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薄暮的風吹來,一縷發(fā)絲從簪中脫落,拂過蘇晉低垂的眼簾。 朱南羨安靜地看著她。 片刻后,他亦慢慢垂下眸子,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然后彎起一個十分柔和的,了不可見的弧度。 卻是悄無聲息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點的動靜,便會驚散那一抹剛淌進他心底的,似是而非的溫軟月色。 這樣的月色流光,是他多年來,杳渺不及的一場夢。 霞色不知何時已褪去了,仿佛就是一瞬之事,可蘇晉仍立在原地,臉色比起平日更加蒼白,不敢抬頭,亦沒有動,雙手將匕首握得十分緊,連指節(jié)也發(fā)青了。 仿佛這并非匕首,而是水中的一根浮木。 朱南羨看她這副無措的樣子,伸手輕輕將匕首從她手里取出,然后攤開她的掌心,再將匕首置于其上,輕聲道:“你……回吧。” 蘇晉抿了抿唇,低低應了一聲“是”,略一猶疑,打揖拜下:“微臣告退?!?/br> 蘇晉方走了沒幾步,只見軒轅臺另一端亟亟跑來一個內(nèi)侍,見到朱南羨連忙跪下道:“十三殿下,不好了,小殿下在宮前苑,像是被甚么魘著了,抽搐不止。” 這內(nèi)侍口中的小殿下正是朱憫達與沈婧之子,皇太孫朱麟。 朱南羨聞言大震,看了一眼正望著他二人的蘇晉,轉(zhuǎn)身大步往宮前苑而去,一邊問:“傳醫(yī)正了嗎?” 內(nèi)侍道:“已傳了,因見殿下您在附近,先過來回稟殿下?!?/br> 蘇晉聽了他二人所言,不知何故,竟覺得朱麟的癥狀聽起來有些耳熟,略一猶疑,抬步跟了過去。 第54章 五四章 今日圣上去昭覺寺祈福, 招太子與太子妃一同進齋食,朱憫達早已去西咸池門外候著了,沈婧原帶著朱麟在宮前殿等, 眼下卻未見人影。 朱南羨趕到宮前苑, 醫(yī)正已來了,他大步走去,只見朱麟小小一人蜷縮在臥榻之上,醫(yī)正在其人中,合谷,泉涌等xue位施了針, 朱麟的狀況似乎已有緩和, 但面頰卻蒼青無色。 朱南羨一到, 殿里殿外的內(nèi)侍宮女跪了一地,醫(yī)正原也要跟他見禮, 被他抬手一攔問:“怎么好端端地魘著了?” 醫(yī)正道:“回十三殿下,皇太孫殿下乃急驚風之癥,所幸并不甚嚴重,微臣已命人為他熬了順氣止驚的藥湯, 服下后若子時前能醒, 當無大礙?!?/br> 朱南羨略微放心, 又問:“為何會犯急驚風?” 醫(yī)正道:“回殿下, 倘使急驚風伴有熱癥, 通常乃疾病所致, 然皇太孫殿下并無發(fā)熱跡象, 故原因有三,外感六yin,疫毒之邪侵體,尤以風邪,暑邪、濕熱疫癘之氣為主,偶亦有暴受驚恐所致?!?/br> 朱南羨愣了半晌:“甚么玩意兒?” 醫(yī)正道:“所謂六yin,乃風、寒、暑、濕、燥、火,而所謂疫毒,正如《素問》”刺法論“中所提及……” “他的意思是,小殿下的急驚風,或受寒受濕,或中毒,或受驚嚇所致?!?/br> 蘇晉站在殿外,聽那醫(yī)正拉拉雜雜說個沒完,忍不住打斷道。 朱南羨看她一眼,對守在門外的羽林衛(wèi)道:“外頭寒涼,讓蘇御史進殿?!?/br> 然后他想了想,喚來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吩咐道:“小殿下碰過的所有物件一律不要動,命宗人府將今日出行東宮即宮前苑的內(nèi)侍宮女名錄呈來,傳令太醫(yī)院將麟兒今日的膳食殘羹,及用過的器皿全部驗過?!?/br> 一干人等領命退下了。 朱南羨又喚來守在一旁的宮女問:“皇嫂呢?” 這名宮女叫作梳香,乃太子妃的貼身侍婢,她道:“回十三殿下,太子妃方才被皇貴妃娘娘一道急召傳走了,因小殿下已睡熟,就命奴婢等留在此處照顧。” 朱南羨又問:“除了你,還有誰?” 另一旁一個婦人模樣的答道:“回十三殿下,還有奴婢?!?/br> 朱南羨劍眉微蹙,“嘖”了一聲,此人是朱麟的奶娘,與梳香一樣,日日里照看小殿下,等閑不會出了差錯。 他的目光掃過蘇晉,見她欲言又止,溫聲道:“你有話便說,不必顧忌?!?/br> 蘇晉想了想,問那奶娘:“既是驚風癥,那方才去通傳十三殿下時,為何要說成魘癥?” 驚風亦稱作驚厥,與魘癥雖有相似,但魘癥乃睡夢中發(fā)作,而急驚風正如那醫(yī)正所說,多為外邪侵體,或受驚嚇所致。 蘇晉原并不知道這個理,但她最近查登聞鼓之案,得知最后死去的女子所中之毒乃馬錢子,此毒發(fā)作后伴有驚厥癥,故而翻過醫(yī)書。 奶娘道:“回御史大人,奴婢以為魘著就是驚風癥呢?!?/br> 蘇晉追問:“太子妃走后,小殿下醒來過嗎?” 奶娘與梳香互看了一眼,有些難堪地道:“太子妃走后不久小殿下便醒了,大約想去找太子妃,一個勁兒往外跑,我和梳香便跟著,到了抄手游廊上,也不知怎么我二人一個說話的功夫,小殿下就犯病了?!?/br> 蘇晉又問:“可曾命人四處查過了?” 梳香道:“羽林衛(wèi)已四下查過了,可抄手游廊四周就是花苑,冬日里一覽無余,實在瞧不出甚么端倪。” 蘇晉看向朱南羨,朱南羨微一點頭,吩咐道:“帶本王去看看?!?/br> 朱麟發(fā)病的那一段抄手游廊呈拱狀,是凌空架著的,四下望去確實一覽無余。 天已黑盡了,身后的侍衛(wèi)舉著火把,蘇晉似是想到甚么,忽然矮下身,隔著欄桿朝往外看。 朱南羨見狀,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過兩歲小兒,所見之景未必與他們相同。 他接過一旁侍衛(wèi)的火把,與蘇晉一同矮下身,正對著視野的是一排廂房,其中一間窗門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開的。 朱南羨與蘇晉對看一眼,兩人同時起身,往那間廂房走去。 得到廂房門口,朱南羨將火把交給羽林衛(wèi),上前一把推開廂房的門。 夜風伴著推開的門忽然涌入,屋中空無一人,忽然間只聞“砰”的一聲,像是有甚么重物撞落在門上。朱南羨抬頭一看,只見一衣衫凌亂的女子竟凌空朝她撲來,模樣猙獰而可怖。 朱南羨毫不遲疑地往一旁退開,那女子前后晃了幾下,懸在原處漸漸不動了。 竟是一具懸在半空的女尸。 周圍或有膽小的宮婢見了這一幕都驚叫出聲。 朱南羨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尚算鎮(zhèn)定,這才舉高火把,朝那女尸看去,長舌吐出,面頰紫紺,雙眼翻白布滿血絲,確實是吊死無疑。 因這女尸就吊在離門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羨甫一推開門,她便被門帶到了門后,卻又被掛在房梁上的繩頭扯了回來,這才令人錯覺她是凌空撲來的。 朱南羨命羽林衛(wèi)將女尸放下,又問宮前殿的管事牌子:“這是你們宮苑的宮女?” 管事牌子張公公猶疑了一下,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大驚失色:“殿、殿下,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宮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延合宮從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則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數(shù)年前岑妃慘死,其尸體懸在延合宮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發(fā)現(xiàn),因此岑妃故去后的幾年,延合宮一直不曾有嬪妃遷入。 直至去年,這宮里才住進了一主一仆,正是璃美人與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宮的璃美人卻莫名吊死在宮前苑,這樣的巧合,就像是有甚么不干凈的東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朱南羨微微皺眉,按說像璃美人這樣的位分,等閑是不能到前宮來的,緣何會出現(xiàn)在此處? 張公公問:“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已在來的路上了,您看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可要再派人去知會陛下?” 朱南羨道:“你去安排。”然后像是想起甚么,咳了一聲道:“既是后宮事宜,蘇御史再留此處是不合適了,先退下罷?!?/br> 蘇晉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沉吟片刻卻道:“方才殿下問微臣南昌府外計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緊要處忘了與殿下說?!?/br> 朱南羨微一點頭,命眾人都在原處待命,將蘇晉帶到花苑另一側(cè)。 冬夜沉沉,蘇晉眸色似火,徑自便道:“殿下,這不對勁?!?/br> 朱南羨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兒在此,那么羽林衛(wèi)一定內(nèi)外守備森嚴,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是東宮的人,或者羽林衛(wèi)本身出了問題。” 蘇晉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許是守衛(wèi)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驚風,不一定是受驚所致,小殿下才兩歲,遠遠瞧見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嚇出驚風亦牽強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細細查,因臣覺得這事……”她頓了頓,“并非一樁懸案這么簡單,破綻太多,反而更像是一個局,漏洞重重請君入甕?!?/br>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卻更加撲朔迷離。 起碼彼時她能看透自己十餌,朱南羨是魚,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盤棋,她是棋子,朱南羨也是,執(zhí)棋者又是誰?目的是甚么? 蘇晉的眉間漸漸浮起濃重的憂色,像一場蒼蒼漭漭的寒雨。 自別后重逢,朱南羨已許久沒在她眉間看到這樣的蕭索了。 蘇晉再一猶疑:“殿下,我擔心……” 未等她說完,朱南羨忽然伸手,將自她簪中脫落的一縷發(fā)絲拂到她耳后。 指尖的溫熱從她頰邊掠過,竟像一路燃起火來。 然后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頓,似是有些尷尬,喉結上下動了動才道:“你甚么都別多想,只要記住,此事你不知情?!?/br> 他又頓了頓,輕聲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與父皇到了,勢必里里外外搜查牽連,那時再脫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蘇晉忍不住抬頭看他,宮閣夜色下,朱南羨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回轉(zhuǎn)身沉聲吩咐:“羽林衛(wèi),把守各宮門,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宮前苑?!?/br> 蘇晉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門走去。 這是出宮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樓閣便離她遠一分,可蘇晉卻越走越心驚。 于是她頓住腳,仰頭看向夜空。 月與星已不見了,蒼穹覆上層云,厚重得像一只攪動風云的手。 而她,或許只是這手里的一枚棋子。 蘇晉記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宮,是九王無意透露給她的,那么巧,給三王修筑行宮的人正是當初與她有仇的孫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還在疑惑敲登聞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發(fā)身亡,便有人已做給她看了。 就像是對她拋磚引玉。 是對她投木桃,以求瓊瑤為報。 可這個人是誰?東宮?七王?還是十四?或者每個人皆有參與,甚至還可能有別的誰,她瞧不見的,躲在暗處的。 第55章 五五章 蘇晉心中有個荒誕的猜測。 她覺得有人想讓她盡快破了登聞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 將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宮之事透露給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驚風, 告訴她最后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聞鼓下毒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