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朱十七以為他十三哥這份氣惱是對自己,委屈道:“年關宴臣女進宮,你身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個一個見的,眼下先挑幾個看得上眼的怎么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后宮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擔任。自各皇子就藩后,宗人府堂官出缺,許多事宜已由禮部代勞。 今年因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是個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來,命十殿下朱弈珩暫領宗人令,朱南羨與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蘇晉昨日還想,既然要命幾位殿下暫領宗人府,為何這旨意要等年關將近,諸事已定了才下來。 聽朱十七這么一說,她明白過來,原來旨意是個幌子,讓朱南羨任左宗正,不過是為了讓他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在年關宴上挑一個自己心儀的皇妃。 都說景元帝最寵十三子,如今看來,還真是。 朱南羨看著蘇晉的背影微微一頓,待走到掃開雪的路徑上,便加快腳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羨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負手回身,往奉天門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著朱南羨走了幾步,看他竟是要出宮的樣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頭還等您回話呢,您不看畫像了?” 朱南羨道:“不看,你去給胡主事帶句話,讓他放把火把畫像燒了?!?/br> 奉天門的侍衛(wèi)明白十三殿下這是要去北大營了,連忙牽來一匹快馬。 朱十七道:“那納妃的事怎么辦呢?您到時現(xiàn)挑一個么?” 朱南羨翻身上馬,看著奉天門侍衛(wèi)手中長矛,矛頭纏著紅纓,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艷緋袍。 心中催開的烈火是要焚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納,本王這輩子都不納妃?!?/br> 然后他揚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br> 朱十七一頭霧水:“為何?” 朱南羨揚鞭一揮,縱馬而去,拋下一句:“你去跟著沈青樾,讓他教你怎么長腦子!” 第72章 七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朱色的,唯墻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并肩自墀臺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臺,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后說的那句話,你怎么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xiàn)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嘆。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并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后含恨而終的先師?!?/br>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xiàn)在要問你?!?/br>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xiàn),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他道,“當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xiàn)在后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br>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嘆。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御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御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里看花的表象。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jù)說還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后,竟意外發(fā)現(xiàn)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后,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癥,身子怎么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里暖著。 孟良說,后來柳昀醒來,就自懷里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么,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于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御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jù)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御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御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愿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br>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nèi)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么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 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后人?!?/br>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zhuǎn)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么,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br> 齊帛遠盡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br> 他說著,回身往內(nèi)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br> 齊帛遠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后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愿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么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xiàn)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么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他所有深埋于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 齊帛遠聽說過柳家“存天理,滅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家風竟會將一個資質(zhì)當世無雙的孩子逼成這樣。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門下之前,仿佛是獨自從柳家逃出來的。 昔日景元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是才情錦繡,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義耿介,是非分明的,齊帛遠與他二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書生,性情里自帶一股溫和儒雅的悲天憫人。 他看著這樣的柳昀,輕聲道:“孟良只是外出辦案,怕耽擱你進學,才將你放在我這里。你這么好的資質(zhì),他怎么舍得不要。” 柳朝明眼里全是不信:“是嗎?” 齊帛遠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來,但你要記得,這一年余,我是你的先生,你當日日與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擱?!?/br> 柳朝明聽到這里,一刻也不停頓地往府外走。 他還沒走出去,齊帛遠又叫住他,說:“柳昀,你其實還是常笑些好,日后在我這里,你不必掩飾自己?!?/br> 柳朝明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時隔經(jīng)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長成靜如深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動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齊帛遠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 柳朝明接著方才封藩削藩的話頭,續(xù)道:“就算朱憫達能順利登基,接下來免不了要動干戈,征伐戰(zhàn)亂,民生剛穩(wěn)固一些又要墮于水火。真不知朱景元當初搶江山來做甚么,為了看他哪個兒子打起來更厲害些么?” 齊帛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的機鋒:“‘就算’?甚么意思?” 柳朝明又譏誚地笑了一下:“文遠侯不避世了?” 齊帛遠嘆了一聲:“罷了,為了一點舊情,陪幾個故友爭了半輩子江山,非我所愿也,日后的,就留給你們罷?!彼f著,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離開奉天殿后,陛下單獨問了我甚么嗎?” 柳朝明想了一下:“蘇時雨?” 齊帛遠道:“他問,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么后人?!?/br> 柳朝明眉頭微鎖。 齊帛遠道:“其實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蘇時雨早已托人與我?guī)Я嗽?,道明她是謝煦孫女了?!彼Φ溃澳銚倪^了,她到底是謝煦之后,雖身為女子,承她祖父之學,加之多年官場歷練,已可獨當一面,或許有一天,她能如謝煦一般算無遺策?!?/br>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謝相當真算無遺策,當年‘相禍’將起,他為何避于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會累及家人慘遭橫禍嗎?” 齊帛遠道:“這世間障眼法,大都脫不開一個‘情’字,謝煦是重情重義之人,他不信皇權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會做到甚么地步?!?/br> 他說著,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樣,以你的智謀,難道看不出蘇時雨早留了后手,可你還要多此一舉地知會我一聲,為甚么?僅僅因為你曾與孟良許下的諾言嗎?” 柳朝明未答這話。 當初他發(fā)現(xiàn)蘇時雨是女子,讓她避于杭州時,她也曾問過一句:“大人圖什么?是老御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而彼時他心中覺得是,可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達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絲“不像是”意味著甚么。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這所謂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葉,風來了,被圈圈漣漪蕩開數(shù)尺,等風停了,便緩緩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為,鏤刻于蘇晉骨血中的堅韌與通透,最終會令她走上與老御史一樣的路。 而直至今日,當蘇時雨穿著緋袍,以退為進要為請立一方功德碑時,柳朝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換作老御史,大約會以大隨律令請圣上將朱稽佑繩之以法,而蘇時雨是謝相之后,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緋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進他心中久不見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葉突生根蔓,長成一片蓮葉田田。 自此,他再也沒辦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個瞬間很是無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話——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guī)矩來,直接將軍? 其實深埋于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厭倦了這十數(shù)年的按部就班。在那個瞬間,他甚至想,將軍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早已選擇了一條獨來獨往的路,他當是身無負累,殺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這條路上,他不該生妄念,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