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然而任憑淚落如斷線之雨,蘇晉卻狠狠咬住牙關,直咬得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顫,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蘇晉自己知道為何流淚了。 她想自己終于還是撐不住,自昭覺寺之變之后,她輾轉奔波,夜不成寐,卻徒勞無功,朱南羨一身傷重依然命懸一線,沈奚受盡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連心中高懸的明月也要墜了嗎? 她隔著淚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覺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沒見過,其實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該有的樣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寧肯信他布局稱病只是為置身事外,手握極權不過為制衡朱沢微。 她曾見過他斷案時的剛直不阿,見過他問訊時的嚴謹縝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覺得他近似于無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蘇晉那時候想,她也該成為這樣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見滿室火光,才發(fā)現(xiàn)原來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渦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處。 而當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過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著蘇晉的眸色自淚光里漸漸轉黯,看著她垂下眼簾,不再說話,然后折轉身,推開暗室的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覺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著風,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斷海一般將他心頭思緒齊頭斬斷,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沒了。 好半晌,他才動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來蘇晉沒有走遠。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樹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著眼淚。 柳朝明覺得自己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無法后退,可每她抹一下淚,就覺得有人拿著子午釘,一根一根釘在他心里。 蘇晉覺得自己不是難過,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實很怕東宮護衛(wèi)不利,朱南羨沒命了她要怎么辦,也怕太醫(yī)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過來了又該怎么辦,她甚至不知道在這樣的朝綱中,在這樣的危局下,她該怎么去守那個忠于蒼天忠于本心,為民生請命的志,她說過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現(xiàn)在陷在這旋渦中就要喘不過氣來。 人這一生,總會遇到這樣的絕境,你環(huán)目四顧,發(fā)現(xiàn)身邊無人可依無人可靠,甚至連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盡。這時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雙足,你要一個人撐著慢慢站起來,然后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當年謝相去世,這樣的絕境蘇晉已遇到過一次。 彼時她躲在尸腐味極重的草垛子里,任拉車人拉著自己遠離故居,然后兀自從牛車上摔下來,一個人蹲在荒徑旁的老樹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淚。 然后知道傷悲無意,憂憤無意,寡斷優(yōu)柔更無意。 人這一生,唯有向前。 臉上的淚漬漸漸干了,眼底也再無新的淚涌出,蘇晉慢慢站起來,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遠處,卻并不看他,而是平視著前方道:“當初許下的志,時雨自己去守;被云遮了的明月,時雨載舟去尋?!?/br> “大人高志,恕時雨不明,但大人的話時雨聽明白了?!?/br> “自此今日,你我之間沒有正道,沒有大義,沒有蒼生黎民與初心,只有,立場?!?/br> 說完這話,蘇晉便轉身往太醫(yī)院而去了。 守在太醫(yī)院的金吾衛(wèi)還沒來知會她,可她卻覺得自己在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卻并不暗,國喪之日整個宮禁縞素一片,連樓闕下懸著的燈籠也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就像有誰在還未化去的雪上點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蘇晉到了太醫(yī)院,就看醫(yī)正方徐正自里間暖閣里退出來,見了她行了個禮道:“蘇大人?!?/br> 蘇晉見他臉上似有憂色,心下一沉,問道:“方大人,沈大人怎么樣了?” 方徐道:“下官為沈大人上好藥時,倒是醒過來一回,卻只是睜開眼,也不知怎么,與他說話竟是沒反應似的,下官怕他或聽不見或視不見,就斗膽,提了一句太子妃,隨后沈大人就將眼合上,怎么喚都喚不醒了?!?/br> 第108章 一零八章 蘇晉聽到這里, 推開暖閣的門去看沈奚,只見他合眼趴在臥榻上, 臉色憔悴蒼白, 右眼下的淚痣幽暗無光。 蘇晉又問:“已喂過藥了嗎?” “喂過了, 田七作主味的藥湯,一日服兩回, 沈大人腿股傷得很重,三日后要再換過藥,之后每七日換一回?!狈叫斓溃?nbsp;“其實下官應當將沈大人留在太醫(yī)院照顧, 只是……” 蘇晉知道他在顧慮什么。 太醫(yī)院人來人往, 也不知哪個醫(yī)正哪個吏目就是朱沢微的人,即便金吾衛(wèi)能一日十二個時辰輪班守著, 可他們不懂醫(yī)理, 朱沢微的人要避過他們下手實在太容易。 正思慮間,金吾衛(wèi)總旗姚江也趕來太醫(yī)院了, 對上蘇晉眸中的憂色,他道:“蘇大人且放心, 柳大人并未與我等計較私闖都察院暗室之罪,只提點了一句, 說您應當是來太醫(yī)院了?!?/br> 蘇晉沒答這話,想了想道:“有勞姚總旗分幾名金吾衛(wèi)將沈大人抬去承天門外蘇某的馬車上, 且當心些,莫要令他再傷了。”又對方徐道, “方大人,三日后為沈大人換藥,就有勞您隨我走一趟了?!?/br> 方徐揖道:“蘇大人不必客氣,下官應該的?!?/br> 夜已很深了,這日為蘇晉趕車的不是覃照林,而是蘇府的總管七叔,他問道:“大人,咱們這是回府嗎?” 蘇晉掀開車簾看了眼沈奚,抬手捏著眉心道:“且讓我想想。” 沈府是去不了了,昭覺寺之變后,沈奚利用這幾日已將沈府眾人散了,只留下了六伯一人守著空院。蘇府也不行,覃照林前日與他媳婦兒一起回鄉(xiāng)下過年關節(jié),要等龍?zhí)ь^過了才回來,沒有他在,朱沢微的人找來連個能擋的也沒有。 金吾衛(wèi)雖能用,但上十二衛(wèi)治軍嚴苛,誰值勤誰出巡,五軍都督府記得一清二楚,如今朱南羨落難,朱沢微正愁抓不住把柄整治左謙,若令分人來日夜守著蘇府或沈府,連累了金吾衛(wèi)就不好了。 蘇晉正躊躇,忽見不遠處一星燈籠忽明忽暗。仔細看去,竟是趙衍的二千金趙妧與她的丫鬟。 趙妧已在這承天門外等了好幾個時辰,見蘇晉望過來,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盈盈施了個禮:“阿妧見過蘇大人?!?/br> 是春來微寒的夜,她披了一襲湖藍斗篷,頰上染著微微一抹紅。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這么晚了趙二小姐仍不回府,是在等趙大人?” 趙妧搖了搖頭,頰上的紅更甚了,輕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氣才道:“敢問蘇大人,沈奚沈大人可在您的馬車上?”她一頓,垂下眼簾竟不敢看蘇晉,“若沈大人沒有地方落腳,可以去趙府。” 蘇晉聽了這話,微微蹙眉,并不作聲。 趙妧等了半晌,見蘇晉沒甚動靜,頰盼的紅蔓延自耳朵根,又道:“是父親與阿妧說的,方才阿妧離宮時,遠遠看見沈大人在軒轅臺受刑,便跟父親打聽,這才知沈府出了事,因阿妧家里與沈家有交情,父親便嘆著多提了句,說沈大人在劫難逃,便是活過來,也沒有落腳處了。” 這交情其實是趙妧的嫡母趙夫人與沈奚母親沈夫人的。她二人是同鄉(xiāng)遠親,分別數載,又一同隨夫婿進京,自然常來常往,趙妧幼時還去沈府住過幾回。 蘇晉淡淡地問:“趙府里便有沈大人的落腳處么?” 趙妧輕聲道:“趙府西南角有個別院,專留給喜清凈的客人,有單獨的院門,正對著朱雀巷,而今空著,沈大人若無地方可去,蘇大人可帶沈大人隨阿妧去趙府。” 然而蘇晉只是沉靜地看著她,又不答話了。 趙妧這才怯怯抬頭看了蘇晉一眼,對上她灼灼的眸光,頃刻低下頭,道了一句:“大、大人放心,這是,這是我父親的意思?!?/br> 蘇晉自心里一嘆,這才道了句:“好?!庇值溃氨阏堏w二小姐帶路罷。” 趙府位于城南,驅車而去要大半個時辰,趙府的別院不大,但格外清新雅致,院里春杏已抽了新枝,隱可見幾枚花骨朵,西廂兩側還提著一副對聯(lián),那字跡蘇晉認得,正是趙衍的。 一到別苑,蘇晉便囑咐七叔去沈府將沈六伯請來,與趙府的下人將沈奚安置在廂房臥榻上,然后對趙妧道:“趙二小姐,蘇某有話與你說?!?/br> 趙妧點了下頭,看了身側丫鬟一眼,那丫鬟會意,帶著一干下人退出去了。 蘇晉這才道:“蘇某知道趙大人其實并不知情,將沈大人帶回別院,是趙二小姐自作主張。”她說著,對上趙妧震驚的神色,又道:“但蘇某也知道你不會害沈大人,外頭虎狼環(huán)視,若要害他,不管他便罷了,何必搭上你閨閣千金的名聲?” 蘇晉說到這里,合袖對趙妧揖下:“蘇某實在是沒辦法了,想不出比趙府更好的去處,此番當真多謝二小姐,這恩情蘇某銘記在心,日后一定加倍奉還?!?/br> 若說如今這京師之地還有什么是朱沢微不敢妄動的,都察院與都察院的堂官當屬其中之首,而趙衍官拜右都御史,僅次于柳朝明,朱沢微就算發(fā)現(xiàn)沈奚在趙府,一時也無計可施。 趙妧盈盈回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放心,阿妧一定好生照顧沈大人,蘇大人若想來探望便只管來,就是要勞煩大人堂堂御史不走正門,要繞自朱雀巷走別院側門?!闭f著又斂衽屈膝,“怠慢蘇大人了?!?/br> “這卻無妨?!碧K晉道,“只是蘇某心中還有放不下之事,需日夜在宮中守著,再來要等三日后。雖說趙大人府上的人蘇某等閑不該有疑,但二小姐仍需切記,絕不可讓生面孔,讓來府上少于三年的下人接觸沈大人,送與沈大人的任何事物,水,藥湯,食物,衣物,只能假以你最信得過的人,且都需細細驗過。” 趙妧低垂著眼簾默記了一番,怯怯地道:“可否請大人將方才的話寫下來,阿妧怕自己會忘。” 蘇晉點了一下頭,在桌案旁坐了,將就一壺冷茶研了磨,等她寫完,七叔也帶著沈六伯進來了。 沈六伯一見蘇晉就要拜,一雙眼已朦朧有淚:“老奴多謝蘇大人,多謝趙二小姐救命之恩?!庇肿载煹溃吧贍斈侨兆哉延X寺回來已十分不對勁了,說是老爺出了事,這幾日送走了老夫人遣散了下人,其余的時間就一人坐在院里發(fā)呆,一坐一整夜,也不說話。今日去宮里前,還跟老奴說,六伯你也走吧,老奴當時覺得不好,想攔著少爺,但又怕耽誤少爺宮里的事,就沒出聲。哪里知出了這樣的事,半條命都沒了,早知如此,說什么都該讓少爺離開京師去避避的。” 蘇晉聽他這么說,卻自心中一嘆,沈奚哪里能離開,他若離開,被扣在宮里的沈拓就不該是流放,而是梟首了。 她將沈六伯扶起,說道:“事已至此,傷悲無意,好在行刑的侍衛(wèi)未下狠手,蘇某已問過太醫(yī)院的醫(yī)正,說沈大人只要好生將養(yǎng),日后是可痊愈的?!彼D了頓,像是想到什么,眸色一黯,又道,“只是沈大人自責難當,又一身傲骨,平生未受過這樣的挫難,怕是沒想過連家宅都不能回,醒來后應當不愿留下,到時望趙二小姐與六伯多勸勸他,若實在勸不住,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左右身上的傷要緊,心里的也只有慢慢來?!?/br> 沈六伯道:“蘇大人放心,老奴便是不眠不休,也要照顧好少爺。” 蘇晉點了點頭,再對趙妧道:“等這一陣緩過去,蘇某想到法子便將沈大人接走,絕不牽連了二小姐?!?/br> 趙妧低垂著眼簾搖了搖頭:“不礙事的?!庇值?,“阿妧只知道,蘇大人這樣聰慧的人都沒了辦法,阿妧不幫,便沒人幫沈大人了。蘇大人只管放心,我父親不?;馗虼笕嗽谶@別院住著,阿妧是可以為他瞞上一陣子的?!?/br> 子時已過,蘇晉見此間已料理妥當,再叮囑了幾句藥湯與藥材的事,便匆匆趕回宮里去守著了。 沈奚自夢里浮浮沉沉間聽到有人說話,卻聽不清究竟說了什么,浮遍周身的傷痛恍若將他置于一缸炙燙的,渾濁的水中,與這個世間隔開,只反復地,依稀地看見的六歲那年的桑葚樹,聽到大姐笑著說,小奚饞嘴想吃桑葚咯,阿姐幫你去淮水邊采。 卻一次也沒夢到過沈婧,一次也沒有。 沈奚真正醒來是在三日后的清晨,天還未透亮,廂房里點著燭火。 他睜開眼,借著幽微的火色瞧清倚在臥榻旁人,喚了聲:“六伯?!彼咽菙等瘴撮_口說話,發(fā)干沙啞的聲音令他頓了頓,才又開口問,“這是哪里?” 沈六伯這三日里都提著心,被沈奚一喚便醒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門被推開,自外間進得一人。 是趙妧寅時起身,親自熬好藥湯送來了。 她不知沈奚已醒了,直至將藥湯擱在榻前案幾之上,側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沈奚的雙目是睜著的。 趙妧的耳根一下便又紅了,抿了抿唇,才輕輕道了句:“沈大人已醒了?!币娚蜣蓻]反應,又輕聲道,“沈大人,該吃藥了。” nongnong的藥霧撲面襲去,沈奚這才自霧氣里轉頭望來,分外好看的桃花眼沒什么神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是誰?”又道,“我不認得你?!?/br> 第109章 一零九章 趙妧垂下眼簾:“這里是趙府別院, 我叫趙妧?!彼D了頓,半晌又道, “我知道沈大人不會記得阿妧,但大人日后要在趙府住上一陣子,阿妧會照顧大人, 直到大人將傷養(yǎng)好?!?/br> 沈奚聽了這話,眉心一蹙, 他別過臉, 冷冷地道:“都察院趙衍的趙府?”然后道, “是誰跟你說,我要在這里養(yǎng)傷?” 也不等趙妧與沈六伯反應,沈奚忽然以雙臂之力撐起身子,將擱在臥榻前的木杖架在腋窩下, 就這么拖著無力的雙腿,沒有人扶沒有人摻,竟也下了地:“六伯,我們走?!?/br> 他臉上好不容易養(yǎng)起來的一絲血色迅速褪去, 唇色蒼白發(fā)青,豆大的汗液自額間如雨而下。 沈六伯看著沈奚,眼眶一紅,喚了句:“少爺。”喉間便哽塞得說不出話來。 從前的花架子,從前的厚臉皮, 到今日是再使不出來了。 那時他有貴不可言的身份, 有尊崇無比的家世, 有一副錚錚傲骨和配的上這副傲骨的滿腹才華與謀略,還有信賴他,關懷他,縱容他的家人,以至于他如何嬉皮笑臉放浪形骸都不會跌了份子。 而今一身錦繡褪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所余除了一點可憐的傲氣,竟什么也沒有了。 沈奚不想靠著一個女子的施舍寄人籬下,他不愿連僅存的驕傲都墜到塵埃里。 趙妧愣愣看著沈奚拖著無力的雙腿拄杖向前,他的唇一直在發(fā)顫,每走一步,臉色便更蒼白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