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斷道。 然后他避開蘇晉的目光,輕聲道:“我的故鄉(xiāng)。” 蘇晉微微一怔,問道:“大人圖什么?”一頓,不由又問,“是老御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柳朝明不知應當怎么答,心中覺得是,但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心中思緒像紛紛雪,沾地即化,杳無蹤跡。 他別過臉道:“你身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離經叛道,難道還要在此處越陷越深?” 他說著,沉了一口氣:“昨夜之局,你已卷入太子與七王的爭斗之中,以為這就算完了嗎?朱憫達現(xiàn)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會利用這一點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罷了,可現(xiàn)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據(jù),數(shù)百年前,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亂’歷歷在目,史鑒在前,黨爭愈演愈烈,少則一年,多則三載,整個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渦,無人幸免,你也一樣。你若再往下走,勢必深陷泥潭難以脫身,到那時墮于萬劫之淵,恐怕連我也難以保得住你?!?/br> 風拂過,女貞子簌簌落下。 蘇晉自這風中抬起眼,望著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當日大人在宮前苑已拿都察院的立場跟東宮買了我一命,而今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證人大人卻要送我走?那大人以后要如何在東宮與七王之間立足?” 她背轉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仕途的一刻,已陷在這泥潭之中,時雨不盼獨善其身,只愿堅守本心?!彼f著,驀地輕輕笑了笑,“大人不是還問我,可愿去都察院,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么?” 碎花拂落她的肩頭,順著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那是他年少時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氣風發(fā),心懷大志。 奇怪她分明是個女子,他卻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時的自己。 柳朝明移開眸光,目色沉沉地看著躺在泥地上的女貞子,輕聲道:“來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罷?!?/br> “你只當我,沒說過這話?!?/br> 蘇晉的身影微微一滯。 柳朝明拂身走往長廊,問道:“安然,廂房備好了嗎?” 安然自廊外探了個出來:“備好了,蘇知事這就要去歇了么?”然后對蘇晉一笑,“小的這就帶知事過去?!?/br> 柳朝明微一點頭,余光看到蘇晉在那株女貞樹下默立了片刻,朝他深深一揖,折往廂房處了。 安然將蘇晉帶到廂房,又亟亟轉回書房,看到柳朝明竟還站在長廊處,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無能,沒法為大人分憂,且還有一樁事,說出來怕更添大人愁悶?!?/br> 柳朝明擰眉掃他一眼:“但說無妨?!?/br>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這樣,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時來了,貓在書房外聽了半日墻角,眼下正在正堂等著您?!?/br> 第34章 三四章 沈奚挑著把折扇, 正湊在正堂右墻細細品一副新掛上的《春雪圖》, 就見柳朝明一臉冷寒地走進來。 也沒跟他搭話,走到案前沏了盞茶,才問:“你來做甚么?” 沈奚心中不悅。 朱南羨對他愛答不理便也罷了,柳昀也對他愛答不理。 合著他前前后后折騰一夜竟里外不是人了? 沈青樾于是扯著腔調道:“哦,我來替十三殿下把蘇時雨搶回王府?!?/br> 柳朝明端起沏好的茶,并不吃, 回過身看著他。 這就要端茶送客了。 沈奚的臉皮厚得像城墻,非但不走, 還堂而皇之在八仙椅上坐了,懶洋洋地道:“怎么, 只許州官放火, 不許百姓點燈?柳大人招來錦衣衛(wèi), 將了東宮一軍,我這‘太子|黨’不也沒當著太子殿下的面戳穿你?” 柳朝明聽了這話, 將茶擱下,往沈奚左手旁坐了,悠悠道:“哦,沈大人是怎么看出錦衣衛(wèi)是本官招來的?” 沈奚以手支頜, 眨眨眼:“我說是直覺, 柳御史信嗎?” 柳朝明側目掃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信, 且本官還相信, 在猜到朱十三帶走的婢女是蘇晉后, 沈侍郎費心尋來一個替身,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幫太子殿下潑七王殿下的臟水,并不是為了給自己留后路。” 沈奚微微一愣。 柳朝明此言可謂一語中的。 確實,他早也猜出朱南羨從馬府帶出的婢女,除了蘇晉不作第二人想。 那么只有兩種可能,其一,蘇晉是男扮女裝,其二,蘇晉本就是女子。 如果是第一種可能,蘇晉便沒甚么見不得人的,在太子盛怒之下,她大可以說出在馬府的見聞,保自己一命。 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她就是欺君之罪,朱憫達一定容不了她。這樣的情形下,自己先找來一個婢女,幫蘇晉在面上囫圇過去,蘇晉若足夠聰慧,接下來便會借著借題發(fā)揮指認吏部,變成朱憫達手上一顆可用的棋子,如此東宮才會留她一命。 但無論是哪種可能,他沈青樾都不用親自出面指認吏部。 沈奚確實是太子|黨,但這多半是因為沈婧的緣故,否則憑他的智計,在這群王割據(jù),各方勢力林立的朝堂下,未必不能如柳昀一樣先作壁上觀。 在這亂流之中,立場若站得太早太堅定,幾乎等同求死。 昨夜他早堪破馬府之局,若他真想將馬府中七王心腹一網打盡,大可以讓羽林衛(wèi)先鋒先將馬府圍得水泄不通,甚么下毒的暗殺的一個跑不出去。 退一步說,就算有人跑了,他都不用蘇晉出面作證,只要一碗茶的功夫,他就可以湊齊假的證人證據(jù)毒酒血刀,然后一一擺在曾友諒跟前指認他。 但他不愿,他不要做這個出頭鳥。 所以他讓蘇晉來。 這就是沈青樾,凡事都為都要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反正在他看來,這里留一絲縫,那里留一道口,湊在一起狡兔三窟,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他的容身之處。 他這點心思,連朱憫達都未曾參破,還以為他在盡心盡力地辦事呢,卻不料被柳朝明看透了。 沈奚“嘖嘖”兩聲,搖頭道:“柳昀,你知道我最討厭你甚么嗎?你平時擺擺高深裝裝莫測便罷了,我最討厭你現(xiàn)在這副洞若觀火鋒芒畢露的樣子?!?/br> 柳朝明淡淡道:“彼此彼此,沈侍郎一步百算,更令柳某心折?!?/br> 沈奚湊近道:“讓我猜猜,柳大人今日的戾氣為何這么重?”然后把折扇往掌心一敲,恍然道,“哦,可是因為我把蘇時雨推到了風頭浪尖上?”他往椅背上一靠,挑起扇子指點江山,“你也不想想,她這樣的身份,遲早要在刀山火海里蹚過一遭,昨夜不是我,不是她夠機敏,指不定已經死了呢。” 話雖沒錯,聽起來卻不入耳。 柳朝明轉臉看著他,忽然道:“沈侍郎今日這么心浮氣躁,是太子殿下又命你殺人了?” 沈奚從來無所謂的神色在聽到這一句后忽然變得凌厲,笑容一下便收了:“柳御史氣度高華,難道手上就沒沾過血?”他負手起身,冷笑了一聲,“大家都不干凈,誰也別說誰?!?/br> 柳朝明平靜道:“正是,沈侍郎自在帳中運籌帷幄,都察院的事,比千里更遠,侍郎便不必管了罷?!?/br> 沈奚回過頭來,雙眼忽然一彎:“柳御史所言甚是,帝王有帝王的制衡之術,我等臣子也該有自己的求存之道不是?” 二人既達成一致,柳朝明這才問:“說吧,你來甚么事?!?/br> 沈奚負著手,看向堂外灼灼夏光,默了一默道:“晏子言快死了,說想見蘇晉一面?!?/br> 柳朝明一愣:“還是沒能多拖幾日?” 沈奚嘲弄地笑了一聲:“陛下甚么性情,你我豈能不知?這回寬限了兩天,已是天大的恩情了?!?/br>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節(jié)哀。” 沈奚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堂門前,盯著浸在日暉里的草木,懶懶道:“有甚么哀不哀的,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在翰林進學的許多人,晏子言也不是頭一個遭到這種事的。每回盡力去求情,哪回真救了人?我只是沒想到,旁的人或是被冤或是真出了岔子,終歸有由頭可尋,他從小心氣最高,末了竟要死在這心氣上了?!?/br> 他言語之間頹喪不堪,柳朝明不由抬頭看向他。 幼時在翰林進學,沈奚年紀最小卻絕頂聰明,頗得晏太傅所喜,所以晏子言從小便嫉妒他。 沈青樾又是個“你討厭我那我更要氣死你”的脾氣,兩人從小到大,不知打了多少回架,從泥地里打滾到對簿公堂,沈奚往東,晏子言便往西,晏子言說對,沈奚便說錯。 外人一直以為他二人這是結下世仇了。 直到發(fā)生南北一案。 晏太傅致仕后,徒留一個虛銜,晏家兩位兄長知道圣上乾綱獨斷,各上了本折子以后便也沒信兒了。 沒想到最后為晏子言奔波的卻是沈青樾。 連被打折了的腿傷都還沒養(yǎng)好。 柳朝明問:“甚么時辰行刑?” 沈奚道:“明日晨,在正午門?!?/br> 柳朝明道:“等等吧,蘇時雨才睡下。” 第35章 三五章 阿留的嘴雖被堵了, 仍為蘇晉備好了膳食, 打好熱水。 蘇晉奔波數(shù)日,終于能一洗風塵。 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內外彌漫著淡淡杜若香,香氣怡人,入眠后連夢都沒有。 蘇晉這一覺從天剛亮睡到天黑,醒來時已是夜半, 安然進來說戶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帶她進宮見晏少詹事。 蘇晉雖沒想明白晏子言為何臨行刑了要見她, 但思及人之將死,也并未推脫, 跟沈奚上了馬車。 暗夜中, 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 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 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里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蘇晉從大牢的后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 沈奚忽然頓住腳步, 遞給蘇晉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蘇晉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 一雙桃花眼低垂著, 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 只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面謝你。” 蘇晉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么,終是一嘆:“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么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愿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么不愿與我說的,也許愿與你說。”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盡頭。 他似在閉目養(yǎng)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蘇晉,愣了愣道:“是你。”然后他沉默一下,往蘇晉身后看了一眼,輕聲問:“只有你一個人么?” 蘇晉還記得上回見晏子言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里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臟污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