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蘇晉愣道:“是么?” 吳寂枝點頭道:“大人平日里幾乎不笑的,今日倒是笑了幾回。” 蘇晉不由又笑起來:“興許是去了趙府的定親宴,沾了些喜氣回來。” 不遠(yuǎn)處有兩名都察院的御史走過,一見前方走來的竟是刑部的大人,連忙合手與蘇晉拜下,吳寂枝與他二人對揖過后,又說道:“聽聞今日趙府的定親宴,柳大人最后沒去成。” 蘇晉點頭道:“是,大人素來是個克己自律的脾氣,最講究今日事今日畢,先前被龔大人幾個堵在奉天殿耽擱狠了,因此沒去趙府,連賀禮都是命他府上的安然與阿留送去的。” 吳寂枝道:“那真是可惜了,還以為趙大小姐今日若能在meimei的定親宴上見到柳大人,指不定又能促成一樁好姻緣呢。” 對上蘇晉詫異的目光,他解釋道:“哦,蘇大人可能不曉得,大約九年前,柳大人剛做御史不久,趙府的大小姐趙婉姑娘就獨對他一人情鐘?!比欢@話出口,他覺得不對,想了一想,搖頭笑道:“不過那時的柳大人還只是柳昀,才十七,年少沉穩(wěn),睿智俊朗,又是名門之后,師從大儒,當(dāng)時整個京師誰不想嫁柳昀?” 蘇晉愣道:“我只聽過早年間,京師凡家有女,無一不想嫁青樾?!?/br> “唉,那不一樣?!眳羌胖Φ?,又笑著說,“背地里說人閑話不大好,好在都是寫陳年舊事,蘇大人與沈柳二位大人相熟,想必他二位不會介意。” “那時有個說法,沈大人是風(fēng)流招姑娘家喜歡,但要嫁還是當(dāng)嫁柳昀的。” “當(dāng)時下官還在做巡城御史,柳大人一入都察院,聽說求親的幾乎踏破了老御史的門檻。蘇大人您也曉得,孟老御史自家還有個女兒呢,心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給柳大人與自家女兒訂了親。訂親之后,趙府的大小姐趙婉便哭了好一陣,聽說無論去哪里,只要有人提起‘柳昀’二字就哭,她對柳大人情鐘一事就這么傳了出來。 “后來沒幾月,柳大人與孟家小姐成親前,那小姐薄命,染急病去世了。老御史傷心了一陣,倒也看得開,心想著趙婉小姐好歹是他看著長大的,除了太喜歡柳昀這一點有些出格外,樣貌品性無一不好,于是就想著干脆幫柳昀做個主,將他的終身大事重新定了。 “不過老御史將柳大人視若己出,凡事必顧及他的感受,定下此事前,將柳大人叫來跟前問,說你可愿等三年,等趙婉大一些了,娶她為妻。蘇大人,您猜柳大人怎么答的?” 蘇晉想了一想,沒想出來:“怎么答的?” 吳寂枝失笑道:“就一個字,好?!?/br> 蘇晉訝然道:“就這么應(yīng)了?他是誠心的么?” 吳寂枝笑道:“正是了,孟老御史也是與大人您一般想法,且他是個耿介的脾氣,當(dāng)下就問柳大人,你是真愿意,還是順從我?趙大小姐你是見過幾回的,你記得她的模樣么? “柳大人說應(yīng)該記得,結(jié)果孟老御史問高矮胖瘦,問芳齡幾何,大人他一個都答不上來。老御史氣個半死,問那你為何說好?柳大人說,老師待學(xué)生恩重,這是小事,老師說是就是了,學(xué)生總不能在這種小事上拂逆老師?!?/br> 蘇晉笑道:“這倒像是柳大人的脾氣。” 吳寂枝道:“后來有一回,下官為老御史送城北巡城御史的名錄,恰好在都察院聽到老御史與從前的刑部尚書沈拓沈大人提起這事,他當(dāng)時也沒避著下官,只說,柳昀這輩子孤孤單單的,于情緣親緣都太寡薄,他急著為他定親,其實是怕自己走了以后,柳大人再無人可以說話,其實私心里,他希望他能娶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還說柳昀的性子注定一生克己自苦,能有一樁遂心如愿的事也好,所以幫他將與趙府的親事推了。也許是老御史這話有些惆悵,叫下官聽了十分感慨,這么多年了都記得深牢,時常在想,柳大人這樣的人物,要怎樣的女子才能令他喜歡,讓他遂心呢?” 蘇晉道:“我初識柳昀,也疑惑他這樣人品為何還是孤家寡人,后來相識久了,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套自己的法度,待事待物雖十分嚴(yán)苛,但律己更勝于律人,叫人欽佩有加,他的心思或許本不在這些他認(rèn)為的‘閑事’,‘小事’上頭?!?/br> 吳寂枝笑道:“蘇大人說得正是,倒是下官拿凡心度圣人了?!?/br> 二人說話間,刑部已至,因蘇晉明日天不亮就要離開,一走幾日,刑部各公堂里直至此刻還點著燈,多得是值宿辦公的人。 吳寂枝正欲將風(fēng)燈交給一旁的小吏拿著,抬目一望,院中有一個修長的身影負(fù)手而立。 正是他們方才說了一路的柳昀。 吳寂枝手一抖,風(fēng)燈一下子就落在地上。 蘇晉見了柳朝明也驚了一下,心道真是不該背后議論人,明明沒說什么,打個照面卻已做賊心虛了。 吳寂枝拾起風(fēng)燈,上前與柳朝明拜見過后,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柳朝明見他二人神色有異,眉心微微一蹙,卻沒多問,只對蘇晉道:“皇貴妃的案子,你這里審得怎么樣了?” 蘇晉剛自方才的心虛中回緩過神來,神色端的十分嚴(yán)肅,道:“已差不多了,太醫(yī)院安醫(yī)正下得毒,他已招了,還說是受淇妃指使,淇妃也認(rèn)罪,但這二人都不愿供出朱沢微,我正想著是否要這么結(jié)了,還是等淇妃身子養(yǎng)好寫再審一審,適度用刑?!?/br> 柳朝明道:“就這么結(jié)了,淇妃已是死罪,你用刑她也不會供出朱沢微,安醫(yī)正對朱沢微忠心耿耿,一定被掐住了命門?!?/br> 蘇晉道:“我也這么想?!庇忠玖艘灰镜?,“既然大人都如此說,那我趁夜里將案子結(jié)了,趕在走之前送去大理寺與都察院復(fù)核,到底是皇室宗親的案子,不宜拖太久?!?/br> 柳朝明看著蘇晉,一時沒有回話。 方才沈青樾來找他說過杜楨的事后,他便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卻又說不清在擔(dān)心什么,就像是堅石入水,不知被從哪兒探出來的水藻絞住,沉不著底。 此刻看到她,想到她寅時就要動身,也不知能歇上多久,于是道:“你將皇貴妃案子的卷宗,證物,狀詞交與我,我眼下得閑,拿回去看過后,把刑部的結(jié)案呈詞與都察院的復(fù)核奏本一并寫了,你便不必管了?!?/br> 蘇晉聽了這話卻愣了一下。 皇貴妃的案子牽扯到朱沢微,她是交給誰都不放心,這才趕回來親自寫結(jié)案呈詞。但她今夜實有諸多要務(wù),待會兒還要趕去禮部一趟,若柳昀肯代她寫呈詞真是再好不過,他做事嚴(yán)謹(jǐn)清明,她是一萬個放心。 蘇晉笑道:“按說我自己的事,斷然不該請大人幫忙,但今日實在特殊?!彼帽瘸鲆粋€“請”姿,“大人稍后,我這就去將案宗取來?!?/br> 刑部公堂里值宿的看到左都御史大人與蘇侍郎一并進(jìn)來,紛紛過來拜見,蘇晉吩咐了一兩句,折去自己的值事房拿公文了。 不多時,一名小吏提了提了茶壺茶盞過來,與柳朝明道:“柳大人,這是蘇大人特地命小的招待您的?!?/br> 茶水沖沏間散發(fā)一種十分清新的花香,卻不是花茶。 柳朝明看了一眼:“嶺南的香茶?” “還是極品中的極品?!毙±舻?,“禮部的羅大人特地托了人從嶺南一帶采來,快馬運來京師,前陣子羅大人總托蘇大人幫忙,私下便塞了蘇大人一塊香茶,蘇大人吃過后十分喜歡,拿這茶來招待人還是頭一回,前兩日沈尚書來了,也不過是取了方‘銀絲兒’打發(fā)了?!?/br> 小吏說完這話,再拱了拱手,退下去了。 柳朝明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這才自一旁的案幾上端過茶盞。 茶蓋子一掀,騰騰的熱氣伴著清香涌出來,撲在柳朝明的眉間眼底,新綠的茶葉還在水里蜷曲伸展,清清淺淺一片水色。 一人獨坐,平日里深不見底的眼眸也是清清淺淺的。 第162章 一六二章 片刻后, 蘇晉便將皇貴妃一案的卷宗取了過來,柳朝明粗略地翻了一遍, 見各公文已被她按日子排理妥當(dāng),遞給一旁的小吏, 讓他拿去都察院。 小吏走了以后,蘇晉道:“這回真是辛苦大人,等我送完使節(jié)回來, 即刻去都察院領(lǐng)大人寫得刑部結(jié)案呈詞, 將涉案人等處置了?!?/br> 柳朝明沒接她的話頭, 只問:“你何時回來?” 蘇晉道:“原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三, 只是, ”她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 “我想走快一些,能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來再好不過?!?/br>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緒,眼下這么沒由來地笑起來, 想必是開心得很了。 也不知是因為什么事。 柳朝明看著蘇晉, 只覺她的笑雖十分清淺, 卻情真意切, 灼灼像有光, 竟讓人不敢看久了。 他安靜地移開目光:“好, 早些回來?!?/br> 蘇晉正要送柳朝明離開, 卻見公堂外, 御史言脩領(lǐng)著秦桑過來了。 言脩對著柳朝明與蘇晉二人行了禮, 說道:“柳大人, 太子殿下派秦護衛(wèi)來都察院,說有要緊的事傳您去奉天殿,下官怕耽擱要事,領(lǐng)秦護衛(wèi)來刑部通稟您?!?/br> 柳朝明道:“知道了?!?/br> 蘇晉一聽朱南羨要見柳朝明,猜到是朱沢微有異動,問:“殿下他可有說是何要事?” 秦桑左右看了一眼,見都是可信之人,如實答道:“稟蘇大人,方才左將軍來報,七殿下暗中整兵了。” 此言一出,柳朝明與蘇晉的眉頭同時一蹙。 蘇晉略想了一下,對柳朝明道:“我隨大人一起去奉天殿?!?/br> 奉天殿內(nèi),沈奚前腳到,柳朝明后腳也到了。 朱南羨看蘇晉竟跟著柳朝明一起過來,愣了一下,倒也沒多問,只對左謙道:“你把朱沢微的動向仔細(xì)說來?!?/br> “是?!弊笾t道,“末將方才接到七王府的探子來報,七殿下已于今夜戌時開始整兵,其中,暗衛(wèi)五百人,府兵五百人,另有些殘部,舊部,合計共兩百余人,他現(xiàn)已將這統(tǒng)共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全部安插去了城北皇陵附近,應(yīng)該是想借明日大出殯之際,起兵制造混亂,伺機離開,逃回鳳陽。” 朱南羨看向柳朝明三人:“你們怎么想?” 此刻奉天殿內(nèi),除了柳朝明以外,其余人等俱是朱南羨的親信。按說東宮的事,他本不該找柳昀相商,然而這個朱沢微實非等閑之輩。 朱景元膝下皇子眾多,三名嫡子除外,庶皇子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甲等譬如朱覓蕭朱昱深之流,其生母一個是皇貴妃,一個是開國元勛戚府里出來的戚貴妃。而朱沢微的生母岑妃,卻是末流中的末流。 據(jù)聞岑妃原不過一名選侍,連朱景元的面都沒見過,那陣子恰好五皇子患瘧疾薨了,剛誕下的六皇子天生長了三瓣唇,岑妃趕在這個當(dāng)口,被傷心醉酒的景元帝幸了一回,懷上朱沢微,這才慢慢晉了妃位。 饒是如此,朱景元也不怎么記得自己有這么一個兒子,一直到他十七歲該賜字了,才隨意提了“沢微”二字,也是個微末的意思。 就是這么一個出生卑賤的庶皇子,卻沒有被埋沒在朱景元膝下蕓蕓眾兒女中,而是一步一步攀爬到差一毫厘登上帝位,其謀算之深,任誰都不可小覷。 沈奚道:“朱沢微這個人,做任何事必然會給自己藏一計后招,何況他如今深陷絕境,這么大動作必定籌謀已久步步為營,我的意思是,明日就是大出殯,我們此刻再去琢磨他的心思未必來得及,不如——” “殺了一了百了。”柳朝明道,“他既然敢在皇陵附近埋伏兵力,就是給足了旁人殺他的理由?!?/br> 他想了一下,又道:“但是,此事未必如看起來這么簡單?!?/br> “臣也這么想。”蘇晉道,看向左謙,“左將軍日夜命人盯著朱沢微,他除了調(diào)兵以外,確實沒有別的異動了嗎?” 左謙道:“確實沒有了?!?/br> 蘇晉又思索了一下,腦中靈光一閃,忽問道:“杜楨有下落了嗎?” 左謙道:“已查到一點蹤跡了,正命人搜捕?!?/br> 朱南羨已明白過來蘇晉的意思:“增派兵力,越早找到杜楨越好。”又對柳朝明三人道,“本宮的意思與三位一樣,早日將朱沢微殺了以絕后患?!?/br> 做好決定,眾人一時沉默,似乎各有各的思慮。 過了一會兒,柳朝明道:“殿下知道當(dāng)年朱沢微辦成漕運案,陛下賞了他一身御賜蟒袍么?” 朱南羨怔了一下道:“大人不說,本宮險些將此事忘了,倒是聽皇兄提起過?!?/br> 柳朝明道:“殿下既決定要殺朱沢微,倘若他穿了御賜蟒袍,整個宮禁只有殿下可以手刃之?!彼戳颂K晉一眼,頓了頓又說,“但臣總有些擔(dān)心朱沢微這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不知明日蘇侍郎送安南使節(jié)離開,太子殿下派了多少人護送?” 尋常使節(jié)離開,當(dāng)由四名親軍衛(wèi)與一行五十名侍衛(wèi)送出應(yīng)天城,再由其中一名親軍衛(wèi)抽調(diào)出十二名侍衛(wèi),一路送出大隨。 朱南羨道:“本宮派了兩百名親軍衛(wèi)與兩百名普通侍衛(wèi),另外,她自己的護衛(wèi)也會隨行。”他說著,也看了蘇晉一眼,想了一想又道,“但柳卿的顧慮不無道理,本宮可以再增派兩百名親軍衛(wèi)隨行護送?!?/br> 左謙道:“太子殿下,柳大人,末將有些不明白二位的顧慮,七殿下的兵力末將已仔細(xì)算過,確確實實只有這一千兩百余人,眼下已全埋伏在了皇陵附近,他如何分得出多余兵力去對付蘇侍郎?” 此問一出,朱南羨與柳朝明都沒作答。 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左謙莫名愣了一下,他思忖了一會兒,仍覺一頭霧水,拱手鄭重其事地道:“許是末將腦子笨,不解殿下與大人的深意,但殿下既已吩咐為蘇侍郎增派兩百名親軍衛(wèi),末將待會兒一定照安排交代下去?!?/br> 沈奚似是一直在思慮著什么,直自此刻方才又開口道:“明日大出殯,我就不去了?!?/br> 朱南羨愕然道:“你不去送皇兄皇嫂?” 沈奚搖頭道:“我放心不下戶部賬冊的事,找得到杜楨也好,找不到也好,我都得仔細(xì)查,盡早查出來?!彼聊税肷危骸拔也幌胫氐父厕H,讓昭覺寺的事從來一遍,你明日祭拜時,幫我跟阿姐與姐夫道個歉,我改日再去看他們?!?/br> 昭覺寺事發(fā)前,他明明離攔下朱憫達(dá)只差一步。 朱南羨道:“好,擇一日我陪你一起去皇陵看他們。” 外頭有人叩門,尤公公奉了五碗?yún)⒉鑱?,說道:“殿下與幾位大人深夜還在議事,真是辛苦了。” 柳朝明看了眼外頭的天色,見子時已過,便對蘇晉道:“你寅時還要動身,不如先回刑部。” 朱南羨也道:“是,回去歇上片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