亡命徒:“不是說要宰了我嗎?要么上,要么滾,否則誰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誰!” 至申時時分,東西二城的兵馬司終于在朱雀巷匯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應(yīng)聲而開,禮部的江主事上前來跟覃照林行了個大禮,道:“今日多虧覃指揮使庇護(hù),大恩大德,深銘不忘?!?/br>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氣了,這正是在下職責(zé)所在?!?/br> 江主事又道:“敢問指揮使,早時可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過了?” 覃照林稱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問:“那他現(xiàn)在人呢?” 覃照林嘆了一聲:“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擔(dān)心的,蘇知事進(jìn)那朱雀巷里頭找人去了,已近兩個時辰,還沒出來。” 江主事驚了一跳:“還沒出來?”又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喃喃道:“壞了壞了?!?/br> 覃照林看他這副樣子,簡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這蘇知事還有甚么來頭不成?” 正當(dāng)時,長街盡頭忽聞金角齊鳴,馬蹄震天,一眾將士官員策馬而來,身后還跟著數(shù)千兵衛(wèi),皆是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 竟是金吾衛(wèi)的裝扮。 覃照林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倒是江主事,認(rèn)清排頭二人,登時就拽著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聲行禮:“卑職拜見柳大人,拜見左將軍?!?/br> 柳朝明冷著一張臉,并不言語。 左謙抬手將他二人虛虛一扶,也不出聲,反是轉(zhuǎn)身號令道:“眾將士聽令!列陣!” 肅穆的金吾衛(wèi)方陣驀地分列兩側(cè),長街盡頭再次傳來馬蹄聲。 馬上之人紫衣翻飛,一雙眼如星月,明亮至極。至眾人跟前,他勒馬收鞭,駿馬前蹄高抬,揚起一地塵土。 左謙單膝跪地,高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一時間,眾將士得令,齊身跪拜,山呼海嘯道:“參見十三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1. 左謙:金吾衛(wèi)指揮使,正三品 (金吾衛(wèi):屬上十二衛(wèi),親軍衛(wèi)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馬司指揮使,正六品 (簡言之,城管大隊城南分隊隊長) 10、 第9章 朱南羨從馬上一躍而下,將左謙扶了扶,問:“怎么樣了?” 左謙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東西兩面設(shè)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揮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將已分派兵馬,盡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議過后,柳朝明率先請命,令巡城史與兵馬司自東西二城開道設(shè)禁,金吾衛(wèi)不可能在兩個時辰內(nèi)便趕到朱雀巷。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辛苦了?!?/br>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顏,器宇軒昂得很。 左謙抱拳謝禮,轉(zhuǎn)身問覃照林:“覃指揮使,禮部幾位大人可還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轉(zhuǎn)而又想到蘇晉,雖說區(qū)區(qū)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點了醒,猜想蘇晉約莫有來頭。眼前林立著一干子官階壓死人的大員,也不知誰才是蘇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實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盤,卻沒算出個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誰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鐵面菩薩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臉上寫甚么。 左謙喝道:“把話往明白里說,別吐一半,咽一半?!?/br> 覃照林連忙磕了個頭,道:“稟殿下,稟御史大人,稟左將軍,禮部幾位大人雖好著,但是應(yīng)天府衙門的蘇知事早先過來幫忙,眼下還陷在人群里頭沒出來?!?/br> 此話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靜了些許。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覷了覷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慣常冷著一張臉,這便算了,朱南羨雖貴為殿下,卻是個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兒,可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還找得出一絲和氣。 左謙恍然憶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鬧吏部,好像就是為一個姓蘇的,心思急轉(zhuǎn),問道:“可喚作蘇時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開口道:“蘇晉,時雨是他的字?!?/br>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對,對,正是蘇晉?!?/br> 心底有一股晦氣油然而生。 蘇晉這廝究竟甚么來頭?連金吾衛(wèi)的頭兒與左都御史都曉得他的小字?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還跑到這來?還自告奮勇地去撈人?整老子的嗎? 朱南羨忽問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兩個時辰?!闭f著,他一頭砸在地上,險些磕出個坑,“稟殿下,稟御史大人,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去找蘇知事,等把人找著了,再把俺腦袋割下來給知事大人當(dāng)球耍?!?/br> 卻沒人再理他。 那頭左謙已下令金吾衛(wèi)列長龍陣,二人成排,執(zhí)矛開道,將朱雀巷擁擠的人潮強行撕出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