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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34節(jié)

第134節(jié)

    朱南羨很快又反應過來,是了,那角音即使響了,也該被這兵戈之聲掩蓋。

    朱南羨回過身,看著這滿地跪著的宗親與群臣。

    若說這些人從前對他只是恭敬居多,現(xiàn)在他們看著他的目光中已充滿了畏懼之色。

    想想也是,這些人親眼目睹自己與兩個親兄弟起兵,親眼看著自己把朱沢微與朱祁岳逼上絕路,鎖在升仙殿里**而死。

    而現(xiàn)在,他的父皇駕崩了,他就成了這個王朝名正言順的帝王。

    誰還會去管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么。

    所謂青史,大概只會在書上所謂的“眼見為實”后,再提上寥寥幾筆臆測吧。

    升仙殿的火已撲滅了,宮人從里頭抬出來兩具焦黑的尸體。

    衣衫與面貌已辨認不清,但從發(fā)冠上的被火燒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認出這兩具尸身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

    須臾,一名侍衛(wèi)從升仙殿里搜尋歸來,跪地捧一把燒灼過后不減鋒利的劍。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戰(zhàn)后余留下的神兵利器,經(jīng)烈火灼燒,焚而不毀。

    群臣中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朱南羨移目望去,是臥在戚寰懷里的玔兒。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歲。

    他似乎是剛睡醒,卻仿若有所感一般體悟到周遭的敬畏與悲慟,明明不諳世事一個小人兒,卻只壓低聲音流淚,哭紅了一雙眼。

    戚寰抬眼,目光與朱南羨對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么決心,狠一咬牙,起身排眾而出,抱著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羨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個不情之請?!?/br>
    朱南羨道:“皇嫂請說。”

    “請殿下恩準,為小兒朱玔賜姓為‘戚’,讓他從此做戚家人。”

    朱南羨看著戚寰,片刻,垂下眼簾道:“皇嫂多慮了,我其實不會……”

    不會什么?

    不會斬草除根還是趕盡殺絕?

    可是,他不也一樣從沒想過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誤會了,臣妾只是可憐小兒自幼喪父,若養(yǎng)在王府,定會孤單寂寞,不如由臣妾帶回戚府,與堂兄表兄一起長大,學他父王一樣習武從軍,保家衛(wèi)國?!?/br>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裝保家衛(wèi)國,這恐怕也是朱祁岳后來的心愿吧。

    戚寰見朱南羨不答,一手扶著朱玔,一手扶著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個頭道:“陛下——”

    朱南羨尚未登基,實不應被稱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無一人敢反駁,只一齊將身子俯得更低。

    “好?!敝炷狭w終于道,“本宮,準了。”

    這時,禮部尚書羅松堂,工部尚書劉定樑,與戶部尚書沈奚一起越眾而出,齊齊向朱南羨施以一揖:“臣等——懇請?zhí)拥钕禄貙m主持大局。”

    朱南羨的目光掃過他三人,最后落在沈奚身上,喉結上下動了動,道:“本宮……”

    依大隨的規(guī)矩,皇帝駕崩,儲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為繼任新君。

    新帝當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間,新帝的一切儀制都按帝王作準,連孝服都是素白云龍袍。

    朱南羨知道他該趕回宮去,該趕到他父皇的塌邊,親自為他凈臉,著衣,換袍,應當以儲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讓這些經(jīng)歷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撫。

    可是,他的阿雨呢?

    見他沒說話,沈奚三人又齊齊跪下。

    所有人都跪著,只有蒼茫的風聲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羨驀地又想起他當年無力保護蘇時雨時,沈奚對他的勸告。

    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足夠強,要么她足夠強,否則在此之前,愛而遠之,未必不是一種保全。

    他真是拼了命,一步一步,或是無從擇選,或是竭盡全力,竟已要登上這萬萬人之巔,這個無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還是不能去救她嗎?

    跪著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與朱南羨的目光對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朱南羨的眸色一下變得非常寂靜與難過,朱祁岳的薨殞與父皇的駕崩已讓他覺得不堪重負,他現(xiàn)在只想去確認蘇晉還活著,只要她還安好,他就還有力氣撐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擺駕,回宮?!敝炷狭w終于道。

    宗親與群臣起身屏退于升仙路兩側(cè),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禮,為他空出一條該是帝王所行的道來。

    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稱他為“陛下”了。

    朱南羨沉默著自這條道上走過,足下仿佛瀝著血。

    走到樞星門,正準備登上皇輦,遠處忽有一名鳳翔衛(wèi)亟亟策馬進了正門。

    這名鳳翔衛(wèi)正是他今早派去護送蘇晉與安南使節(jié)的親軍衛(wèi)之一。

    朱南羨一見他,松開車轅,快步走上前去,急問:“怎么樣?蘇侍郎與安南使節(jié)可還安好?”

    “稟太子殿下,護送行隊走到白屏山附近,兩側(cè)山沿與山道上同時有火|藥炸響,一路跟著的兵衛(wèi)不知死了多少,連趙指揮使大人也身負重傷。蘇大人與使節(jié)大人馬車上的馬匹被火|藥所驚,摔下山崖,目下還不知生死。”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他:“既摔下去,怎么不去找?”過了一會兒,他又勃然大怒道:“一個馬車你們攔不?。?!本宮派了六百兵衛(wèi),你們一個也沒法救人嗎?!”

    侍衛(wèi)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藥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滾落的山石,或難以行進,或負傷喪生。小人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讓小人將此事稟報太子殿下后,速從宮里再調(diào)藥材,跟去的太醫(yī)恐怕也不夠,還要自京師一帶召集大夫過去?!?/br>
    這侍衛(wèi)說到這里,又道:“還有一事?!彼D了頓,“趙大人命小人稟報太子殿下。他說,蘇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為今早命人急著趕路。”

    “趕路?”

    “是,蘇大人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宮里。其實火|藥驚馬之后,跟在馬車一旁的覃護衛(wèi)本可以拖住那馬車的。奈何馬車實在走得太快,到處都是落巖,才摔落崖下?!?/br>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趕回來,與他成親?

    朱南羨整個人像被釘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時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卻一下?lián)淙胨难劾铩?/br>
    自心頭盤旋起的凜冽之風又如尖利的刀,又將他眸中這副艷似血火的景攪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紛紛飄零。

    朱南羨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嗆出一大口鮮血來。

    第167章 一六七章

    柳朝明與左謙趕到白屏山已是中夜時分了。

    鳳翔衛(wèi)指揮使趙岞東雖然雙腿受傷, 業(yè)已指揮著一眾將士撤到山下,被沈奚增派去的醫(yī)正與兵衛(wèi)也尋出一片空地為傷員整治。

    前方上山的路已被攔截, 一左一右各派了兩名侍衛(wèi)把守。

    柳朝明在來路上, 已聽那名趕去皇陵的鳳翔衛(wèi)稟報了這里的大致情況。

    他手執(zhí)火把朝山上望去, 沉沉夜色里, 時不時還能聽見落巖的聲音。

    每一聲都令人心驚。

    趙岞東道:“先時天還未暗, 下官命人進山救人, 但山上一直落巖,又喪生了不少,下官方才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 這里只有三百余,也就是說,另還有兩百余人困在山里?,F(xiàn)在夜太沉, 再進山救人怕也無濟于事,是故下官命大伙兒退后休整, 只派了一支十二人的衛(wèi)隊在山里搜尋蘇大人與使節(jié)大人的蹤跡?!?/br>
    柳朝明聽了這話, 只微微頷首,沒有作聲。

    不多時,方才隨柳朝明一并前來的舒聞嵐自四處探查回來了。

    天還未入秋,舒聞嵐已披了一身裘襖,只走了些路就氣喘吁吁。

    柳朝明等他緩了兩口氣才問:“怎么樣?”

    舒聞嵐道:“山石滾落是由于火|藥引起的山體崩塌, 趙大人將山路攔了, 人都撤回來是對的?!?/br>
    一旁的侍衛(wèi)為他舉起火把, 他又走近了些, 抬起嶙峋的手指向三處:“這白屏山許多地方都埋了火|藥,其中以東側(cè)山端,左面斜坡,以及西側(cè)山脊崩塌的最厲害。尤其是左面斜坡與西側(cè)山脊,樹木扎根不深,一經(jīng)炸裂,山石泥塊滑坡墜落就由此而來。”

    趙岞東聽了舒聞嵐的話,不由嘆服道:“都說翰林院舒學士博學,今日真是見識了?!?/br>
    朝廷乃人才聚集之地,但人才也分不同種類,有人擅謀,有人擅營,有人以智計見長,有人擅文墨或禮交,有人擅武且統(tǒng)帥領兵,但要說博學雜家,卻無人能出舒聞嵐之右。

    此人因常年在府里養(yǎng)兵,閑來無事讀書逾萬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聽聞有一陣子他研習造海船之術,后來連工部工匠畫了造船圖都要請教他。

    柳朝明之所以要帶他一并前來,便是知道他有辦法解決這因火|藥引發(fā)的落巖。

    “若要救人,從原來這條山道上去必是不妥,若從山下繞,路途太遠更要渡河?!彼D了頓,掩口咳了兩聲,面向背山的方向,指著密林一處道,“最好能從這里開一條道,將擋路的山巖搬走,將快要傾倒的樹木伐掉,如此可最快救出困在山里的人?!?/br>
    趙岞東問:“從這里開路,進山的兵衛(wèi)便不會遇到危險嗎?”

    “也會?!笔媛剭沟溃爸皇潜茸弑緛淼纳降腊踩恍?,比從山下繞路快一些,因為有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他說到這里,看了柳朝明一眼,“快下雨了。”

    正自一旁指派金吾衛(wèi)救助傷兵的左謙走過來,擔憂地問:“舒大人如何知道會落雨?”

    這夜的風的確很大,可此時此刻,天盡頭還有月有寥落幾點星子,怎么就要下雨了呢?

    舒聞嵐道:“依今日火灼云的氣象,中夜應該是星辰滿天的,可現(xiàn)在風涼云起,這是雨來之兆?!?/br>
    他說著,對上柳朝明冷凜,懷疑的目光,訕笑了一下,補充道:“主要是,我的膝蓋頭開始疼了?!?/br>
    舒聞嵐一身是病,其中最惱火的,就是逢雨必犯的風濕癥。

    山體已經(jīng)松塌,一旦落雨,很容易發(fā)生泥流滑坡。

    柳朝明聽到這里,問趙岞東:“趙大人已分人去白屏后山與岙城知會那里的官府與百姓了?”

    趙岞東目露愧色:“說來慚愧,下官也是將人都撤下山后才想到這一點,匆忙間自派了一人去岙城?!?/br>
    一人?柳朝明皺了眉。

    他想了一下,道:“左將軍,你即刻派金吾衛(wèi)騎快馬繞道去岙城與白屏后山,告知那里的官府與百姓山里的險情,并命人張貼告示,隨后將進山的路封禁,明日一早自驛站清點已進山的人數(shù),務必將他們找回,以保護百姓安危為第一要務?!?/br>
    左謙與趙岞東對看一眼,他們方才只顧著要救朝廷的親軍與蘇大人使節(jié)大人,竟沒能想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