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蘇晉跟兩位堂官見了禮,才問:“請醫(yī)正了嗎?” 一旁一個年紀稍輕的五品補子道:“回蘇大人,醫(yī)正已在來的路上了?!?/br> 早年禮部還有一個小侯爺任暄尚能鎮(zhèn)得住場子,去年吏部郎中曾憑沒了后,景元帝將任暄調(diào)去了吏部。 蘇晉四下望去,如今的禮部,除了老油條,就是不經(jīng)事,沒一個有正形。 她心道既來之則安之,便吩咐一旁的小吏道:“先將房梁上的麻繩都取下來?!?/br> 小吏稱是,帶著趕來的侍衛(wèi)爬到高處,按蘇晉的吩咐做了。 蘇晉又看著地上幾張上吊踩的矮腳凳,問:“你們禮部這樣的凳子還有多少,全部找出來?!?/br> 等到矮腳凳與麻繩全集中在一處,蘇晉對一旁的侍衛(wèi)道:“全部抬出去,放把火燒了。” 這話一出,眾人都愣了。 鄒侍郎哭到一半,打了嗝問:“蘇御史這是何意?” 蘇晉打了個揖道:“羅大人與鄒大人既將大局交給下官,那么下官首先應當保證禮部今日不再鬧出人命?!?/br> 羅松堂原還奄奄一息,聽蘇晉這么一說,掙扎著看了鄒歷仁一眼。 鄒歷仁會意,泣道:“蘇御史燒了這些有何意義?若三殿下真來找我禮部麻煩,我等縱然不吊死,也可撞死,溺死,那刀抹脖子死,左右是將死之人,難道還要精心擇個死法不成?” 話音落,蘇晉還沒答,則聽公堂外忽有一人道:“鄒大人此言差矣,你們禮部,難道不是最講究一個死法?” 伴著這聲,一前一后走進來的竟是沈奚與柳朝明。 沈奚彎下身,一勾手拾起一根麻繩,笑嘻嘻地道:“溺死要擇有水的地方,抹脖子雖干脆,但一刀下去人就超生,連個話都留不了,撞死也是一閉眼的功夫,可倘使沒死成反撞成癡傻,豈不賠進后半輩子?唯有上吊,前前后后一出安排,擺凳子綁繩子,最能折騰,若叫人攔了,哭鬧個三天三夜都死不成,說不定還能等來個菩薩心腸,救人于苦海。鄒大人,我要是禮部的人,我也選上吊?!?/br> 鄒歷仁被沈奚堵得說不出話。 柳朝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麻繩與矮凳,言簡意賅地吩咐了一句:“燒了?!?/br> 不多時,太醫(yī)院的醫(yī)正來了,先為羅松堂請了脈,見無大礙,又開了個補氣養(yǎng)生的方子,著人熬好藥送來,說道:“羅大人雖無大礙,但年事已高,這么吊一回,實在有傷根本?!?/br> 又順道為鄒歷仁號了脈,也說:“鄒侍郎憂傷過度,亦不可cao勞,若能回府休養(yǎng)數(shù)日是最好。” 兩位堂官應了,著人送走了醫(yī)正。 羅松堂吃了藥,似乎精神了些許,一雙眼布滿血絲,先望了望柳朝明,又望了望沈奚,大約覺得這二位得罪不起,最后看向蘇晉道:“蘇御史,你也聽到了,我與鄒侍郎身體不濟,那我禮部這事,要不您給支個招?” 蘇晉原就是為這是來的,聽他這么說,也不推脫,徑自道:“這事若叫下官來看,還望羅大人與鄒大人能退一步海闊天空,親自跟陛下請罪?!?/br> 此言一出,羅松堂一愣,泫然欲泣。 鄒歷仁道:“蘇御史,您這不是將我禮部往火坑里推么?三殿下府上的姬妾我等見都沒見過,何來請罪一說?!庇窒窳鞫舜蚬?,“柳大人,沈大人,您二位評評理?!?/br> 柳朝明沒理這話,只問蘇晉:“如何請罪?” 蘇晉與他一揖,折身到桌案前,研磨提筆,須臾便擬好一封請罪書,呈給柳朝明等人看。 請罪書上有三個意思,其一,禮部對三王府上養(yǎng)姬妾一事確實不知情;其二,禮部掌掌賓禮,主接待,三王府上出了這樣的事,確實是禮部過失;其三,禮部愿彌補過失,著人去將三王府上的姬妾清走。 蘇晉道:“羅大人,您可命人將此請罪書謄錄一份,呈給圣上。圣上若命你派人去三殿下府上拿人,你只需露個面,鎮(zhèn)個場子便好,余下的人由我都察院出,拿人交涉,都由我都察院的御史來?!?/br> 以退為進,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然而羅松堂仍不放心,又道:“三殿下府上養(yǎng)了許多姬妾,若全給他請走,豈非惹他不痛快?” 蘇晉道:“也不必全請走,拿個三兩人,做做樣子便好?!?/br> 蘇晉不知朱稽佑如何找來這許多形貌相似的姬妾,但她若能趁機命人比對著死去女子的畫像,在三王府里找出一兩個最為相似的來問過,答案或許能迎刃而解。 她原本還愁應當如何去三王府拿人,踏破鐵鞋無覓處,禮部鬧得這一出,恰給了她機會。 羅松堂再一想,他們禮部認個錯,三殿下折兩個姬妾,兩邊各退一步,何樂而不為,于是便應了。 大事已了,蘇晉對羅松堂二位堂官別過,跟著柳朝明沈奚一起出了禮部。 行至軒轅臺,蘇晉想起一事,又喚了聲:“沈大人?!?/br> 她走近幾步,一拱手問道:“敢問大人,各藩王府每年都會跟戶部上報年來的用度開支,這幾年山西大同府可曾出過差錯?” 沈奚一愣,不由莞爾:“你問這個做甚么?” 蘇晉道:“實不相瞞,下官無意中聽人提起三殿下似乎在山西大同府修筑行宮。又想修筑行宮耗銀巨大,圣上倡勤儉,是明令禁了的,下官身為御史,該當過問。” 她說到這里,心知沈奚此人七竅玲瓏,凡事也瞞不過他,又補了一句:“是九殿下說的,雖說是無意聽來,但卻像有意告知,下官因此才有些上心?!?/br> 沈奚想了想道:“你既這么提了,那本官姑且?guī)湍阋徊?。但你要知道,各藩王府歷年來明面上的賬目都沒出岔子,但各府私下有自己的賬目,倘若誰真想斂財,法子多得是,勢必不會擺到臺面上?!?/br> 蘇晉一點頭:“下官明白?!庇謫柫鳎骸按笕?,那山西道的巡按御史,可曾回函過此事?” 柳朝明淡淡道:“提過,但不甚詳盡,你若愿查,可再去一封急遞?!?/br> 蘇晉道:“好,那下官這就命人去通政司傳信。” 她見他二人頓住腳步,似是有話要說,于是一揖拜過,折身走了。 等到蘇晉走遠,沈奚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輕飄飄說了句:“柳昀,你可真不是個東西啊。” 柳朝明輕笑了一聲:“彼此彼此,沈侍郎的缺德事干的不比在下少?!?/br> 沈奚將扇子往手上一搭:“朱稽佑在山西修行宮,你三年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密函鎖在你柜子里沒有千百也有百十了,若要上表,已能將朱稽佑連帶著整個工部掀個底掉兒。怎么,當作籌碼握在手里?等待買家以物換物?” 柳朝明看他一眼,輕描淡寫道:“沈侍郎手里,除了戶部明面上的賬目,難道沒存著各藩王的私賬?朱稽佑與工部如何斂財,何時修行宮,打點了多少人,侍郎難道不是早已握有證據(jù)?隱瞞不報,等待良機,留條后路,倒是你一慣作風?!?/br>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各往各的衙門走。 走到一半又頓住,沈奚回過頭,忽而笑道:“柳昀,象走田,馬走日,車走直路炮翻山(注1),你對人對事猶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可你難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guī)矩來,直接將軍?” 柳朝明亦笑了笑:“是,沈侍郎不得貪勝,入界須緩,棄子爭先,舍小就大,彼強自保(注2),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盤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處消匿無蹤,無處遁形只好從頭來過?” 第52章 五二章 蘇晉親自擬好信, 著人帶去通政司?;氐街性阂豢?, 只見左首一間的值房門戶緊閉,柳朝明不知何時已回來了。 蘇晉面容沉靜地望著房門, 半晌, 對守在中院的一小吏道:“你去正陽門, 請巡城御史翟迪進宮面見本官。” 小吏稱是,亟亟去了。 蘇晉又思索半日, 這才上前去叩門, 須臾,里頭傳來柳朝明的聲音:“進來?!?/br> 他正提筆寫著甚么, 蘇晉把門推開,他也不曾抬頭, 只問了句:“有事?” 蘇晉道:“大人,我已將去山西道的急遞發(fā)了,特來回稟一聲?!?/br>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頭看她一眼,只見她回身將屋門掩了, 又問:“還有何事?” 蘇晉想了想, 道:“大人這一年來過得可好?” 柳朝明將手里一封奏疏寫完, 又自案頭拿了十二道傳來的外計信函,打算以青筆批閱。 蘇晉見狀, 走上前去, 默不作聲的地將擱在案頭的筆放于筆洗里凈了。 柳朝明一邊看信函, 一邊道:“你問這個做甚么?” 蘇晉去了一塊青墨沾水研好, 取筆蘸墨:“下官不該問?” 柳朝明看了筆一眼,狼毫尖的一抹綠仿佛初春將發(fā)的新芽:“你該問?” 蘇晉將筆呈給柳朝明:“于公,大人是都察院的堂官,對下官有知遇之恩;于私,大人多次救我于危難,又是祖父故舊之后,待時雨如長兄,時雨投桃報李,因此關心大人,難道不該問?” 柳朝明持筆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個錯處,懸腕批注:“我一直是老樣子,沒甚么好與不好?!钡K晉的意思,他到底還是聽出幾分,于是擱下筆,看向她:“說吧,你還有甚么事?” 蘇晉迎向他的目光:“我想問大人討一個人,巡城御史,翟迪翟啟光?!?/br>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誰,微一頷首道:“嗯,明敏多思,見微知著,是個可造之材?!庇值溃澳慵仁莾L都御史,有用人之權,日后若要調(diào)用都察院中人,跟趙衍打聲招呼,他會指人去吏部備錄,不必再來問本官了?!?/br> 蘇晉合手一揖:“多謝大人?!闭f著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筆,雖未抬頭,卻問了一句:“做御史,很好嗎?” 一模一樣的話,朱南羨也問過。 彼時蘇晉的回答是,撥亂反正,守住內(nèi)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可同樣的話由柳朝明問來,意思卻仿佛不一樣了。 蘇晉想了半日才道:“大人為何會如此問?” 柳朝明筆一頓:“我不該問?” 蘇晉沉默一下道:“難道不是大人教給下官,做御史,當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嗎?”她一頓,看向柳朝明緩緩說道,“大人不記得了嗎?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br> 蘇晉合上門,在庭院中駐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樹,蒼勁的枝丫映著冬日蒼白的天,顯得深靜而廣袤。 蘇晉仰頭看了這顆老樹一陣,須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開屋門,一旁的小吏走過來道:“柳大人,方才蘇大人命人去宮外傳了巡城御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樹,筆直的枝丫伸得極長,可臨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兩端,仿佛一路并行著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馳。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將軍”。 將軍嗎?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后蘇御史要用誰,都不必過問?!?/br> 蘇晉回到自己辦事的公堂,翟迪已在里頭候著了。她命人將屋門掩了,又將翟迪帶到旁側的書閣,開門見山道:“本官已命人查過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陳,今年不過二十有一。自小聰穎,十七歲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長好賭,貪了你老父醫(yī)病的銀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氣不過,失手弒兄,后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舉人后,怕風頭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進士,來了都察院做巡城御史,對嗎?”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輕的臉上寫滿詫異,細長的雙眼低垂,薄唇微抿。 蘇晉斟了盞茶遞給他,淡淡道:“本官還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弒兄時留下的傷疤。” 翟迪心中大震,沒敢接茶,徑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請?zhí)K大人處置。” 蘇晉將茶放在案頭,看著翟迪:“本官不會處置你?!比缓笏f,“本官看中你的堅韌,周密,見微知著,本官問你,從今以后,你可愿跟著本官?” 翟迪愕然抬頭:“大人?” 蘇晉的雙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視:“但本官對你有個要求?!彼活D,“兩個字,忠心?!?/br>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過往雖有不鑒,但自入了都察院后,自問不曾出過差錯,一直忠心耿耿?!?/br> 蘇晉卻道:“本官說的忠心,不是忠心于都察院,也不是忠心于左都御史,更不是忠于這個王朝忠于當今圣上,而是,只忠心于我?!?/br> 翟迪愣怔地看了蘇晉半日,片刻后垂下目光。 蘇晉道:“本官不會讓你行悖逆道德人倫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勢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馬平川,倘若鐵索橫江,錦帆沖浪,你我或許就會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證,日后,若我蘇晉有一杯羹,必不會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蘇晉一寸立足之地,必不會少了你一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