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蘇晉一想接下來他們大約要議一些在皇陵排兵布陣的計策,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便點頭道:“好,那臣先告退了?!?/br> 走至殿門處,身后忽然又有人喚了一聲:“蘇時雨!” 是沈奚。 燭燈煌煌的大殿中,他一雙桃花眼明亮灼目,彎眼一笑更是流光溢彩:“平安回來。” 蘇晉愣了愣,還沒答話,立在沈奚身旁的柳朝明也安靜地說了一句:“平安回來。”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嗯,你要平安回來?!?/br> 其實蘇晉不大明白他們在擔心什么,可能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也許只是因為她要在這樣一個危急的關頭出行,即便有千百名兵衛(wèi)護送,也會心生牽掛罷。 正如她也牽掛他們一般。 蘇晉忽然想起一個十分兒女情長,卻又并不兒女情長的句子。 直道相思了無益。 但不是惆悵,也非清狂。 她站在殿前月輝與燭色交織的最朦朧處,沒說話,只笑了一笑。 不是她平日里那種淺淡的笑,而是一枚燦然的,奪目的,簡直能與日爭輝的笑。 然后俯首一揖,是個謝禮。 蘇晉回到刑部后,先將沈奚問她討的令狀寫了,想到接下來要出行幾日,隨即命人打了熱水來,仔細清洗了一番,換好衣衫倒在榻上似乎剛合上眼,外頭就有人來叩門道:“蘇侍郎,寅時了?!?/br> 蘇晉陡然將眼睜開,愣怔了一下,才看了眼天色。 她是難得睡這么沉,若無人來喚,指不定還要睡過頭。 穿戴好衣冠出了門,自一旁的小吏手里接過清茶漱了口,問:“禮部那頭已準備好了么?” 小吏道:“已好了,太子殿下丑時便命隨行親軍衛(wèi)在承天門口等著了,聽說安南國那使節(jié)歸心似箭,也是丑時就到了承天門。” 蘇晉愣了一下,笑道:“這么看倒是我耽擱了行程,叫他們好等了?!?/br> 小吏道:“大人哪里的話,原定的就是寅時,是他們早了。” 雖是這么說,但蘇晉也再不敢耽擱,將小吏遞來的參湯仰頭一口飲盡,急匆匆趕去了承天門。 安南國的使臣其實是今安南胡朝皇帝的侄子,也姓胡,名元捷,年紀極輕,與蘇晉差不多一般歲數(shù)。 他丑時一到承天門便被這整齊列陣的近六百名兵衛(wèi)給驚著了,后來一問,聽說這六百兵衛(wèi)竟全是將自己送出岙城的,更嚇了一跳。 跟隨行的兩名禮部主事打聽原因,兩名主事卻通通稱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蘇晉來了,將他請上馬車,他才猶自感慨地道:“蘇大人,在下已細想過了,上回遇到匪寇,其實是在下運氣不好,與太子殿下本沒什么關系。誰知在下在宮里多住了這許多日,太子殿下他人沒來瞧過在下幾回,在下這一要走,他竟擺出這么大陣仗。在下只聽聞殿下他是將帥出身,沒想到竟如此注重禮數(shù),實在讓在下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蘇晉順著這胡元捷的話說道:“大隨本就是禮儀之邦,太子殿下他此前不在宮中,聽聞胡使節(jié)返程時遇險,總是與殿下無關,他也覺得是己身之過,昨日出行前,他還將蘇某喚至奉天殿,特命增派親軍,只為將使節(jié)大人平安送出應天府,還命一路的官吏與御史關照,更交代蘇某,要好生照料胡使節(jié),要讓使節(jié)大人覺得無論您在何處,只要是大隨境內(nèi),都是我大隨的貴客?!?/br> 胡元捷朝天比了一個揖禮,嘆服道:“太子殿下當真是帝王風范,叫在下欽佩不已?!?/br> 蘇晉笑了一下,掀開側簾,望了一眼后頭隨行長長的軍衛(wèi),問車旁騎馬隨行的覃照林道:“你方才可打聽過了,依眼下的行程,我們何時到岙城,何時能返?” 覃照林道:“問過了,鳳翔衛(wèi)那個指揮使跟俺說,明日夜里到岙城,初十將使節(jié)送出去,回到宮里,差不多七月十三早上吧。” 蘇晉想了想道:“你讓趙岞東過來,我有話對他說?!?/br> 覃照林納罕道:“咋的啦?”看蘇晉沒答,又道,“哎,好咧,俺去叫他。” 不多時,鳳翔衛(wèi)指揮使趙岞東便到了蘇晉馬車旁,問:“蘇大人,您有事吩咐?” 蘇晉道:“不知趙大人可否讓隨行的兵衛(wèi)走得快些,蘇某想,越快回宮越好,最好能趕在七月十二一早?!?/br> 趙岞東疑惑道:“蘇大人趕著回宮是有要務在身?” 蘇晉點了一下頭,不經(jīng)意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br> 趙岞東道:“好,那末將這就傳令下去?!?/br> 第163章 一六三章 蘇晉放下側簾, 胡元捷問:“可是太子殿下得知小使歸心似箭,特意吩咐隨行兵衛(wèi)走快一些?” 蘇晉道:“是,正是授太子殿下之意。” 胡元捷感慨道:“先前與太子殿下見過一回,覺得他十分寡言, 只問了在下一些安南的風俗, 隨人到了安南會不會住不習慣云云,沒想到他私下里竟事事周到, 用你們大隨的話來說, 堪稱古道熱腸?!彼f著,一想又道,“不過你們大隨的皇子皆是這樣好的人品,今早出發(fā)前, 十二殿下還專程來送過在下。” 朱祁岳? 蘇晉聽了這話十分訝異。 朱祁岳素日里除了料理軍務, 對朝堂上的事一概不cao心, 今日怎么平白無故關心起大隨與安南的邦交了。 她心中生疑,問道:“不知十二殿下來送胡使節(jié)時都說了些什么?” “只問了問行程?!焙菪Φ? “蘇大人有所不知,十二殿下鎮(zhèn)守嶺南,常出征于邊疆地界, 我們那里的人聽了他的名號是如雷貫耳, 我們的胡皇常羨慕景元帝,說他幾個皇子個個驍勇善戰(zhàn), 十二殿下與太子殿下不提, 聽聞還有一個四殿下, 鎮(zhèn)守北關逾十載,竟然能令那些厲害的北涼蠻子聞風喪膽?!?/br> 蘇晉聽了這話,心想,原來朱祁岳來送胡元捷,是因為嶺南的戰(zhàn)事。 她又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寅時一刻,天地還黑漆漆的,可她已經(jīng)在盼著天亮,盼著歸期了。 朱南羨與她說要將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時,她就覺得這一日很好,因為朱南羨也行十三,做了那么多年的十三殿下。 她這輩子還從未有過一次像今日這樣滿心期待著一樁事,連時辰都要一刻一刻地數(shù)著過。 等到天邊露出一絲微光,已是卯正時分了。 朱祁岳站在承天門樓上,看著安南使臣離開的方向,默不作聲。 不期然間身后有人喚了句:“十殿下?!?/br> 朱祁岳回頭望去,竟是朱弈珩也到門樓上來了。 “我聽下頭你的人說,你自昨夜起就獨自站在這里,有點放心不下,上來看看?!?/br> 朱弈珩傷勢未愈,臉色還十分蒼白。 朱祁岳詫異道:“十哥怎么進宮來了,是今日也要去送大皇兄?”又問,“傷好些了嗎?” 朱弈珩淺笑了一下:“已好多了。” 一旁跟著的小廝為他披上與時節(jié)不符的裘襖,又遞上一張濕布帕。 朱弈珩用布帕緩緩擦了手,遞回給小廝,吩咐了一句:“你們都退下。” 朱祁岳與朱弈珩平日雖走得不近,但這二人其實是同父同母,真正的親兄弟。淑妃生下朱弈珩后,因皇貴妃膝下無子,不得已將朱弈珩寄養(yǎng)在了重華宮。 彼時淑妃還為此傷心了一陣,一直到朱祁岳出生才有所好轉。 他們兩兄弟雖沒一起長大,但明白血緣因果后,說起話來倒是比與旁人親厚些。 朱弈珩開門見山道:“十二,十哥問你,朱沢微今日可是要動兵了?” 這話若換了旁人來問,朱祁岳定然是不答的,但與朱弈珩說說倒是無妨。 “是?!敝炱钤赖?。 朱弈珩愣了一下,隨即嘆道:“十二,你沒有聽十哥的話啊?!?/br> 年初朱南羨還被囚禁在東宮的時候,有一回,朱祁岳找朱弈珩一同去祭拜他們的生母淑妃。 二人騎馬行在路上,朱弈珩就勸過朱祁岳:“你既選定了七哥,就不該時時刻刻還想著救十三?;蕶嘀疇幾钍菤埧?,你這一點所謂的善念,丟在這旋渦里頭,最終只會害人害己。朱沢微和朱南羨,你只能選一個,另一個你剔骨割rou,都該斬斷與他的情誼。” 朱祁岳卻道:“我一直跟著七哥,但我不能不管十三,剔骨割rou我反倒不怕,可我不忍心看著十三因這兄弟之爭被殘害致死,他原就沒想過要當皇帝,只是因為大皇兄與七哥的爭斗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想保他一命,等一切安定下來,我就送他走?!?/br>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江山容不下兩個可繼承大統(tǒng)的君王。你送十三走,要讓他走到哪里去?皇權爭奪之中,是容不下的這樣的大義凜然的,這樣的‘義氣與不忍’只能被視作為懦弱。” 朱祁岳站在門樓上,想起朱弈珩當初勸自己的話,說道:“我現(xiàn)在,有點明白十哥當初的意思了?!?/br> 他垂下眼簾,伸手撫上拿石磚壘起的宮墻凹處:“是我,拼命地保十三,害了七哥?!彼偷涂嘈α艘幌拢艾F(xiàn)在十三他是一定要殺了七哥。七哥知道走到絕境,才要起兵一搏,但是七哥他——從來都沒有怪過我?!?/br> 朱弈珩別過臉看了朱祁岳一眼,到底是親兄弟,燕尾似的眼梢?guī)缀跖c自己的一般無二,他想了一下道:“你若愿聽我的話,那十哥今日再勸你一句——十三既然能九死一生地回來,朱沢微已是窮途末路。你現(xiàn)在不該再管七哥,好好效力朝廷便是,效力君主,朝中短武將,這江山會有你的用武之地,大隨的邊疆還等著你來守?!?/br> 朱祁岳道:“十哥既拿這話來勸我,就該知道我這個人,怎么可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管七哥。我十二歲那年落入山匪手里,是七哥來救了我的命,后來腿骨折裂,也是他背著我一家一家去求醫(yī),我能有今日,能做將軍,都是因為七哥在我最危難之際沒有不管我,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也知道他做的事說不上多么對,但我不能不幫他。” 他說到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嘆笑了一下:“十哥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們許多兄弟還玩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七哥是脾氣最好最溫和的那個。其實我知道不是,有一回我去找七哥,看到一只小貓只是擋了他的路,他便將那只貓拎到池塘里溺死了。他也知道我看見了他的暴戾陰狠,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日子,他都挺煩我的,那年我落到山匪手里時,他把我救出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你這么蠢,怎么不死了算了?!?/br> 朱弈珩聽朱祁岳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經(jīng)意想起那個與自己并不相熟,總是遠遠含笑看著自己的生母淑妃。 聽說她一輩子溫婉如水,不爭不搶。 因此才養(yǎng)出了這樣的朱祁岳吧。 總是惦記著別人的好,總是想要報答。 連帶著他這個做親哥哥的,當初自傷一刀放走十三回來,朱沢微想要殺他,也是被朱祁岳攔下來。 這樣的善良放在皇權之爭里,真是可憐又可恨。 朱弈珩道:“我當初與你說許多道理,我現(xiàn)在寧肯你不明白。你以后便去邊關,一輩子別再回到這里,你該是個好將軍,殺敵破虜,征戰(zhàn)四方,但你不該是皇子?!?/br> 朱祁岳問:“像四哥一樣嗎?” 朱弈珩看他一眼,又望向遠天,山河如畫,壯闊無邊,他笑了一下:“四哥不一樣?!?/br> 北宮傳來號角聲,是快到辰時,要出殯送行了。 朱祁岳與朱弈珩一并回身往宮禁北面望去。 朱祁岳的目光掃過朱弈珩的眼角,燕尾似好看的眼梢,與淑妃很像,這個他母妃念了一世,覺得虧欠了一世的兄長。 “十哥?!敝炱钤赖溃暗绕咴孪卵?,母妃的生辰,我們再一起去看她一回吧。我們還從沒有一起為母妃祝過壽呢?!?/br> 朱弈珩已應著號角聲,已走到門樓的階沿旁。 其實他從來不怎么在乎這些俗禮,人死就是一坯黃土,什么生辰什么祭日,都是浮眼云煙。 可他看著朱祁岳望著自己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在外征戰(zhàn),飽經(jīng)沙場風霜的弟弟其實與自己長得很像。 忽然就感受道一種骨血之親,隨即點頭道:“好,七月下旬,十哥陪你一起去看母妃?!?/br> 朱弈珩離開門樓后,朱祁岳喚來一名近侍問道:“瞧明白了嗎?蘇侍郎與使節(jié)走的是什么路?” 近侍道:“回十二殿下,的的確確走的是官道,十三殿下與柳大人沈大人那頭似乎并不知道火|藥一事?!?/br> 朱祁岳沉默了一下道:“你派個人繞捷徑去岙城前守著,務必在那使節(jié)到達岙城前將他攔下。” 近侍不解道:“十二殿下既不愿使節(jié)遇害,為何不派人立即追上護送行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