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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61節(jié)

第61節(jié)

    guntang的涕淚自孫印德眼鼻涌出,他不顧侍衛(wèi)攔阻,跌絆著上前一把拽住蘇晉的緋色衣袖道:“蘇、蘇大人,我,不,小人知錯了,小人從前不該得罪您。”

    他渾身抖得如篩糠,抹了一把淚又道:“當(dāng)初許元喆,還有他阿婆的墳,我夜不成寐時,是去拜過的,還有晏少詹事,裘閣老,我都一一去拜祭過,我還……”

    蘇晉再也聽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兩名侍衛(wèi)上前,將孫印德架著走了。

    蘇晉自一條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舊層云如蓋,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這一場彈劾生死一線,仿佛自九幽里走了一遭,而世間的蒼茫卻不為所動。

    或許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蘇晉垂首往回走,卻在一剎那又頓住腳步,她回頭望,目光穿過正南方,穿過厚重而斑駁的城墻,穿過積了灰光陰,看到了昔日午門之外,那群拋頭顱,灑熱血的義士。

    亦看到當(dāng)初滿眼失望的自己。

    彼時的她說,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么行舟守志至今,她拼死請立的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終歸在這個風(fēng)雨連天的時代發(fā)出了一絲暗啞的,微不可聞的聲音呢?

    也許有一天,她還能請人將許元喆,徐書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鏤刻于石碑之上。

    “蘇時雨?!避_不遠處,有人喚了她一聲。

    蘇晉循聲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著一身墨藍官袍依舊不改倜儻,嘴角含帶恣意的笑,眸中卻是冷清清的。

    他在蘇晉面前站定,順著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墻處看了一眼,許久不曾移開眼眸。

    沈奚再回過頭來時,嘴角的笑意沒了。

    他整個人變得凜冽而肅穆,然后他忽然抬起雙袖,無聲合手向蘇晉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風(fēng)聲。

    蘇晉沉默地看著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兩人直起身,沈奚沒再說甚么,或者說,他不需要再說甚么,袍服大氅隨著他的一折身帶起一股清冽之氣,徑自離開。

    而趙衍與錢三兒卻在沈奚離開以后,走來蘇晉跟前,與素來恣意偶爾認真的沈侍郎一樣,合袖無聲作揖。

    再然后是大理寺卿張石山,中書舍人舒桓,刑部尚書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與四王朱昱深來到蘇晉跟前時,墀臺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兩人學(xué)著一幫文臣,揖到一半,卻見蘇晉撩袍便是要跪,說道:“殿下們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萬萬受不起殿下之禮的。”

    朱昱深抬手將她一扶,淡淡道:“犯顏直諫,為民請命,以死明志,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蘇御史,仿佛讓本王看到昔日老御史的風(fēng)采,沒甚么受不起的?!?/br>
    而墀臺另一端,朱憫達看著立在一旁默然遠望的朱南羨,問了句:“你不過去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語氣里有掙扎猶疑:“不去了?!?/br>
    他過去,他該說甚么?夸她一兩句嗎?可自己一個習(xí)武之人,便是夸上幾句,又能翻出甚么花兒來?要是說不中聽了怎么辦?

    或者學(xué)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地過去,豈不顯得很沒誠意?

    朱憫達再看朱南羨一眼,看了個明白透徹,罵了一聲:“出息?!比缓筇峙牧伺乃淖蟊?,拋下一句:“你沒看走眼,她的確是個好御史。”走人了。

    也就這么一會子功夫,皚皚的墀臺下臣工散盡,蘇晉抬眸四下望去,終于找到遠站在一端進退兩難的朱南羨。

    她對身后翟迪三人道:“你們?nèi)讼然厝??!?/br>
    然后她微提著緋色袍服,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朱南羨走去。

    第71章 七一章

    蘇晉走到朱南羨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羨“哎”了一聲,抬手虛攔了一下,輕聲道:“不必?!?/br>
    其實蘇晉并沒實實在在地要跪下,被他這么一攔,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認真地打了個揖:“多謝殿下,又救了時雨一回?!?/br>
    她沒有自稱臣,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總算捕捉到了一絲事關(guān)緊要的微末,暗喜之余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盜鈴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沒做甚么,是文遠侯來得及時。”

    蘇晉卻道:“倘若沒有殿下幫忙拖的那半刻,時雨不被打死也是重傷?!?/br>
    她說著,抬起眸子來看他,眼里有十分淺淡的笑意。

    其實外人眼中的蘇御史是不茍言笑的,是和氣而疏離的,雖不及左都御史沉潛剛克,卻自帶一股清冽。

    而此時此刻,蘇晉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來,蛺蝶振翅一般輕微,又令人動容。

    朱南羨的耳根蹭一下就紅了,五內(nèi)空空,似是這寂無聲的雪色世界。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甚么的感覺。

    可這回他走不了。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轉(zhuǎn)瞬之間銘于心頭流入血脈,滋生出瘋長的藤蔓,將他牢牢困于方寸之間。

    朱南羨被這藤蔓攪擾著,被烈火灼然焚燒著,不自覺張了張口,喚出的名字竟是一聲:“阿雨?!?/br>
    然后他眼睜睜地看著蘇晉眸中笑意漸次褪去,她有有些錯愕,片刻,分外沉靜地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

    朱南羨簡直要崩潰。

    他再一次自暴自棄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現(xiàn)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這么聰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滿世界都聰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羨垂在身側(cè)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畢現(xiàn),鼓足勇氣終于道:“阿雨,其實我——”

    “皇兄!”

    墀臺遠處,忽有人高聲喚了他一聲。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劍有了豁口,或是撥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斷。

    朱南羨腦中的嗡鳴之聲就像燒紅的豁口劍浸于水時的殺氣騰騰。

    他木然轉(zhuǎn)過頭,看著尚還站在老遠老遠的墀臺上,就非要叫自己一聲的朱十七,忍了許久,才忍住自腰間拔刀的沖動。

    朱十七見他看到自己了,頗興奮地招招手,像是有甚么事,疾步拾級而下,朝他走來。

    一鼓作氣,再而竭。

    等到朱南羨收回目光再看向蘇晉時,方才蓄滿力氣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隨著淬劍時的霧氣發(fā)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思量許久,正琢磨這該怎么找回場子,沒想到這回蘇晉竟不依不饒了。

    她問:“其實甚么?”

    朱南羨愣怔了半晌,看著蘇晉清透而認真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自魂靈深處攫了一把力氣道:“其實我一直很——”

    “蘇御史?!?/br>
    朱南羨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還在七丈開外便向蘇晉遙遙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見識到了御史著緋袍,懸明鏡于天下的氣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蘇晉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羨沒答話。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臉色似乎不大好?

    于是他后知后覺地問:“蘇御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擾你與十三哥說話了?”

    蘇晉道:“殿下哪里的話。”

    朱十七撐著下頜,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聽皇兄說甚么‘其實’?!彼D(zhuǎn)頭問朱南羨,“皇兄,其實甚么?”

    朱南羨握緊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靈:“啊,本王知道了!”他十萬分和氣地對蘇晉道:“其實皇嫂昨日還提過這事,年關(guān)宴后,東宮會再過一次年,讓我皇兄邀蘇御史一起來?!?/br>
    其實東宮自家過年,等閑不邀外人,但蘇晉并不知這因果,還以為是尋常宴客,可尋常宴客,怎么由太子妃來請?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東宮,是有事嗎?”

    朱十七想了想:“大約是年關(guān)過后,本王即將滿十七歲,需要賜字罷?”

    這是景元帝定的祖制,大隨皇子年滿十七前只有名沒有字,將滿十七之時,由翰林取字數(shù)個,皇上親自擇選。

    朱十七續(xù)道:“翰林院前陣子擬過幾個送來東宮,大皇兄看了不甚滿意,說要請個學(xué)富五車的來擬字,皇嫂當(dāng)時還提了蘇御史一句呢?!?/br>
    蘇晉默了默,看向朱南羨:“殿下是要說這事嗎?”

    朱南羨看著睜著一雙閃忽的大眼,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覺得這年來歲月,十七雖長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長了個子沒長腦子。

    而朱南羨活了二十三年,頭一回覺得腦子可真是個好東西。

    十七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能說甚么,還能說甚么?

    于是他“嗯”了一聲:“是吧?!?/br>
    蘇晉點了點頭,與朱十七一揖:“冒昧問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br>
    朱十七見她應(yīng)了,滿心興奮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時節(jié),桂子都謝了。當(dāng)年北有蠻夷犯境,東有海禍,父皇御駕親征前,母后剛懷上我不久,等父皇回來,我已一歲了。父皇曾說,我是他凱旋歸來后,上蒼賜給他最好的厚禮?!?/br>
    他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蘇晉安靜聽完,回道:“好,臣便趁著這幾日為殿下仔細擬幾個?!?/br>
    朱南羨知她是一個諸事都認真以待的人,怕她費心cao勞,忙道:“隨便擬一個便好,十七就是個毛頭小子,擬個字哪有這么多講究,湊合著念出來舌頭不打結(jié)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涼,滿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還是我親皇兄嗎——”

    蘇晉淡淡一笑:“殿下說笑了,能為十七殿下擬字,是臣之幸事?!?/br>
    她說完,再度朝二人揖了個辭行禮,退了幾步,折身走了。

    滿地都是積雪,蘇晉走得并不快,倏忽間,又聽朱十七將朱南羨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拋諸腦后,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許多畫像送來宗人府了,十皇兄讓我來與你說一聲,我隨你去挑罷。”

    朱南羨怔了一下,看著蘇晉并未走遠的身影,不由道:“說甚么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兒的畫像,不是急著給你選皇妃么?”

    他一邊說,竟一邊看出朱南羨眼底的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