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沈奚捻開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 若無其事地道:“應(yīng)該的, 你皇兄的腦子經(jīng)年不用打結(jié)得厲害, 眼下能稍稍轉(zhuǎn)一轉(zhuǎn),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樁。” 說著就要甩袖而去。 朱十七追著他走了幾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來都回王府了,聽說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進宮來說要跟父皇求情,這才被大皇兄攔下,禁足在東華殿的?!?/br> 沈奚頓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輕飄飄道:“東華殿是嗎?” 天剛蒙蒙亮,朱南羨一身玄色勁衣,反手橫持一把長刀,刀鋒微轉(zhuǎn),在曉色中劃出水一樣的光,他足尖輕點地面,整個人如凌空之鳥,將刀稍倒刺而下。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著一排劍,都在這刀稍帶起的刃風(fēng)中發(fā)出錚鳴。 沈奚抄著手,倚在游廊看著,戲謔道:“喂,這一招叫甚么?平沙落雁?” 朱南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刀柄在掌心轉(zhuǎn)了個滿月,又提著刀大開大合地縱劈而下。 沈奚嘁了一聲。 十七在一旁解釋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練武的時候都不理人的。” 沈奚郁悶不堪。 他是本著好心才跟十七過來瞧一眼朱十三,沒成想人好好地練武泄憤呢。 頭腦簡單的人真好啊。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開涮,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還不痛快他才能舒服。 他抄著手在游廊走來走去,并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現(xiàn)在悔過了?開始進學(xué)了?你知不知道這本書我六歲就倒背如流了?”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這本書是我念的?!?/br> 沈奚將書扔回給他,坐下來翹著腳又對朱南羨道:“我以為你在府里悶了兩日,能有點長進,沒想到,還是在修莽夫之道?” 朱南羨縱刀如流星,自刀鋒里看了他一眼。 沈奚覺得朱十三真是油鹽不進,“哼”了一聲道:“你這么下去,下回被誰暗殺了都不知道。” 朱南羨嘴角微微一彎,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過,再抬手往上一挑。 數(shù)把長劍忽如劍雨一般撲簌簌朝沈奚飛撲而去,錯落不一地扎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腳邊。 劍雨中還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頰飛來,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擋開,刀鞘擦著刃身,在空中打了轉(zhuǎn),斜斜滑下。 削落沈奚右肩一縷發(fā)。 沈青樾額間有一滴汗慢慢滑落。 朱南羨收刀入鞘,回身揚眉,明亮的眼含帶笑意:“怎樣,被本王這么一嚇,你心情可好些了?” 沈奚面無表情地抽出折扇搖了搖,吐出兩個字:“無聊?!?/br> 朱南羨默了一默,將刀遞給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有人要殺你和你三姐,是我趕到救了你二人?!?/br> 沈奚挑眉:“怎么,要討債?” 朱南羨點頭道:“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教我,我要怎么不納妃就能赴藩?” 沈奚“嘖嘖”兩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圖什么?為了蘇時雨?” 朱南羨不置可否。 沈奚抄著手道:“罷了,誰讓我欠你一個人情呢?那你聽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時機——” 待到辰時正刻,蘇晉已等在墀臺上候?qū)徚恕?/br> 今日的審訊不同于往常,事關(guān)皇子國體,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諒,光祿寺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里頭面圣大半個時辰了。 戶部沈奚姍姍來遲,半刻前才進去。 俄頃,墀臺另一端又走來四人,正是太子朱憫達,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羨,與十四王朱覓蕭。 他們分別身著明黃,淺朱,深紫,竹青四種顏色的袍服。 上有蒼天茫茫,下有宮閣長風(fēng),四人風(fēng)姿威儀,仔細看去,卻各有各的不同。 朱憫達不可一世,眉目端肅;朱沢微五官陰柔,眉間一點朱砂;朱南羨劍眉星眸,英姿勃發(fā);朱覓蕭白膚秀目,眼中卻帶有一絲輕慢。 但到底是皇子龍孫,四人一同走來,氣度煌煌,仿佛這天地之間只能容得下他們一般。 奉天殿殿前內(nèi)侍與虎賁衛(wèi)侍衛(wèi)長同時高唱道:“跪——” 一時間奉天殿延至墀臺,數(shù)百人齊齊跪地。 四人來到殿前,一名內(nèi)侍從殿內(nèi)退出來道:“稟四位殿下,陛下還在問左都御史與沈尚書的話,請殿下們稍后片刻?!?/br> 朱憫達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br> 內(nèi)侍跪下磕了個頭,彎著腰退回進奉天殿去。 朱覓蕭“哎”了一聲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說從小到大咱們這么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斗斗嘴便也算了,怎么每回輪到你身上,父皇就這么上心呢?” 朱憫達斜乜他一眼,輕蔑道:“你既從小妒忌十三,怎未見得你跟他學(xué)半點好?” 朱覓蕭“嘖嘖”兩聲:“學(xué)甚么?胸?zé)o城府,還是直來直去?沒辦法,皇弟頭上可沒一個太子哥哥鎮(zhèn)場子,凡事得靠自己呀?!闭f著又無不惋惜地看著朱沢微:“七皇兄,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這么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寵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br> 朱沢微與朱憫達一樣,都當(dāng)朱覓蕭是個蠢貨。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羨一眼,溫聲道:“十三,自你從西北回來,為兄還未好好為你接風(fēng)塵。小時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長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誤會就不好了?!?/br> 朱南羨只道:“七哥說笑了?!?/br>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微微一笑,負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對殿門前跪著的人道:“你叫蘇晉?” 蘇晉稱是。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臉來,讓本王看看?!?/br> 蘇晉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 “是清致端秀?!敝鞗g微似乎頗意外地點了點頭,又回頭看著朱南羨道:“十三,當(dāng)年你那頓血淋淋鞭子就是為他挨的?”說著溫和一笑:“既這樣,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頭跟曾友諒打個招呼,把他派給你做個侍讀如何?” 朱南羨一愣,不由看向蘇晉,見她正怔怔地看著自己,卻在目光對上的一刻,將眸子垂了下去。 朱南羨剛想說甚么,奉天殿的內(nèi)侍出來通稟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請?!?/br> 朱憫達當(dāng)先抬步邁進了奉天殿,朱南羨跟在朱沢微身后,路過蘇晉跟前,腳步微微一頓,然后目不斜視地步入了殿內(nèi)。 內(nèi)侍這才又道:“京師衙門的蘇知事?陛下也命你進去。” 蘇晉五年前也進過奉天殿。 那是她殿試與唱臚之時。 時隔經(jīng)年,再入奉天殿內(nèi),左手邊立著天子皇孫,右手邊站著高官權(quán)臣,上首的帝王雖已年邁,但一雙鳳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儀令人不敢直視。 她自深殿上拜下,聽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蘇晉?” 蘇晉道:“回陛下,微臣是。” 景元帝道:“聽小沈卿之言,當(dāng)日正是你聽見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 蘇晉道:“回避下,正是。當(dāng)日微臣躲在草垛子里,親耳聽到侍衛(wèi)說,他們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殺十三殿下。” 景元帝道:“你到馬府去做甚么?” 蘇晉道:“為查故舊失蹤案,微臣的一位故舊乃今科貢士,日前莫名失蹤,微臣查到與尋月樓的老鴇有關(guān),而此人被馬府收作妾,于是趁著月宴,去查問下落?!?/br>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詞?” 沈拓當(dāng)下呈上一份奏疏,一邊回道:“稟陛下,供詞都在這本奏疏里。確如蘇知事所言,這名叫作晁清的貢士,與尋月樓故去的頭牌寧嫣兒一起聽到馬少卿,陸員外與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關(guān)仕子鬧事一案。之后,馬少卿聲稱晁清聽到了不該聽的,要對他下手。” 景元帝道:“這么說,這晁清才是關(guān)鍵的證人了。他人呢?” 沈拓遲疑道:“回陛下,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br> 景元帝將奏折扔到地上,斥道:“你們就是這么給朕辦事的?” 右手邊的臣子頓時跪了一地。 景元帝這才悠悠道:“罷了,不見就不見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著人去查,看看可還有人聽到這幾人究竟如何謀劃了仕子鬧事,還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誰?!彼f著一頓,又問,“曾卿,你怎么看?” 曾友諒跪行著排眾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稟陛下,臣雖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謀劃了鬧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與謀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脫不了干系,是臣管教無方,待臣回去后仔細查過給陛下一個交代。”他一頓,又道,“不過陛下,仕子鬧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誘赴馬府之局,險些喪命,殘害皇子等同謀逆,不得不細查啊?!?/br> 曾友諒明知此案的關(guān)鍵得從晁清入手,卻又將圣上的視線轉(zhuǎn)到馬府局的誘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為進,聲東擊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羨身上,問道:“十三,你當(dāng)日為何要赴馬府之局?”一頓,寒聲道:“朕倒是聽人說,你仿佛是為這名蘇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羨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話,是?!?/br> 話音落,滿堂嘩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龍椅,斥道:“不知輕重!來人——” 未等他說完,朱南羨忽然直直跪下,鄭重道:“父皇,但兒臣這么做,更是為了大皇兄與七皇兄?!?/br> 朱南羨從來胸?zé)o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憫達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覓蕭一驚,柳朝明頓了頓,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無辜地眨了眨眼。 第37章 三七章 朱南羨把今日晨, 沈奚的話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 太子不可能贏,因為他“染指”了錦衣衛(wèi),你父皇不允許任何人的勢力駕臨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贏,因為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諒是誰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 但他也不會輸,因為你父皇還需要利用他來制衡太子, 所以更不會動曾友諒。 這么算下來,誰最無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來, 他處置不了太子, 也不能處置七王, 那么被無故牽入此局的你,才是他虧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 是讓你父皇明白他虧欠你,這樣你若想問他討甚么,他才更容易給你。 那么,如何讓他覺得虧欠? 裝無辜, 裝不知情, 裝兄友弟恭。 朱南羨道:“自春闈以來,仕子舞弊鬧事案, 一直視父皇的心結(jié), 兒臣自西北回來, 親見宮中大皇兄與七皇兄數(shù)度為此案奔波,兒臣想為父皇與二位皇兄分憂,卻一時不知從哪里下手。恰好兒臣與這位蘇知事是舊識,早先便聽說她在查仕子失蹤一案,又懷疑失蹤案與鬧事案本是有關(guān),所以聽說蘇知事莫名趕去馬府之局尋找線索,兒臣一時情急,才跟著趕去?!?/br> 說著,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兒臣莽撞了,竟不料險些招來殺身之禍,日后兒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后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