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朱南羨邁出奉天殿前,似是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左謙,時斐,你二人料理完親軍衛(wèi)的事,即刻來都督府,朕要在出征前,將日前商議的重整神機營,建立陌刀衛(wèi)的事定下來?!庇挚聪蛏蜣膳c柳朝明,“沈卿柳卿,你二人待會兒也過來?!?/br> “臣遵命。”幾人一同俯首行禮。 朱南羨剛欲走,只聽身后龔荃喚了一聲:“陛下?!?/br> 他掀袍跪地,認(rèn)真而鄭重地磕了一個頭:“逢此國難,陛下不避不退,挺身而出,老臣,愿代我大隨萬千臣民百姓,叩謝陛下圣恩!” 此言一出,殿中其余人等也一并撩袍朝朱南羨拜下:“臣等,叩謝陛下圣恩?!?/br> 朱南羨沉靜地看著這一地跪向他的臣子,只道了一句:“眾愛卿平身?!币豢滩煌5仡I(lǐng)著秦桑往都督府的方向去了。 西北急報一來,朝廷各部各寺都繁忙起來。 霜寒九月,眾衙司直至中夜都點著燈火,禮部籌備出使,禮部擬晉安年間第一次官員任免名目,最為奔忙的要數(shù)兵部,戶部,與都察院。兵部與戶部議親征的隨行兵衛(wèi)與軍資,都察院原就查核百事綱常,又因朱南羨將政務(wù)交給柳昀,幾乎是人人通宵達(dá)旦,夜以繼日。 這一日,柳朝明將貼好票擬的奏本送來奉天殿,正著人通稟,管事牌子吳敞看到他,道:“柳大人,真是不巧,早前四王妃因四殿下傷勢前來與陛下辭行,說今日就要回北平府,陛下與沈大人親自去送她了,您看是要老奴幫您把奏本專呈給陛下,還是過些時候再來?” 柳朝明道:“本官還有一事待與陛下議,過些時候再來?!?/br> 其時已九月初十,離原定朱南羨出征蘇晉出使的日子還余兩日,柳朝明將奏本放回都察院,立在書案前思量了片刻,沒有理會今早新送來的案宗,反是自一旁的木架上取了氅衣,披在身上,往都察院外走去。 霜深露重,一連數(shù)日雖未落雨,但整個宮禁都濕漉漉的。 泠泠水意將暗朱宮墻浸得鮮亮,柳朝明踩著青石板,走過隔著內(nèi)外宮的恭旋門,最后在朱弈珩軟禁的蘭苑外停住腳步。 蘭苑很靜,或者說,整個后宮都極其安靜。 朱南羨繼位后,后宮無主位,先帝的嬪妃除了喻太妃與戚太妃還在,其余的或剃發(fā)為尼,或搬去皇陵與西面行宮,或隨先帝一同去了。 蘭苑外的兩名府軍衛(wèi)看到柳朝明,與他行禮:“柳大人?!?/br> 白日天光,長長一條甬道,連個過路的內(nèi)侍都沒有。 柳朝明點頭:“本官來看看十殿下?!?/br> 兩名府軍衛(wèi)對視一眼,陛下將十殿下軟禁于此的時候,只說過不讓十殿下離開,確曾沒說過不準(zhǔn)允人探望,于是側(cè)開半個身子:“柳大人請?!?/br> 待柳朝明步入苑內(nèi),一名府軍衛(wèi)想了想,又喚了聲:“柳大人?!?/br> 柳朝明回過身來。 “還望大人能體諒卑職,陛下雖未言明不準(zhǔn)允人探望十殿下,但請大人莫在里頭待久了?!?/br> 柳朝明沒答這話,折身往正堂后去了。 朱弈珩雖已休養(yǎng)了近十日,但身體還十分虛弱,大部分時辰都是睡著。然而這一日,他仿佛是知道柳昀要來一般,午后吃過藥也沒睡,命宮婢在身后支了兩個枕,靠著閉目養(yǎng)神。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朱弈珩便睜開眼來。 屋內(nèi)兩名宮婢看到柳朝明,欠身拜了拜,隨即退出屋外。 柳朝明于桌前坐了,開門見山道:“你早先與我說,殿下七年前在都督府安插了一個人,可是目下這個都督府同知陳謹(jǐn)升?” 朱弈珩聽了這話,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聲音是傷病未愈的有氣無力,卻帶著一絲戲謔與調(diào)侃:“怎么,柳大人在迷霧深山里藏了這么多年,如今是終于決定出手了?” 第179章 一七九章 柳朝明不置可否:“安插兩個暗樁罷了?!?/br> 朱弈珩道:“據(jù)我所知,自十年前四哥與大人立下盟約后, 大人除了因玉玦出手過三次, 其余時候一直袖手旁觀, 而今最后一塊玉玦殘片尚在四哥手里,究竟是什么打動了大人,讓大人最后決定站在四哥這邊呢?” 柳朝明淡淡道:“這是我的事,與你何干?” “那讓本王來猜一猜好了?!敝燹溺竦?,“是因為昭覺寺事發(fā)當(dāng)日,柳大人因私念讓蘇時雨送信,險些損毀全局, 事后四哥非但不怪, 反是在大人力挽狂瀾后,送還第三枚殘玉? “又或因為十三出逃?xùn)|宮,蘇時雨涉險,你為幫她命懸一線, 最后反被四哥挽救于水火?” 朱弈珩說著,笑著蹙了眉,搖頭道:“但是,依本王對大人的了解,大人不會因一個‘情’字便改變本心,因此上述兩個理由都不對。啊, 是不是因為今年年初, 四哥在搶奪皇位的最佳時機沒有選擇留在宮中與朱沢微朱南羨爭斗, 而是毅然出征, 守衛(wèi)北疆,因此打動了大人?” 柳朝明沒有作聲。 “看來是叫本王說中了,四哥出征當(dāng)日,大人前來相送,說明大人最終認(rèn)可四哥,與本王已是徹徹底底的同黨之友了?” 柳朝明一聽“同黨之友”四字,一勾嘴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你身負(fù)重傷,被朱南羨軟禁于此,生殺予奪都在朱南羨一念之間,跟個死人沒分別,還提什么黨友?” 朱弈珩聽了這話,并不生氣。 他知道當(dāng)年朱昱深與柳朝明立下盟約時,曾許了柳朝明三諾。 后來朱昱深與他提起自己與柳昀的約定,說過一句話——十年之約,其實也是謀。朝中臣工千百,有志有智者眾,然,只有柳昀獨一無二。本王以十年約,所圖謀的,唯柳昀一人爾。 朱弈珩當(dāng)時還問過朱昱深,既是圖謀,那四哥許柳昀的三諾可是餌? 朱昱深答:不,諾即是諾,本王會守一生。 “你準(zhǔn)備何時動手?”朱弈珩沒續(xù)方才的話頭,轉(zhuǎn)而問道。 柳朝明道:“我尚不打算動手?!?/br> “為何?”朱弈珩詫異道:“年初四哥因決定出征,已然錯過了一個絕佳的時機,如今朱南羨親征,蘇時雨出使,你只要布局半年,在他們回來之前發(fā)動宮變,將大權(quán)握在手里即可,至于兵力你勿需擔(dān)心,我——” “你也說了,如今朱南羨出征,蘇時雨出使?!绷鞑坏人f完,打斷道。 朱弈珩隨即明白過來。 家國瘡痍,外患深重,這樣的時候,實不益再添內(nèi)憂。 朱弈珩笑了一下:“又要錯過一個好時機。”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那你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安插人手,十三現(xiàn)在已是陛下,你就不怕惹他生疑?” 然此問一出,他驀地反應(yīng)過來,“十三已對你生疑了?” 柳朝明安靜了片刻,道:“朱南羨自帶兵回來就沒閑著,他心思澄明異常,許多事比旁人看得更透。昨日議禮部右侍郎人選,曾友諒提議舒聞嵐,七卿里除了沈青樾,其余的皆無異議,奏本遞到皇案,朱南羨只批了兩個字‘不妥’?!?/br> 朱弈珩略一思索:“他是猜到你拿矯造誆朱沢微那回,矯造是舒毓模仿先帝筆跡寫的了。” 柳朝明道:“他既然能在奉天殿上當(dāng)著眾臣的面給你一刀,說明昔日宮前殿,昭覺寺的種種,是誰布局,誰又知情,他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只是礙于北疆的戰(zhàn)事,暫且沒有動四殿下罷了?!?/br> “這么說,他如今不動你,也是因為朝政民生離不開你?”朱弈珩道,笑起來,“那你還真是冤,說起來你這些年并沒有在黨爭里攪合多少,不過因為一玦盟約出手過幾次。但十三這大半年來歷經(jīng)朱憫達(dá),朱沢微,朱祁岳之死,受盡磨難,奪嫡的慘烈殘酷早在他心中烙下深痕,深知一個江山容不下兩個想承大統(tǒng)的王,你此前種種作為,他必將你歸于與四哥一黨,無論你解釋與否,他身為帝王,已是必不可信了?!?/br> 柳朝明見他說來說去,話頭又繞回自己身上,十分不耐,起身道:“陳謹(jǐn)升若不是四殿下的人,那本官便用自己的人了?!?/br> “他是?!敝燹溺竦?,“且本王還可以給你交個底,早年本王安插線人,于各部衙門都擱了幾個,為防誤事,許多條線早已拔除,但有那么一兩個一直藏著,未曾動用,其中有一人后來與蘇時雨走得很近,他二人是真心相交,并非本王授意,因此絕不會惹蘇時雨一黨懷疑。逢此危急之時,柳大人若用得上,便把這枚棋子也用了吧——今京師衙門府丞,周萍。” 朱南羨送完沈筠歸來,身邊又多跟了一名侍衛(wèi),秦若。 秦桑與秦若是兩兄弟,自小便跟在朱南羨身邊。八年前沈筠嫁朱昱深為妃,遠(yuǎn)赴北平府,東宮上上下下無一人放心,朱南羨于是將自己這兩個貼身護衛(wèi)給了沈筠,讓他們只聽四王妃一人之令,無論如何護她周全。 今年年初,昭覺寺事變,故太子與太子妃慘死,沈筠帶回京師的百余兵馬就是以秦桑秦若為首。朱南羨出逃?xùn)|宮當(dāng)夜,沈筠派秦桑護送。而今朱南羨繼任為帝,秦桑做了新帝貼身侍衛(wèi),沈筠要回北平,不忍秦氏兩兄弟分離,便將秦若留了下來。 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一見朱南羨,迎上來拜道:“陛下,今早柳大人過來送擬好票擬的奏本,還說有事與陛下商議,老奴現(xiàn)下可要傳他覲見?” 朱南羨一面走一面道:“嗯,傳他來謹(jǐn)身殿。” 吳敞又道:“府軍衛(wèi)指揮使梁大人已在奉天殿外候著了,說有要事稟告陛下,也要令他去謹(jǐn)身殿么?” 朱南羨聽了這話,步子一頓。 親軍十二衛(wèi)由北大營,值衛(wèi)所統(tǒng)管,就算有猶疑不決的事也會先問過左謙或時斐,等閑不會找到他這里來。 府軍衛(wèi)?如今府軍衛(wèi)手上最棘手的事便是看管朱弈珩了。 朱南羨點頭:“也傳梁闐?!?/br> 謹(jǐn)身殿即御書房,梁闐剛與朱南羨稟報完事宜,外頭吳敞便道:“稟陛下,柳大人到了?!?/br> 朱南羨看了梁闐一眼,令他站去一邊,才道:“傳?!?/br> 柳朝明進殿后,行過禮,爾后將手里的奏疏遞給尤梓,由尤梓呈于皇案。 朱南羨翻開一本奏疏,一面看一面道:“朕聽說,柳卿有事要與朕商議?” 柳朝明道:“回陛下,臣昨日聽沈尚書說,重整神機營,建立陌刀衛(wèi)的事宜,陛下決定暫且擱下了?” 朱南羨動作一頓,思量了片刻才道:“朕不愿擱下,但朝政開支吃緊,戰(zhàn)事未止,建立陌刀衛(wèi)斥資甚巨,凡事有輕重緩急。” 柳朝明道:“但臣以為,邊疆戰(zhàn)事不休,是因為朝廷沒有實力將其一擊即潰,只有加強軍事防備,令敵寇暫不敢擾境,才能得以休養(yǎng)生息。臣知道神機營與陌刀衛(wèi)開支不小,陛下可否先立下國策,緩慢重整建立?” 朱南羨道:“既立國策,便該實行。你既是聽沈青樾提起此事,他定與你說過,若要獲取足夠開支,只能增賦添稅。民生艱難,流寇四起,朕怎么能在這種時候增稅?” 柳朝明道:“民生艱難的原因之一,是因景元初年為增財力,土地私有兼并嚴(yán)重,眾多農(nóng)戶無地可耕,后雖下令整改,但一直未能切實貫徹,加之天災(zāi)連年,落得如今局面。陛下不必切實增稅,可以土地為單位,而并非戶籍以單位。” “那就是改國策?!敝炷狭w撐著額稍,想了一想,“國策一改,四下必定異聲難平,且如何改,怎么改,其中條例還需細(xì)細(xì)議定,動蕩太大不說,未必會有良效?!?/br> 朱南羨說到這里,道:“柳卿的提議,等西北戰(zhàn)事緩和,朕會仔細(xì)思量?!?/br> “多謝陛下?!绷鲗χ炷狭w一揖,隨即就要告退。 等他退到謹(jǐn)身殿門口,朱南羨忽地喚道:“柳卿。” 他從皇案前繞出,負(fù)手走到柳朝明面前:“朕兩日后便要親征,此后的政務(wù),要多勞煩柳卿。朕知道柳卿是個守諾之人,今日傳你來此,可否請你許朕一諾?” “陛下請講?!?/br> “朕要你,幫朕守好江山百姓?!?/br> 柳朝明合袖揖下:“陛下的心愿,亦是臣的心愿?!?/br> 朱南羨看著柳朝明,半晌,忽地笑了笑:“好,朕信柳卿?!?/br> 柳朝明離開謹(jǐn)身殿后,朱南羨頓在遠(yuǎn)處立了片刻,負(fù)手回身。 待他重新自皇案前坐下,臉上的笑意已全沒了:“梁闐,今早在蘭苑伺候朱弈珩的兩個宮婢你可著人帶來了?” “稟陛下,已帶來了。” 須臾,兩名宮婢便有侍衛(wèi)押著,跪伏在謹(jǐn)身殿中。 朱南羨問:“朕聽聞,今日都察院的柳御史去看望朕的十哥了?” “回、回陛下,是?!眱擅麑m婢不敢抬頭,哆哆嗦嗦地答道。 “哦,那他們說了什么?” 一名宮婢聽了這一問,渾身顫得厲害,另一名答道:“回陛下,沒說,沒說什么。柳大人只不過問了問十殿下的病情?!?/br> 朱南羨聽了這話,神情漸漸涼下來。 須臾,他將手中玉尺往皇案上一摔,砰然一聲驚得滿殿侍衛(wèi)內(nèi)侍齊齊跪下。 “朱弈珩的本事可真是要通天了!”朱南羨震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