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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75節(jié)

第75節(jié)

    有個瞬間,朱景元將朱南羨失蹤于禁區(qū)的過失歸咎于自己——他分明知道朱覓蕭不安好心,卻縱容他帶蘇晉入林場。

    可他真地沒想到南羨竟會不顧危險(xiǎn),獨(dú)自越過林場去找蘇晉。

    那里猛獸橫行,又是冷寒的風(fēng)雪天,饒是南羨再擅武,倘若孤身在禁區(qū),也難保不遇到危險(xiǎn)。

    而這個蘇晉……

    朱景元又想到登聞鼓一案后,他單獨(dú)留下齊帛遠(yuǎn)問的那句話——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么后人?

    這句話不是毫無緣由的。

    當(dāng)年他征伐天下,身邊的三位謀臣中,要論文才,齊帛遠(yuǎn)其實(shí)是不輸謝煦的。可謝煦之所以能成為當(dāng)世第一大儒,成為他身邊的第一謀士,便是因?yàn)樗腻\繡才情中自含一種兵行詭道般的取巧,算無遺策后總能以奇招制勝。

    這樣的詭譎令人可敬,可嘆,亦可畏,因他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是以在平定江山數(shù)年后的“相禍”中,即使謝煦早已遠(yuǎn)避蜀中,朱景元看著誅殺令上的“謝煦”二字,提起朱筆,最終沒有割去。

    他命錦衣衛(wèi)至遠(yuǎn)追到蜀中。

    朱景元僥幸地想,以謝煦的智計(jì),他定能算到會被相禍牽連,說不定早帶著孫女逃往云貴邊境之地去了。

    這樣也好,讓他走得再遠(yuǎn)些,遠(yuǎn)到再不能威脅到朱家的皇權(quán),以后他便可以好好地在云貴呆著,安度余生。

    可朱景元沒想到謝煦居然沒有走。

    就像拿自己的命在等一個笑話。

    謝家公子才情無雙,卻始終秉持著一絲執(zhí)念,他要看一看這個他視為一世知己的人,曾相扶相持的人,是否真地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可惜啊,皇權(quán)最終污了人心,這一生忠義付與荒唐。

    乃至于朱景元在此后數(shù)年的夢回中,總是聽見自己曾對謝煦許諾過又辜負(fù)了的那句話——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dāng)許你半壁。

    朱景元還記得,謝煦致仕的那年是景元二年的暮春,他對自己說,他遠(yuǎn)在蜀中的獨(dú)子為他添了個分外伶俐可人的孫女,他陪他搶了半輩子江山,累了,日后打算將這一身才學(xué)都授予這個孫女,教她做個醒世明目之人。

    朱景元還說:“你這孫女年紀(jì)正好,又受教于你,等日后長大了,嫁來朱家,給朕做個兒媳?!?/br>
    彼時謝煦只是笑,淺淡的春暉落在他清致舒雅的眉目,眉間浮起蒼茫色,細(xì)看去,反倒有些落寞。

    登聞鼓案當(dāng)日,當(dāng)朱景元看著蘇晉一身緋袍站在煌煌大殿之上,上指蒼天,下斥jian惡,負(fù)手振袖為黎民蒼生請命,為忠正義士正名之時,她眉間的蒼茫色,仿佛與昔日那名無雙謀士重合。

    于是他就動了殺心。

    而當(dāng)朱南羨雙膝落于地上為蘇晉求情的那一刻,朱景元甚至不敢去計(jì)較蘇時雨這一身御史緋袍下究竟是否是女兒身,是否是他所辜負(fù)的故人口中伶俐可人的孫女。

    他怕知道那個令人心驚的答案。

    直到方才,在他知道自己最心愛的十三子為了蘇時雨孤身犯險(xiǎn)遍尋不著時,朱景元有些悲哀地想,這就是報(bào)應(yīng)吧,是他昔日對謝煦恩情錯付的報(bào)應(yīng)。

    封嵐山深處,猛獸橫行,南羨一直不肯出來,是當(dāng)真遇到了危險(xiǎn),還是在怪自己默許了覓蕭對蘇時雨動手?

    深重的憂思在五臟六腑中結(jié)成郁氣,朱景元撐著最后一絲清明神智勒令道:“昱深,祁岳?!?/br>
    “兒臣在?!?/br>
    “朕命你二人各率一百名虎賁衛(wèi),一百名鷹揚(yáng)衛(wèi),分自林場西南,東南入封嵐山搜尋南羨蹤跡?!?/br>
    “是。”

    “左謙,伍喻崢,時斐。”

    “末將在!”

    “你三人帶余下的金吾衛(wèi),羽林衛(wèi),虎賁衛(wèi),自林場正南,封嵐山西南,封嵐山東南入山,務(wù)必找到朕的十三子?!?/br>
    “末將領(lǐng)命!”

    蘇晉醒來后,一身上下只著一件中衣,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斗篷一看,居然還不是她自己的。

    額角鬢邊有干凈的濕意,身旁的火堆暖意融融。蘇晉移目過去,火堆另一旁不知何時以樹枝搭了個木架子,她之前穿的衣裳被清洗干凈搭在上頭已快烤干了。

    朱南羨正在木架下頭熟練地取雪水。

    蘇晉不由輕聲喚了句:“殿下?!?/br>
    朱南羨的動作一頓,驀地抬頭隔著灼灼烈火望過來,將手里以果殼新制的碗缽一扔,三兩步來到她身邊,抬手在她額間一探,松了口氣道:“已沒那么燙了?!庇謫枺澳憧蛇€覺得哪里不舒服?”

    蘇晉搖了搖頭,就著他的手撐著坐起,往四下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石洞內(nèi)除了她這一方小小天地,余處都狼藉不堪。

    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果殼,枯草,木枝四下堆積,煮好的雪水潑得到處都是,連朱南羨渾身上下都不可幸免,衣衫上,袖口上,褲腳上都浸滿大片小片的水漬,細(xì)碎的額發(fā),懸在身后的青絲馬尾也沾上泠泠水意。

    蘇晉默了默,大約猜到發(fā)生了甚么,垂眸道:“辛苦殿下了?!庇謫?,“甚么時辰了?”

    朱南羨在她身邊坐下,抬袖揩了一把額頭的汗道:“寅時,已快天亮了?!?/br>
    蘇晉記得她睡過去的時候,大約是前一日寅時,這么說,她已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眉頭微微一蹙,自責(zé)道:“我病得真不是時候?!?/br>
    朱南羨就地?fù)炝烁局υ诨鸲牙飺芰藫埽尰馃酶诵?,須臾,輕聲道:“你晨時就睡過去了,一直醒不來,直到半夜里才開始出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他一頓,沉靜的雙眸映著烈火,尚能看出一絲未褪的憂色,“怕你受潮受寒落下病根,自作主張拿溫水幫你擦過身子與頭發(fā),還幫你換了衣裳,你不要往心里去。”

    蘇晉披著斗篷,蒼白的的臉頰上染上一抹紅,“無妨,”她垂著眼簾,道,“也不是頭一回了?!?/br>
    朱南羨聽到“無妨”二字,才懊惱自己似乎說錯話了,她是該要往心里去才最好。

    他又自一旁撿了果殼,洗凈后重新取了煮好的雪水遞給她,說道:“我問過阿山,你剛醒,立刻進(jìn)食不好,你先緩緩?!?/br>
    蘇晉接過雪水飲罷,然后抱膝坐在火堆前,似在思量著甚么,不再說話了。

    她披著那件海棠紅的斗篷,被他擦洗過的長發(fā)順從地滑落在肩背,鬢邊的發(fā)絲沾了一滴水,映著火光晶瑩剔透,清致好看的眉眼是沉靜的,眸光中流轉(zhuǎn)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慧至靈氣。

    朱南羨一時看呆了去。

    蘇晉沉吟一番道:“我在想,依照我們之前的推測,羽林衛(wèi)大約是有反心的,這回冬獵恰逢風(fēng)雪,倘若羽林衛(wèi)真要對太子殿下動手,最好的時機(jī)應(yīng)當(dāng)是在第一日天黑過后的風(fēng)雪夜,因風(fēng)雪可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對他們加以掩護(hù)。

    “左將軍常年帶兵,一定能想到這一點(diǎn),他勢必會在風(fēng)雪夜前召集金吾衛(wèi)暗中保護(hù)太子殿下。羽林衛(wèi)只有八人,應(yīng)當(dāng)不能成事,可是……”

    蘇晉眉頭微微一蹙,“無論羽林衛(wèi)成事與否,親軍衛(wèi)叛變這個消息傳到陛下耳里,必定會自北大營調(diào)兵入駐封嵐山戒防,且同時勒令各皇子出山。眼下已是初四了,沒有人找到我們這里,只能說明陛下尚未從北大營調(diào)兵。以此往回推,那就是羽林衛(wèi)沒有叛變?

    “是我算錯了嗎?那小殿下奶娘那句‘什么都是假的’究竟是何意呢?”蘇晉思忖道。

    “阿雨?!敝炷狭w道,“你還病著?!?/br>
    蘇晉愣了愣,轉(zhuǎn)頭對上他眼中的湖光山色,垂眸道:“我知道。”又輕聲添了句,“我只是想為殿下分憂?!?/br>
    身旁有灼灼烈火,她長睫低垂,像是在頰上灑下花影,俯眼望,能看到流轉(zhuǎn)在她眼底的月華,霞色輕染臉龐。

    朱南羨腦子驀地一片空白,滿世界都寂靜了,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不知道下一刻將要發(fā)生甚么的感覺。

    眼里心里像是燃著一團(tuán)火,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在他不及反應(yīng)之時,修長的手指以穿過她的發(fā)絲,輕輕勾住后頸。

    他俯下臉去。

    雙唇觸上渴盼已久的溫柔,整顆心仿佛都要軟下來。

    然而,正是在這一刻,石洞外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第88章 八八章

    戚綾一進(jìn)石洞, 就看到朱南羨站在烈火旁,一臉凜然地看著她:“你怎么來了?”

    戚綾怔然道:“臣女方才聽殿下對覃將士說,想將鷓鴣湯重新熱過,臣女看殿下忙著照顧蘇大人, 脫不開身, 就……”

    她話未說完, 忽然看到站在朱南羨身后的蘇晉。

    這名原本就清雅標(biāo)致的御史身上罩著海棠紅的斗篷, 一頭青絲灑落雙肩, 好看的五官與面頰的霞色相映成輝,一時之間竟難辨男女。

    可蘇晉就這么負(fù)手站著,面容沉靜地看向戚綾, 眸子里里透出凌厲的色澤, 目下無塵的樣子令人心生敬畏。

    戚綾想起一個詞來——官威。

    這樣凜凜的官威讓她覺得蘇晉身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柔美, 或許只是被海棠紅拂亂了的假象。

    她連忙放下手中碗缽, 斂衽拜道:“臣女失儀,冒犯殿下, 冒犯大人?!?/br>
    朱南羨沒說話。

    蘇晉“嗯”了一聲,淡淡道:“出去吧?!?/br>
    火光在石洞壁上映出一圈圈光暈。

    雖只是一碰即分, 可那柔軟仿佛始終停留在唇邊, 猶自燙人心扉。

    蘇晉沉默半刻, 說道:“陛下雖未從北大營調(diào)兵,但怎么也該知道殿下進(jìn)禁區(qū)了, 殿下不回營地, 陛下定會派人來搜, 算算時辰,今日午前當(dāng)有人找來了?!?/br>
    朱南羨點(diǎn)了一下頭道:“那好?!弊呷ツ炯芘?,摸了下晾在上頭的衣衫,“已干了,你先換好衣裳?!?/br>
    蘇晉剛換好衣裳,覃照林便自外頭進(jìn)來了,探了個頭問道:“大人,剛才是出啥事兒了?”

    蘇晉正拿著發(fā)帶束發(fā),似是泰然自若道:“怎么了?”

    覃照林道:“剛才殿下黑著一張臉從里頭出來,撿刀的時候還盯了俺一眼,俺覺得他想一刀劈了俺,可俺沒做錯啥事兒啊。”他撓了撓頭,添了句,“也就是殿下讓俺看著洞口的功夫,俺不小心打了個盹兒?!?/br>
    蘇晉束發(fā)的動作一頓,微微蹙眉,自眼風(fēng)里掃了他一眼。

    覃照林呆了一下道:“大人,俺又說錯話了?咋你也不高興了?俺真地啥都沒折騰。”

    蘇晉不欲與他多說,自草席上拾起朱南羨的斗篷與外袍,撐開來抖了抖,仔仔細(xì)細(xì)地疊好:“殿下呢?”

    覃照林在她一旁蹲下:“剛才殿下還戚四小姐斗篷,四小姐說有話要對殿下說,他倆挪去洞外頭說話去了?!?/br>
    蘇晉聞言,眼簾微垂,“嗯”了一聲。

    覃照林看了眼蘇晉的臉色,忽又想起十三殿下瞧上他家大人這事。

    他原想問問蘇晉的意思,但一時又琢磨著他家大人畢竟是女的,這咋好直說,也只有用試十三殿下的法子來試試蘇大人了。

    是以他問:“大人,俺以前當(dāng)指揮使的時候,聽巡城御史說,御史就是管規(guī)矩的,品級愈高的御史管得愈多,像您這樣的,是不是連皇帝老兒的家事也管?”

    蘇晉一邊就著朱南羨煮好的雪水凈了手,一邊回了句:“有話直說。”

    覃照林道:“您看您跟十三殿下走得這么近,他這個年紀(jì)還不成親,你咋不諫言哩?”

    蘇晉一頓,轉(zhuǎn)頭看了覃照林一眼,頃刻將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透徹,說道:“本官首先是個人,然后才是御史,只要不違逆德行,不超出底線,可以自私。”

    覃照林撓了撓頭,咋又不明白了哩?

    開春的卯時,天邊只有一絲微光,出了山洞,寒氣迎面撲來,朱南羨回身看向戚綾:“甚么話要對本王說?”

    晨風(fēng)將戚綾的衣裙向后撩去,在這晦暗的山腰,像枝嬌艷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