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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43節(jié)

第143節(jié)

    栒衣十分為難,她當(dāng)年是在東宮伺候的,皇帝寵幸嬪妃,不,寵幸還是個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該是什么規(guī)矩步驟來著?

    她挖空心思想了半晌,低低應(yīng)了聲是,又小心問了句:“陛下,可要為蘇大人打水沐浴?”

    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道:“她不是剛洗過?”隨即又反應(yīng)過來栒衣的言中意,沉默了一下,道:“不必。”

    朱南羨清洗完畢,吹熄了燈火,掀開被衾上了臥榻。

    他一進(jìn)衾被里便帶來一股融融的暖意,但卻并不躺下,在身后支了個引枕靠著。

    蘇晉問:“陛下不睡嗎?”

    朱南羨道:“躺下去只怕我又忍不了?!彼焓謱⑺龜堅趹牙?,仍是坐臥著,聲音自黑暗里傳來,很沉很好聽,“這樣已很好?!?/br>
    蘇晉在他懷里安靜地笑了一下。

    她的確是很乏很累了,枕著他的胸膛,溫?zé)岬臍庀⑾褚獙卜€(wěn)地她包裹起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朱南羨原以為自己會在糾結(jié)反復(fù)中度過一晚,沒想到蘇晉睡著后,他聽著她起伏有致的呼吸,聞著她發(fā)間的清冽氣息,不多時竟也沉沉入眠。

    彼此心安,一夜無夢。

    隔日醒來,外頭的天已大亮了。

    他們這一覺竟是從前一日亥時睡到翌日卯時,足足五個時辰。

    朱南羨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躺了下來,側(cè)臥著將蘇晉摟在懷里。

    她還在睡,睫稍因透窗灑下的光微微發(fā)顫,臉色較之昨晚已好上許多。

    他于是抬起手,為她將落在她頰邊的一束光遮去,想將她攬緊一些,又怕把她吵醒,驚擾了她分外難得的好眠。

    正在這時,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陛下,您已醒么?”是內(nèi)侍馬昭的聲音。

    朱南羨皺眉,今日輟朝,若非有大事發(fā)生,這些內(nèi)侍按理是不敢來叫起的。

    “何事?”朱南羨看了一眼懷里安睡的蘇晉,應(yīng)道。

    “回陛下,聽說今日一早,自西北與北疆同時送來兩封八百里加急的軍報?!?/br>
    朱南羨一聽這話,頓時大怔,西北與北疆都在開戰(zhàn),正是他最擔(dān)憂的兩處地方。

    “陛下?!睉牙锏奶K晉不知何時也醒了,她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先莫擔(dān)心,先問明急報內(nèi)容?!?/br>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翻身坐起,抬手勾過放于一旁的龍袍,一邊道:“來人,為朕更衣?!?/br>
    在未央宮梔子堂伺候的統(tǒng)共就四人,早已全都候在了隔間外,聽得朱南羨令下,余葵與栒衣推門而入,馬昭與另一名內(nèi)侍跪在外間,俯首貼地,不敢抬頭。

    朱南羨一邊自系領(lǐng)扣,一邊道:“急報里說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急報是寅時送到了兵部,兵部的人當(dāng)時就去明華宮見您了,尤公公找不著您才找到了十七殿下,眼下十七殿下正在未央宮正宮等您,是他讓奴婢無論如何都喚醒您?!?/br>
    馬昭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十七殿下還說,兩封急報里,自西北送來的那一封,澆得是暗朱色火漆,早上兵部的龔大人看了,情急之下竟嘔了血,然他還是強撐著執(zhí)意進(jìn)宮,要去奉天殿面見陛下?!?/br>
    朱南羨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自小從武,曾是軍中將帥,最知道暗朱色的火漆該在什么時候用。

    大隨朝開朝至今只用過一次,那一次,邛州衛(wèi)遭屠,北疆丟了三城疆土。

    “傳朕之令,即刻命都察院柳昀,兵部龔荃,戶部沈奚,禮部羅松堂,中軍都督府陳謹(jǐn)升,金吾衛(wèi)左謙,虎賁衛(wèi)時斐,北大營都司俞光祖,即刻來奉天殿見朕。至于刑部……”朱南羨略微一停,“讓方槐來。”

    馬昭稱是,領(lǐng)命退下。

    朱南羨換好衣袍,就著栒衣打好的水簡單洗漱,步到榻前握了握蘇晉的手:“你不必憂心,待朕去看看,若實在要緊,朕必定會命人知會你?!?/br>
    一旁的余葵盛上早膳,見朱南羨已要離開,欠身拜下:“陛下不用早膳?”

    “不用了?!敝炷狭w皺著眉,闊步便出了梔子堂。

    蘇晉看著朱南羨的背影,心中又將馬昭的話在心里過了一遍。

    兩封急報分別是從西北與北疆來的。

    北疆是大隨與北涼的戰(zhàn)場,由朱昱深領(lǐng)兵,近日都是得勝的消息,八百里急報送來,龔荃那里又無喜訊,若非敗仗就是朱昱深出了事。

    而西北那頭,是赤力整軍來襲。

    聽說七月時,沈奚解決了軍資軍費的問題,朱荀與茅作峰已分別自兩地趕赴西北,又說行軍速度快,先行軍已于八月中到達(dá)。

    既如此順利,就算遭到突襲,也該有法子應(yīng)對才是,怎么會用上暗朱色的火漆呢?

    “余葵,為本官更衣?!碧K晉思及此說道,“本官要去奉天殿?!?/br>
    余葵道:“可是大人才剛轉(zhuǎn)醒,如此cao持,怕對身子不好?!?/br>
    蘇晉道:“若不親自去看看,只怕更會急出病來?!?/br>
    余葵見她執(zhí)意,自去櫥柜里取了她的官袍,為她更衣的當(dāng)兒,又道:“大人好歹將早膳與藥湯吃了再走?!?/br>
    等蘇晉換好官袍,趕去奉天殿時,原守在殿外的內(nèi)侍與侍衛(wèi)早已跪了一地。

    蘇晉剛走近,只聽奉天殿里頭忽地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被砸碎在地,緊接著,就是朱南羨震怒不已的叱喝:“給朕斬了他??!”

    第177章 一七九章

    奉天殿內(nèi)一片寂然。

    少傾, 內(nèi)侍吳敞來報:“啟稟陛下, 刑部侍郎蘇大人求見?!?/br>
    蘇晉一進(jìn)殿就瞧見地上四分五裂的玉鎮(zhèn)尺,殿內(nèi)除了早上朱南羨傳喚的幾名臣工, 朱十七也在, 一干人等均朝她看來, 神情十分凝重。

    朱南羨看到蘇晉,原本騰騰的怒氣雖被壓下去了不少, 但心中的悲慮卻絲毫不減。

    “來人,給蘇侍郎賜坐?!逼毯? 朱南羨道, 又看向龔荃,“龔尚書, 你也坐。”

    龔荃已是古稀之年, 原本精神矍鑠的他今早接到軍報后一下變得蒼老頹喪,扶著椅背坐下后,狠狠一嘆, 勸道:“陛下切莫傷悲愁慮,當(dāng)務(wù)之急, 是如何解決西北的燃眉之憂, 甘州城失守,日后打回來便是,總不能再枉顧了永昌府萬千百姓的性命。”

    蘇晉聽了這話, 心中頓時一涼。

    甘州城失守了?

    可朱荀與茅作峰不正是在附近的涼州衛(wèi)嗎?

    在場并非人人都看過急報, 朱南羨道:“柳昀, 青樾,你二人把軍情說給蘇侍郎與后來的三位指揮使聽?!?/br>
    “是?!鄙蜣傻?,“今早的兩封軍報分別來自北平府與西北。先說北平府的,在最近的一次與北涼的交手中,四殿下為速戰(zhàn)速決,親率先鋒隊突襲北涼輕騎兵陣,被飛矢射中腹部,落馬傷重。”

    左謙詫異道:“四殿下領(lǐng)兵果決沉穩(wěn),此次為何突然冒進(jìn)?”

    “因為西北的軍情。”柳朝明道。

    北涼與赤力接壤,都是物資稀缺的游牧之國,不益打長久的消耗戰(zhàn),而今這兩國同時進(jìn)犯大隨,若戰(zhàn)事陷入僵局,只怕會聯(lián)手,所以朱昱深才想一舉破敵,先將北涼擊潰。

    “北平離西北都司更近,四殿下比我們先一步接到西北軍報,知道甘州城失守?!绷鞯溃昂迷谒@一招攻其不備,雖令自己受傷,但此戰(zhàn)也令北涼元氣大傷,一時無法重整旗鼓,也給北平軍與四殿下爭取了休整時間?!?/br>
    “令人心急的是西北的軍情。”沈奚接著柳朝明的話道,“茅作峰與朱荀到達(dá)涼州衛(wèi)后,由茅作峰留下安置先行軍,朱荀去甘州與永昌查點軍資,再作匯合。但赤力那頭早有準(zhǔn)備,于一月前,也就是八月初便安插了一支突襲軍在甘州城附近埋伏,趁著朱荀安置軍資的當(dāng)口發(fā)起突襲。朱荀——守城不能,棄城而逃?!?/br>
    棄城而逃?蘇晉愣住,那城里的百姓呢,要去存放的軍資呢?

    “其實當(dāng)時茅作峰接到急報,已率兵往甘州趕了?!饼徿醯?,“涼州衛(wèi)到甘州府,走得快至多一日路程,朱荀只要撐一日,就能等到援軍??伤?dāng)時卻不守,只帶著余下不多的物資出了城。茅參將他……知道而今朝廷開支吃緊,又顧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在赤力突襲軍占城后,仍執(zhí)意開戰(zhàn),雖奪回了物資,護(hù)送走了部分百姓,但粗略估計,將士與百姓的傷亡仍在五千以上,甘州失守,茅參將自己也多處負(fù)傷,被赤力蠻子——斬斷了一條手臂,命懸一線?!?/br>
    龔荃說到這里,言語已是哽咽,他雙眼發(fā)紅,咬牙切齒道:“其實只要朱荀多留片刻,多抵御突襲軍片刻,我大隨,也不至于失了這最后一名可作戰(zhàn)領(lǐng)兵的參將!”

    “且信上還說,茅參將之所以能保得一命,是因為三年前,陛下離開西北時,將自己十分珍貴的護(hù)心鎧送給了茅參將?!鄙蜣傻?,“正是這副鎧甲,幫他擋去了幾發(fā)射中要害的箭矢,否則以當(dāng)時的情形,想必九死一生?!?/br>
    蘇晉聽了這話,不禁看向朱南羨。

    他與她說過,在西北領(lǐng)兵的五年,這名被他私底下稱作“茅子”的參將一直是他的副手,他們曾同生死共患難,雖是君臣,更是兄弟故友。也正因為此,他去西北的信里畫上一只龜,他便親率三萬西北軍南下,助他守住鳳陽軍,助他奪儲登極。

    朱南羨的眼底有nongnong的悲愁。

    可事已至此,傷悲與憂愁是最次要的。

    朱荀臨陣脫逃,或許并不是因為怯懦,或許他只是不愿因小失大,只是因己方兵將不足,難以作戰(zhàn),是以想著要保住僅存軍資,但因果如何已不重要,他這條命是不能留了。

    沒有守護(hù)城中百姓是他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還搭上一個茅作峰。

    沈奚道:“茅參將雖護(hù)送走了部分百姓,但因他身受重傷,無法再領(lǐng)兵作戰(zhàn)。西北軍怨沸騰,軍報是由兩名統(tǒng)領(lǐng)手寫的血書?!?/br>
    “唯一的好消息,”柳朝明道,“赤力突襲軍占據(jù)甘州后,欲乘勝追擊,被茅參將手下一名肖姓統(tǒng)領(lǐng)頑強抵抗,整合殘余兵將,守住了涼州衛(wèi)。然,眼下追擊的只是赤力突襲軍,由赤力三皇子達(dá)木爾所率的大軍還未趕到,我們的大軍雖會于九月中抵達(dá)涼州衛(wèi),但茅作峰傷重,朱荀當(dāng)斬,軍中已無主帥,是以而今最棘手的問題是——接下來,該派誰出征?”

    達(dá)木爾大軍號稱“鐵鷹之師”,在西北駭人聽聞,鮮少有人能與之抗衡。

    柳朝明此問一出,大殿又靜了下來。

    “陛下——”須臾,只聽龔荃一聲悲呼,他雙膝落地,哽咽磕頭道:“臣有罪,請陛下重罰!”

    朱南羨道:“龔愛卿快請起身,愛卿勞心勞力,何罪之有?。”

    “陛下,年初邊疆動亂,七殿下要派羅將軍去嶺南時,只有柳昀一人極力阻止。老夫起初雖支持柳昀的決定,但后來因征伐在即,關(guān)鍵時刻松了口?,F(xiàn)在想想,倘若當(dāng)初老夫能夠與柳昀一起堅持讓十二殿下出征,最后去嶺南的未必是羅劍佑。

    “十二殿下鎮(zhèn)守嶺南數(shù)年,一定能得勝歸來。羅將軍不去嶺南,也不至于早早戰(zhàn)死。羅將軍與十二殿下但凡有一人還在,老臣都不會建議陛下讓朱荀去西北,而今西北落到這個境地,失了甘州,害死數(shù)千百姓將士,都是臣的過失。”

    龔荃說到這里,雙肩竟顫抖起來,聲音憤慨而悲涼。

    “陛下說要斬了朱荀,老臣也想斬了他,若能換回茅參將一條手臂,換他清醒過來,哪怕把老臣一并斬了,碎尸萬段,臣也絕無二話?!?/br>
    蘇晉看著龔荃的樣子,于心不忍,上前將他扶起道:“龔大人何必將過錯攬在己身,北涼整軍,東海倭寇擾境,嶺南戰(zhàn)亂,赤力突襲,這些原都不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今日的困局,也非羅將軍出征嶺南這樣一個決定造成的。前面一關(guān)關(guān)都挺過來了,我們今日也必不會被阻在這里?!?/br>
    沈奚道:“是,龔尚書為朝政軍務(wù)殫精竭慮,何必苛責(zé)自己?正如柳昀所說,西北將士已不信朱荀,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盡早增派一名能夠穩(wěn)住西北軍心的將帥?!?/br>
    柳朝明道:“臣方才已細(xì)想過,最好的人選該是四殿下。但四殿下已經(jīng)受傷,北涼雖被擊潰,難保休整過后不會重整,是以四殿下無法去西北。其次是戚無咎,可是東海之亂尚未平息,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

    這時,左謙越眾而出,單膝拜下道:“陛下,臣愿自請前往西北。陛下在西北領(lǐng)兵時,臣曾跟在陛下身邊兩年,對那里的氣候,地勢,赤力的作戰(zhàn)習(xí)慣,都有過了解。臣愿以性命跟陛下起誓,絕不棄城,絕不棄民,絕不棄我大隨的寸疆寸土?!?/br>
    時斐亦拜下道:“陛下,臣也曾在嶺南領(lǐng)兵三年,愿為左將軍副手,與左將軍,眾將士一起守住西北邊疆。”

    朱南羨看著他們,片刻,負(fù)手回身,慢慢地在龍椅上坐下,手肘撐著膝頭,俯下身,以掌遮額:“讓朕想想?!?/br>
    奉天殿正中以金磚鋪就的柿蒂紋光可鑒人,陽光打在上頭,映照出雕粱上的乘云而翔的飛龍。

    朱南羨不由得想起前一日,自己站在正陽門樓上,看著萬千猶如朝拜神佛一般朝拜自己的百姓。

    這便是所謂帝王嗎?朱南羨想,如這困在金磚里的飛龍。

    其實還有什么好思慮的呢?

    赤力達(dá)木爾鐵鷹之師來襲,朱荀必不能再用,只有一個讓人信服的將帥,才能平息西北充斥著惶恐與怨憤的軍心。

    而泱泱整個大隨,這樣的將帥,唯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