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馬少卿小心翼翼地過來跟他請示:“殿下,您看……” 朱南羨一腳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滾!該拿人拿人,別來煩本王!” 一眾大小官員只好互打著啞謎,舉著火把又把名錄上所謂的要犯嫌犯點清排好。 朱南羨卻在這無聲川流的人潮中,頹然坐在了臺階上。 是了,這樣的無力感,五年前他也經(jīng)歷過一回。 彼時朱南羨得了蘇晉的對子,隔日便呈給了朱憫達。 朱憫達雖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衛(wèi)所,但自己好歹是儲君,秉著君無戲言的原則,只能批了請命書。 朱憫達說:“你既打定主意從武,皇兄也不攔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從西北歸來,我看是該找個人好好教你做學問?!鳖D了頓,又思量著問道:“你這個脾性,等閑之輩還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適的人選?” 慣來缺心眼的朱十三頭一回長了機靈,他道:“稟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適,甚么人便合適?!?/br> 朱憫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實朱南羨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蘇晉討教對聯(lián)的事遲早穿幫。 但他又想了,朱憫達一向嘴硬心軟,這事又算不得大錯,他貴為太子,難不成還會為難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羨沒有猜錯,但這事壞在壞在彼時的蘇晉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將對子呈給朱憫達的當日,吏部已對蘇晉動了私刑,然后給她安了個瀆職的罪名呈書皇案。 等到內(nèi)閣擬好咨文,發(fā)往各衙司,蘇晉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羨則是在咨文下來的三日后才曉得此事。 前來回稟的內(nèi)侍說:“雖說是杖八十,但奴才聽說,人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只剩了一口氣。等通文下來,翰林還沒說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動了氣,要幫著平反,折子都遞到太子爺案頭了,也不知道為甚么,殿下卻說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擱了這半日,人就讓吏部送走了,聽說都察院的柳御史驅(qū)車去追都沒追上,老御史也氣病了。” 朱南羨雖生在波云詭譎的深宮,但自小有長兄如父幫他擋開了外間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愛著,甚至連一向嚴酷苛刻的景元帝,對他都要比對旁的兒子多幾分寬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單純。 單純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頑劣的執(zhí)拗。 內(nèi)侍的一番話下來,他只聽明白了一處——老御史的折子遞到案頭,朱憫達卻說先放半日, 朱南羨想,他或許知道為甚么耽擱了半日。 朱憫達早就知道是蘇晉代他寫了對子,所以他懶得看,隨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為這半日,蘇晉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羨抓著雄威刀,一路不顧阻攔地沖到了吏部,腦子里還想不明白,明明幾日前還如清風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轉(zhuǎn)眼間就剩一口氣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員跪了一地,朱南羨沉聲道:“姓曾的王八蛋,給本王滾出來!” 曾友諒一時間嚇得躲在了桌案下,還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朱南羨何等耳清目明,當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兩半。 曾友諒撲跪在地,顫抖著告饒道:“十三殿下,微臣錯了,求殿下饒命,求殿下饒命……” 朱南羨沒理,又一刀下去,鮮血迸濺而出,砍飛了一條胳膊。 卻不是曾友諒的。 一旁撲出來一個小吏,幫他家尚書大人擋下了這一刀。 朱南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冷笑出聲,抬起刀指著堂內(nèi)哆哆嗦嗦跪著的人:“愛擋刀是嗎?信不信來一個,本王殺一個?” 言訖,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離曾友諒鼻子一寸處被一旁伸出來的劍柄擋開,與之同時,身后傳來一身暴喝:“混賬東西,父皇還躺在病榻上,你就這么胡鬧?!” 是朱憫達帶著羽林衛(wèi)到了。 朱憫達怒不可遏,指著朱南羨道:“來人,把這個孽障帶回東宮!” 朱南羨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衛(wèi)押回了東宮。 他記得,那是朱憫達第一回打他,親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傾盆而下,朱南羨先時還覺得痛,可被這雨水一淋,仿佛又沒知覺了,連帶著沒知覺的還有自己的腿。 朱憫達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還是太子妃看到,撲過去替朱南羨挨下一道長鞭,哭喊著道:“殿下,別打了,再打十三要沒命了……” 雨水如注,朱憫達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氣問:“十三,你可知錯了?” 朱南羨仍跪得筆直,聽到這句話,仿似剛從思緒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這一天一地漭漭澆下急雨,然后轉(zhuǎn)頭望向朱憫達,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難過。 他問:“皇兄,你為什么把折子擱置了半日,是不是因為我?” 朱憫達的眼眶也在這一瞬間紅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哽咽著道:“十三,你要知道,這個蘇晉,他是個男人?!?/br> 兩日后,朱南羨身上的傷還沒好,就被朱憫達命人抬上馬車,送去西北衛(wèi)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沒想明白皇兄最后這句話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說他是斷袖嗎?可他后來去倌樓看過,只覺得毛骨悚然。 可若說他不是斷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過,又從未遇到心儀的女子。 朱南羨簡單的頭腦里從未思考過如此錯綜復雜的事,攪成一團糨糊后,他的處理方式就是甩甩頭,站起身,吩咐一句:“來人備馬,本王要回宮了。” 趙衍把蘇晉帶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書櫥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蘇晉,免了她的見禮,道:“你跟我來?!?/br> 說著便推開一旁的隔間,隔間不大,異常的干凈整潔,除了慣常的桌案櫥柜,還擺著一張青竹榻。 蘇晉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間的陳設,愣了愣問:“大人,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慣要值宿,我有時實在累了,便會歇在這里?!?/br> 案幾上擱著的茶壺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沏好的,一旁還擱著糕餅。 蘇晉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審下官了嗎?”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br> 第18章 這一日櫛風沐雨,蘇晉實是累了。柳朝明既這么說,她不再推脫,徑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語地斟了杯茶遞給她。 茶味在舌尖漫開,帶有一絲苦澀,竟是專以白芍烹成的藥茶。 風有些寒涼,柳朝明將角窗掩上,回身看蘇晉依舊端端坐著,以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個時辰前,內(nèi)閣再擬咨文,上書裘閣老與晏子言十大罪狀,將刑期提到兩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牽連者,從重懲處。” 言外之意,時下人人自危,沒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著。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論罪,該當塵埃落定。 蘇晉聽了這話,卻問:“柳大人,這案子當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蘇晉想起鬧市當日,被她砍傷的牙白衫子說的話——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閑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過一名落第仕子,一無官職傍身,二無祖上恩蔭,縱然身后有幾個北臣支持,大都官階低微,憑什么說這事連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誰? 蘇晉道:“下官聽到這句話,覺得十分蹊蹺,直覺他的背后一定藏著甚么人,否則不會如此堂而皇之?!?/br>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趙衍的話——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戲,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蘇晉一眼,明珠蒙塵,蹉跎經(jīng)年,是可惜了。 難怪老御史當年說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語氣平靜似水:“你知道你的傷為何不曾痊愈么?” 蘇晉納罕。 “cao心太過,此其一;其二,太會添麻煩。” 蘇晉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間的蒼茫色竟剎那消散不少。 “下官給大人添的麻煩何止一樁兩樁,大人能者多勞,下官還指著大人全都笑納了?!?/br> 柳朝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zhuǎn)頭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離開。 蘇晉又道:“大人,下官以為,謝之一字說多了索然無味,勞駕大人給下官支個賬本,有甚么勞煩之處,大人就添幾筆畫幾筆,下官也在心里記著,日后一定加倍奉還?!?/br> 柳朝明知道她慣會巧言令色虛與委蛇這一套,并不當真,可回過頭,卻在蘇晉清淡的眉宇間瞧出一份鄭重其事。 他一時默然,片刻后,唇邊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就怕你還不起?!?/br> 蘇晉歇下還沒半刻,屋外便傳來叩門聲。 是一名面生的內(nèi)侍,手里端著一托盤,對蘇晉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說您有傷在身,特命雜家熬了碗藥送來?!?/br> 蘇晉道:“有勞了?!苯舆^托盤放在了桌上。 內(nèi)侍頓了頓又道:“知事大人,您別怪雜家嘴碎,這藥當趁熱吃,涼了就大不起作用了?!?/br> 蘇晉點了點頭,端起藥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 按說她是兩個時辰前來的都察院,沒幾個人知道風聲,柳朝明要吩咐人給她熬藥,為何要不找個都察院的,而要找一個內(nèi)侍? 自己與這名內(nèi)侍是頭回想見,這內(nèi)侍合該先問一句“閣下是否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他不僅沒問,反而像認得她一般。 蘇晉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發(fā)悶,覺得染上了熱癥,柳大人說要拿黃連來解,便是熬在了這碗藥里?” 內(nèi)侍陪著笑道:“正是,良藥苦口,大人將藥吃了便不覺得悶了?!?/br> 蘇晉心底一沉,慢慢把藥送到嘴邊,忽然又為難道:“勞駕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異,吃不了苦味,煩請公公幫我找兩顆蜜餞?!?/br> 內(nèi)侍猶疑片刻,道:“成吧,雜家去去就來?!?/br> 蘇晉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口,等那名內(nèi)侍消失在廊檐盡頭,她當即閃身而出,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