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朱南羨又問:“那她方才落水可有傷著根本?” 醫(yī)正道:“哦,這倒沒甚么,雖受了些寒氣,好在殿下救得及時,微臣開個方子為蘇知事調理調理也就無礙了?!?/br> 朱南羨這才放下心來,著醫(yī)正寫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靜下來,朱南羨負手立于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天光被屏風擋去大半,自西窗灌進的風吹得燭火噗噗作響,明暉如織的火色照在蘇晉身上,將平日里疏離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溫柔。 只可惜,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的。 朱南羨伸出手指,想幫她將眉心撫平,可指尖停在她眉頭半寸,又怕驚擾了她。 他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繭,雖一看就是習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長如玉,顯然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 但蘇晉不是,朱南羨想,他方才為她更衣時,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已淡褪許多,有的依舊蜿蜒猙獰。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鯁在喉。 朱南羨甚至想,那些征戰(zhàn)數(shù)十年的老將士,身上的傷疤有沒有蘇晉多呢?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子。 他從未想過她會是一個女子。 那種清風皓月的氣質,連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會是一個女子呢? 朱南羨覺得自己的腦又打結了,他拼命解,可這個結卻越擰越緊。 以至于蘇晉一醒來就看到朱南羨立在榻前,一臉苦大仇深地看著自己。 蘇晉是在沉沉睡夢中忽然驚醒的,醒來的這一瞬,夢中種種一下全忘干凈。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換過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羨,當即翻身下地雙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羨尚未從偷窺被抓的情緒中調轉回神來,便被蘇晉這大夢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壯烈胸懷震住,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我,這……唉,頭疼……” 朱南羨覺得自己需要緩一緩,往臥榻上坐了,一看蘇晉還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過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將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币活D:“不是,你上來躺下?!币幌敫粚帕耍丝跉獾?,“本王想說的是,你先躺好,讓本王跪著?!?/br> 蘇晉抬起眼,一臉詫然地看著他。 朱南羨覺得自己實是多說多錯,不如身體力行,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將她擱在榻上,自己拿腳勾了張凳子過來坐下,然后重重一嘆,這才問:“你這樣,可想過往后要怎么辦?” 蘇晉看四下清風雅靜,朱南羨亦沒有要問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記得自己落了水,敢問殿下,是誰將微臣救起來的?” 朱南羨這才將蘇晉落水后的事一一道來,又免了她的跪謝之禮,道:“也怪本王,慌亂之間也沒瞧清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不過依本王看,宮前殿的內侍宮女定是不曉得的,承天門的侍衛(wèi)也應當沒瞧見,就怕有兩個跟著本王跳水又離得近的。不過你放心,本王會去料理好的?!?/br> 蘇晉微點了一下頭,道:“大恩不言謝?!庇窒肫鹚渌?,想起晁清失蹤的關鍵處,對朱南羨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張奎的死囚可還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羨皺眉道:“醫(yī)正說你久病未愈,就是因為cao勞太過,你先養(yǎng)著,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辦?!?/br> 蘇晉搖了搖頭道:“此事事關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羨見她堅定異常,只好道:“好?!比缓竽艘荒?,抬手往臥榻一邊的圍欄上指了指,避開目光,十分尷尬道:“你先換上那個,等閑叫人瞧出身份?!鳖D了頓,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干了。” 蘇晉側目一看,竟是她的縛帶。 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夾雜著朱憫達一聲冷斥:“那個孽障就是將人帶到了這兒?”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看留言說,最近柳哥的戲份比較少。 這幾章確實少,但并不是我偏向13,這個故事就是以女主為主線,以女主男一男二的視角寫的,戲份少的以后會多,放在主角欄不是沒有原因的。 第20章 朱南羨看蘇晉一眼,來不及多說甚么,當即背身將門抵住,短促道了一聲:“快!” 蘇晉會意,抬手將薄簾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纏起縛帶。 內侍沒推開門,回稟朱憫達道:“殿下,門像是被閂上了。” 朱憫達冷聲道:“撞開!” 兩名內侍合力朝門撞去,只聽“咔擦”一聲,門閂像是裂了,兩扇門扉分明朝內隙開一道縫,卻又“砰”一聲合上。 朱憫達微瞇著雙眼,面色十分難看,沉聲道:“拿燭燈來?!?/br> 天光晦暗,云頭厚得一層壓著一層,為宮前殿灑下一大片陰影,朱憫達借著燭火,看清朱南羨悶聲不吭地抵在門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聲,當即喝道:“羽林衛(wèi)!” “在!” 朱憫達道:“撞門!” 羽林衛(wèi)的力道非內侍可比擬,四人合力撞過去,朱南羨終于抵擋不住。 巨大的沖力讓他重心失衡,向前撲倒的同時帶翻一旁的案幾,妝奩落下,銅鏡碎了一地,膝蓋不偏不倚剛好扎在一片碎鏡上。 朱南羨顧不上疼痛,朝蘇晉看去,見她在門撞開的一剎那已將曳撒重新?lián)Q好,這才松了口氣。 朱憫達邁過門檻,當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羨滲出血的膝頭,他的眸色越發(fā)陰沉,側目盯了醫(yī)正一眼,醫(yī)正連忙提了藥箱過去。 耳房內十分狼藉,臥榻前竟還隔了張簾子,也不知十三這混賬東西都在里頭干了甚么。 朱憫達徑自走到蘇晉跟前,冷冷地道:“蘇晉?” 蘇晉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br> 五年前,十三發(fā)瘋大鬧吏部是為了他,時至今日,竟然還是為了他! 看來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憫達的聲音已沒有一絲溫度:“羽林衛(wèi),將此人帶出去,以禍主之罪杖殺!” 直至申時,柳朝明與六部尚書才從奉天殿退出來。 早朝過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議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諫言說裘閣老與晏子言罪不至死。這話非但觸了圣上逆鱗,還累及六部尚書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輕,褊心氣盛,凡事瞧不長遠,你且回去思過自省一月,不必再來見朕了?!?/br>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來后,并行至墀臺,禮部尚書羅松堂頭一個沒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說你小子,平日像個悶葫蘆,偏要在這節(jié)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鏡似的?這案子自打一開始,裘閣老的腦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還想給他撿回來縫上?北方仕子想討的公道豈止是這一場科舉?他們要的是圣心,陛下這正是要做給他們看!” 吏部曾友諒聽了這話,嘲弄道:“羅大人此言差異,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顏直諫乃是本職,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羅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鏡似的?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沒桿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沒嘴葫蘆似了?” 兵部龔尚書大喇喇地“呔”了一聲:“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個先統(tǒng)一口徑,省得一個惹了陛下,余下六個也跟著沒好日子過?!闭f著,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說你一個刑部尚書,他左都御史進言,你還跟著幫腔?你們是兄弟衙門,誰幫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這樣不是叫陛下覺得你二人合著起來給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輕飄飄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說了,都學羅大人,陛下問一句愛卿何見,咱們回一句,陛下圣心獨|裁,英明至極,微臣五體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還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羅松堂不悅道:“哎哎哎,說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劉尚書是個和事老,見另幾位尚書鬧得不可開交,忙勸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幾位說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顏直諫也沒錯。他年輕嘛,我們幾個要多擔待。不過話說回來,柳昀,老人家說的話你也得聽。陛下乾綱獨斷,從來不是個聽之任之的主兒,他老人家心里頭有主意時,誰多說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個月早朝,要是換作老夫幾個,怕是立馬革職查辦了?!?/br> 他說著一頓,又看了看身旁幾位的臉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隨即展顏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兒,要我看,龔大人說得對,以后咱七個面圣,統(tǒng)一統(tǒng)一口徑,這一頁就翻篇了?!比缓笥檬种馔绷送币慌砸谎圆话l(fā)的戶部錢尚書,“老錢,您覺得呢?” 錢之渙嘿然一笑道:“隨意,老夫就是個管國庫鑰匙的,只要論不到銀子上頭,您幾位出主意,老夫跟著放炮就行?!?/br> 此言一出,難免有一點“自掃門前雪”的意思,六部尚書其心各異,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臺上說話,趙衍與另幾位大臣就在臺下等著,不敢上前。 大隨不似前朝,皇帝下頭,還有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開國君王,自罷黜中書省,廢了平章事(注1),便將六部與都察院直接歸到自己手里。 這七位正二品大員正是最接近皇權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過是些虛銜兒罷了。 柳朝明看到趙衍神色焦急地等著自己,跟六部尚書一揖作別,來到墀臺下首:“怎么了?” 趙衍垂首略一猶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說,你可別急,是蘇晉出事了?!?/br> 柳朝明一怔,當下一語不發(fā)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趙衍攆上幾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說了莫急?”一頓,往宮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這頭。” 柳朝明眉心緊蹙:“怎么回事?” 趙衍重重嘆了口氣,道:“要說,這事還該怪你我。”說著,把蘇晉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宮前殿一一道來,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誰這么神通廣大,竟將人安插到都察院來。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為蘇晉里里外外折騰,聽說還受了傷,一怒之下要將蘇晉杖殺。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這事要怎么處置,我這頭已經(jīng)吩咐錢三兒徹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藥的內侍,你這頭先有個準備,等太子殿下問起,也好有個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處風起云涌,他甚至來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宮前殿的方向走去。 趙衍愣了一愣,這回卻沒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著道:“你是沒想明白還是怎么著?昨日你在詹事府燒策論,太子殿下已賣了你一個情面。今日蘇晉是真觸到逆鱗了,你若還想救他,就是跟東宮買一條人命!目下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都察院從來兩不相幫,你欠下這樣的人情債,可想過往后該怎么還?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夾在吏治,皇權與儲君之位的爭斗中心,日后當如何自處?” 柳朝明的步子絲毫也不帶停頓:“日后的事,日后再說?!?/br> 趙衍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個將承諾看得比千金還重的人。當時老御史讓你保住蘇晉,你沒保住,至今覺得有愧于心??赡怯衷趺礃樱坷舨磕侨旱耐醢说霸谧晌纳蠈懼缮娇h,卻又把蘇晉帶去旁的地方,那年你為了踐諾,一人離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這該算把情還上了吧?若還不成,昨日你為他燒了策論,這又算不算另一筆債?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蘇晉,你若去跟東宮買命,才是把自己送進火坑!” 柳朝明腳步一頓,垂眸道:“必踐的諾,才叫作諾,否則與戲言何異?何況,我并非因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東宮買命?!?/br> 他頓了頓,眼前忽然閃過蘇晉一身染血還跪著說“有負所托”時自責悲切的眼神,輕聲道:“他確實值得竭力保全?!?/br> 六名羽林衛(wèi)合力將朱南羨押倒在地,分別遏住他的手腳與脖頸,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這才令他不再動彈。 朱憫達看著自己雙眼布滿血絲還在竭力想要掙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長此以往,十三會毀在這個叫蘇時雨的人手上。 朱憫達殺心已定,冷聲問道:“蘇晉,你可知罪?” 蘇晉垂著眸,跟朱憫達磕了個頭:“微臣知罪。” 朱憫達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擇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殺?!比缓笏D過頭,冷眼瞧著朱南羨,“讓他親眼看著,也好死了心,將念想斷了?!?/br> 兩名侍衛(wèi)來到蘇晉身后,蘇晉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長凳,卻在朱南羨身前停下腳步,慢慢地,十分認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羨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別。 在她起身的一瞬間,他看見她眸中積攢了五年的蕭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這一刻,朱南羨覺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蘇晉,卻看得更透徹。 她一直沒有變,原來在那股清風般的氣質下,藏著的從來都是一種悍不畏死的倔強。 羽林衛(wèi)將蘇晉捆上刑凳,朱南羨被堵住的口中發(fā)出嗚咽之聲,他狠咬牙關,唇畔竟?jié)B出血來。 朱憫達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br> 羽林衛(wèi)揚杖,棍杖落在蘇晉身上的同時,身后傳來一聲:“太子殿下。” 天邊層云犯境,初夏第一場急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