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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69節(jié)

第69節(jié)

    她走過去方問了沒兩句話,則見一個(gè)內(nèi)侍低垂著頭過來斟酒。

    蘇晉回京后,去過一次三王府,朱稽佑府上的十二名持劍公子她是見過的。這名斟酒內(nèi)侍唇紅齒白,她瞧著眼熟,心中疑慮竇生,已是要拉著柳朝明退避,誰知杯酒之下寒光一閃,柳朝明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掩于身后,當(dāng)胸便中了內(nèi)侍刺來的一刀。

    傷口不深,內(nèi)侍手中的短刀當(dāng)下便被眼明手快的錦衣衛(wèi)同知韋姜挑飛了。

    可左都御史在年關(guān)宴上遇刺,這筵席怎還叫人吃得下去?且有不少去過三王府的朝臣業(yè)已認(rèn)出這名行刺的內(nèi)侍正是那十二名持劍公子之一,都猜測朱稽佑記恨蘇晉,是故派人刺殺她,奈何左都御史為她擋了這一刀。

    朱憫達(dá)過來命人將行刺之人收押后,便將筵席散了。

    直至此時(shí),蘇晉的心仍是懸著的,胸中雖有自責(zé)與內(nèi)疚交織,偏生還長在了滿腹的疑云叢叢中,千思萬慮自眸中滲出,化作一眉頭的蕭索。

    方醫(yī)正見她如此,還以為她只是因?yàn)樾膽n柳朝明所致,勸道:“蘇大人不必愁慮,柳大人此病雖看著兇險(xiǎn),但于性命無礙,老夫這就去為大人開一劑調(diào)理風(fēng)寒的藥方,再佐以止血化瘀的藥湯服下,只要將養(yǎng)足月,必可痊愈?!?/br>
    蘇晉道:“有勞方大人了?!?/br>
    方醫(yī)正收拾完藥箱,還未退到門口,便見沈奚帶著一身寒氣徑自闖入暖閣之中,對著屋內(nèi)一干忙里忙外的內(nèi)侍道:“都滾出去?!?/br>
    內(nèi)侍們見他目色森冷,不敢有違,無聲地退出閣外。

    沈奚又對蘇晉道:“蘇時(shí)雨,你也出去,我有話要問柳昀?!庇痔砹司?,“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外間守著?!?/br>
    柳朝明其實(shí)并未睡去,聽到動(dòng)靜,微睜開眼沒甚氣力地說了句:“我沒事,你出去吧。”

    暖閣里燒著炭火,在這寂無聲的雪夜嗶啵作響。

    沈奚看著柳朝明一臉疲態(tài)仿佛當(dāng)真病入膏肓的樣子,冷笑一聲:“怎么,這就開始稱病了?”他負(fù)著手來回走了兩步,頓下來問,“朱家老九,朱裕堂,是不是你的人?”

    柳朝明聽了這話,片刻,才緩緩答了句:“沈大人說笑了,九殿下貴為皇子,怎可能是我的人?”

    沈奚凜冽的眉間有將起的風(fēng)暴,語氣冷寒得要結(jié)冰:“難道不是你命朱裕堂將朱稽佑引去對岸女眷處,這頭安排刺客故意自傷?反正朱稽佑不在場,事后問責(zé),他也是百口莫辯?!?/br>
    柳朝明看他一眼,待瞧清他的模樣,忽然笑了一聲:“哦,沈侍郎這是著急了?”他一頓,“你想知道甚么?”

    沈奚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榻前,一把揪起柳朝明的衣領(lǐng):“我昨日看你還好好的,今日怎可能病成這樣?你從來運(yùn)籌帷幄,若真有刺客,你難道不是早在百步之遙已全身而退?利用朱稽佑這一顆廢棋,不惜借刺殺蘇時(shí)雨的名義布局自傷,費(fèi)盡心機(jī)想要置身事外,為甚么?”

    柳朝明原是坐臥于榻上的,被沈奚揪起衣領(lǐng),體內(nèi)的灼痛之感在這一震蕩間翻江倒海,他還未說話,便自胸腔里震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被衾自他肩頭滑落,沈奚眸光一垂,只見柳朝明已包扎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浸濕小半塊衣衫。

    他微愣了愣,心頭更是怒火中燒,揪在柳昀領(lǐng)口的手往回一搡,任他倒回在榻上。

    柳朝明卻徹底笑出聲來了,劇烈的咳嗽令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病態(tài)的潮紅,眼底盡是譏誚:“朱稽佑惡事做盡,死有余辜,我拿他布局,不過提前送他上路。怎么,沈侍郎是何時(shí)學(xué)會了慈悲為懷,連一顆棄子的性命都要過問?”

    沈奚知他在顧左右而言他,正要發(fā)作,外頭忽有人叩門三聲,須臾,有一內(nèi)侍怯聲道:“沈大人,小的奉太醫(yī)院方大人之命,為柳大人送熬好的湯藥,大人說了,柳大人的病情耽擱不得?!?/br>
    沈奚沒答這話,那內(nèi)侍便當(dāng)作是默許,推門而入,一邊將藥湯放在暖閣當(dāng)中的六角桌上,一邊微微側(cè)目往臥榻處看了一眼。

    柳朝明大半發(fā)絲已自髻中滑落,映著潮紅的頰,蒼白的唇,冷玉般的眉眼竟如畫中妖一樣攝人心魄。

    他歪歪斜斜臥倒于榻上,胸前的衣衫又滲出血漬,人卻是在笑。

    那是一種無悲無喜的笑,仿佛這世間的七情六欲都溶成了他眸中譏色。

    內(nèi)侍一時(shí)看傻了眼,直到沈奚一句:“還不快滾?”他才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沈奚走到六角桌前,端起藥碗聞了聞,冷笑出聲:“還真是治病救人的良藥,給你用真是可惜了,”又道,“說吧,你大費(fèi)周章置身事外,到底想要做甚么?”

    柳朝明喘息著嘲弄道:“沈青樾你是急糊涂了嗎?若你我異地處之,今日之局,置身事外的豈知不是你?”

    他又笑起來:“自然,你這么著急也情有可原,你是萬事留一線,自以為能換得狡兔三窟全身而退。直至今日避無可避,這才想回頭擺弄棋局?晚了,你仔細(xì)看看手中黑白,是不是早已被人顛覆了?”

    沈奚目色一滯,片刻,他垂下眼簾,眸中覆上一層霜雪,輕聲道:“夠了,不必說了?!?/br>
    柳朝明卻沒理他,續(xù)道:“其實(shí)我都知道,你為何要凡事留條后路,因?yàn)樵谀阈牡祝鞈戇_(dá)并非這個(gè)皇位最好的繼承人,他剛愎自用,護(hù)犢護(hù)短,把自家江山看得比天下萬民更重,他與朱景元太像了,雖也許會勵(lì)精圖治,但苛政,酷刑,屠戮,勢必不會比景元年間更少。

    “你在心底無時(shí)不盼著能有一個(gè)明君治世,能破舊立新,令民生富饒,可你又受時(shí)局所迫,因家人緣故,不得不輔佐于朱憫達(dá)。你困于本心,兩難之下進(jìn)退維谷,只能在你狹小的天地中輾轉(zhuǎn)騰挪,盼著能憑你的無雙智計(jì),能破山穿海,挖出一條的明路來?!?/br>
    他別過臉看著沈奚,一字一句輕聲道:“破山穿海勢必鮮血淋漓,是你不夠心狠才——”

    不等柳朝明說完,只聞“轟”的一聲,沈奚抬手將六角桌掀翻在地,上頭的湯藥,青花瓷瓶,筆墨與鎮(zhèn)紙全都跌落在地。

    巨大的聲響令整座樓闕仿佛都顫了一顫,與之同時(shí),暖閣的門被推開,蘇晉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地狼藉,又看向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對身后的醫(yī)正道:“快去為柳大人看傷?!?/br>
    “都給本官站著不許動(dòng)!”不等方醫(yī)正進(jìn)屋,沈青樾怒喝道。

    他轉(zhuǎn)頭盯著蘇晉,指著柳朝明寒聲道:“蘇時(shí)雨你看好了,你真以為這個(gè)人幫你擋了一刀?你以為他當(dāng)真是病了嗎?豈知他不是在自己身上動(dòng)了甚么手腳!”

    沈奚眸中的霜雪結(jié)成堅(jiān)冰,對跪了一地的下人說:“都滾出去,沒有本官的吩咐,誰也不許進(jìn)來?!?/br>
    然后他負(fù)手清清冷冷地看著柳朝明:“本官倒要看看,左都御史這病是真的假的,說不定就這么放著不管,再過一時(shí)半刻自己就好了呢?”

    正這時(shí),退出屋外的下人忽然喊了一聲:“十三殿下?!?/br>
    朱南羨走進(jìn)暖閣,看到屋中的場景,皺了下眉,當(dāng)即吩咐道:“方醫(yī)正,你去給柳大人的傷口換藥。”

    方醫(yī)正稱是,正要上前,不妨沈奚又冷冰冰道了句:“站住?!?/br>
    方醫(yī)正腳步一頓,又眼巴巴地回望朱南羨。

    朱南羨道:“只管過去,不必理他?!?/br>
    然后他上前兩步,一把拽住沈奚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跟我出去?!?/br>
    沈奚的聲音寒意不減:“滾?!?/br>
    朱南羨道:“你忘了那年你和三姐被人追殺后,你承諾過甚么嗎?”

    沈奚聽了這話,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茫然,片刻,他低垂著眸子,從朱南羨手里扯回胳膊,繞開他抬步走了出去。

    朱南羨這才看向蘇晉,微微一頓才道:“柳大人這里交給你,我就守在瓊花閣,若有事,盡管命人來尋我?!?/br>
    蘇晉等醫(yī)正為柳朝明重新包扎好傷口,片刻,新熬的藥也煎好了。

    送藥的內(nèi)侍將湯碗擱下,正要上前去伺候柳朝明吃藥,便聽蘇晉道:“你退下,這里交給本官?!?/br>
    她知道柳朝明最不喜生人,剛要親自將他扶起,誰知手一碰到他的肩頭,他驀地一顫,有些愕然地睜開眼,頓了一下才問:“你做甚么?”

    蘇晉想起他說的“男女授受不親”,自己曾經(jīng)雖也這么照顧過晁清與周萍,但柳朝明畢竟知道她是女子。

    蘇晉解釋道:“我知道大人不習(xí)慣有生人伺候,只是想扶您起來吃藥罷了?!?/br>
    柳朝明眼中像是蓄滿秋日深濃的霧氣,片刻,他垂眸道:“我自己來?!?/br>
    蘇晉在他身后支了個(gè)軟枕,他一只手撐著坐起身來。

    冬日的藥涼得快,也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已不燙手了,柳朝明自蘇晉手里將藥接過,仿佛絲毫不覺得苦,仰頭一飲而盡。

    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再躺下,也不再說話了。

    蘇晉也不知當(dāng)說甚么才好,她將藥碗擱置一旁,蹲下身,去收拾方才內(nèi)侍未來得及清理的筆墨。

    屋中炭盆燒得噗噗作響,柳朝明沉默許久,側(cè)目去看她映著火色的側(cè)臉,清致的眉間蒼莽蕭索,他方才就注意到了。他輕聲問:“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蘇晉拾起筆紙的手微微一頓:“我知道大人想置身事外?!?/br>
    然后她沉默一下,又說:“但我相信大人不會故意傷我?!?/br>
    柳朝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快消失:“不怕我騙你?”

    蘇晉站起身,將筆紙放于桌上,拿鎮(zhèn)紙壓好,紙上不知誰的筆跡疏狂潦草,寫著一行“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蘇晉背對著柳朝明,良久,才靜靜道:“大人對時(shí)雨而言是家人?!?/br>
    所以她便是懷疑,也要相信。

    柳朝明掩于被衾內(nèi)的手驀然收緊青筋曝露。

    他別過臉不再看她:“你走吧,我累了?!?/br>
    蘇晉低低“嗯”了一聲。

    等她行至門口,卻聽柳朝明又道:“你跟東宮走得太近,這不好?!?/br>
    蘇晉沒有回答。

    她想她明白柳朝明的意思,藩王割據(jù),形勢危急,而今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倘若當(dāng)真出事,東宮乃眾矢之的。

    可是凡人都是血rou之軀,總免不了被束縛于心的感情,被深埋的欲望驅(qū)使著,走上一道茫茫前程,在不及反應(yīng)時(shí),已前行得很遠(yuǎn),再無回頭路。

    蘇晉只道:“我已命人安排安然進(jìn)宮來照顧大人?!?/br>
    言下之意,她明日還是會去冬獵。

    任何事,她都不會置身事外。

    第81章 八一章

    蘇晉自暖閣里出來,宮樓外忽然傳來辭舊迎新的號角聲。

    她這才意識到景元二十四年已在這一夜紛擾中過去了,三短一長的角聲吹出令人唏噓的刀兵氣,回蕩在深宮中,又一歲枯榮。

    得到瓊花閣殿內(nèi),朱南羨問:“柳大人好些了嗎?”

    蘇晉道:“已服了藥,但病勢太急,一時(shí)半刻也無法緩解,只能先將養(yǎng)著?!?/br>
    朱南羨“嗯”了一聲:“明日冬獵,大皇兄還有事務(wù)要交代,我先回東宮,丑時(shí)一定再過來。”他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沈奚一眼,又道,“如果有事,命人來東宮尋我。”

    蘇晉應(yīng)聲道好,待朱南羨走了,沈奚這才別過臉看她一眼,他似乎已清醒些了,像是在思量甚么,片刻只道:“我們出去說?!?/br>
    瓊花閣外有一處中庭,這里人跡罕至,連積雪都未曾清掃。

    沈奚垂眸看著這滿地茫茫的雪,輕聲道:“今夜怪我,是我不夠冷靜?!?/br>
    他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捧了一把雪仰頭覆于面上,任冰冷刺骨的雪粒子擦過自己的面頰,然后甩了甩頭,搖頭一身冰霜雪意。

    那一雙洞悉世事的桃花眼終于重歸清明。

    沈奚道:“時(shí)間緊迫,你我先看局勢。”

    他走至庭院一角,一邊自樹梢折了一枝臘梅,一邊道:“宮前殿一案至今,十四失勢,三王倒臺,當(dāng)日我們所說的可能布局的皇子里還剩四人——四,九,十,十二?!?/br>
    他半跪于雪地,已梅枝在積雪上寫下一個(gè)“九”:“首先排除九殿下,因?yàn)樗橇赖娜??!?/br>
    蘇晉垂眸沉吟道:“依今夜柳大人遇刺之際,九殿下被授意引三殿下離開來看,他的確為大人所驅(qū)使?!?/br>
    “不止如此?!鄙蜣傻?,“朱老九之所以能為柳昀所驅(qū)使,是因?yàn)榱朗掷镌缫盐沼兴陌驯?。”他那梅枝點(diǎn)向那個(gè)“九”字,“這個(gè)把柄是他朱裕堂背叛朱十四的實(shí)證?!?/br>
    “我那里有一本私賬,朱稽佑自就藩山西,便與朱十四一起大肆斂財(cái),乃至于后來修行宮,賣放工匠,朱裕堂雖與他們一伙,但一直未曾染指這些惡事。直到景元二十三年夏,朱裕堂忽然放開手腳,有點(diǎn)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所以我猜,一定是當(dāng)時(shí)發(fā)生了甚么不可挽回的事?!鄙蜣商ы聪蛱K晉,“你可還記得,景元二十三年,即兩年前,發(fā)生過甚么?”

    蘇晉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

    景元二十三年暮春,仕子鬧事,至初夏,朱景元處死晏子言一批朝臣義士后,草草收場。

    沈奚道:“后來發(fā)現(xiàn)仕子鬧事是被七王的人順?biāo)浦劭桃怍[大,然而策劃這場鬧事的罪魁禍?zhǔn)桌?,只處置了一個(gè)吏部曾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