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青筆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辭鞭辟入里,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細(xì)微之處。 哪怕她與他后來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揚(yáng)鑣,因立場背道相馳, 在蘇晉心里, 總也以柳昀為楷模, 認(rèn)為做人為官當(dāng)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當(dāng)初在暗室振聾發(fā)聵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聲真是驚醒了滿室火光。 這是她頭一回開始質(zhì)疑柳朝明, 認(rèn)為他不該構(gòu)陷沈府, 不該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們招出那些他不該問卻想知道的秘辛。 而時至今日,當(dāng)蘇晉手握朱南羨殺無赦的密詔,開始思量如何為柳朝明定一個所謂“不軌之行”時,她忽然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自問:我要的正呢? 柳昀為官十余載,為民生社稷殫精竭慮,上對得起蒼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無法找到一條能處以極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為,與昔日柳昀構(gòu)陷沈府所為又有何分別呢? 若柳朝明的錯,僅僅是因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說,朱昱深鎮(zhèn)守邊關(guān)十余年,無數(shù)次為家國出生入死,他就錯了嗎? 若不爭不搶,他們就活該被削藩,被革職,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淪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是,朱昱深有奪|權(quán)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來的,昔漢末曹孟德專權(quán)伐吳滅蜀立魏,司馬炎迫曹奐讓位而立晉,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誰又沒有奪|權(quán)的野心,哪個皇帝的江山來得真正干凈? 青史留書,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想,或許有些事,從來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許有的處境與紛爭,立場與廝殺,從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正”。 誠如她現(xiàn)在,手握利刃,身背懸崖,眼前路不過三個字。 殺無赦。 不擇手段的,窮途末路的殺無赦。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來的,等回過神來,她已睜著眼躺在榻上許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夢魘,卻驚出了一身汗。 蘇晉坐起身,喚了兩聲覃氏。覃氏推門而入:“大人怎么這時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蘇晉道:“勞煩覃嫂幫我燒水沐浴,我發(fā)了一身汗。” 夜半發(fā)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燒水,但蘇晉怕自己汗沒干就受風(fēng),眼下的幾個月性命攸關(guān),她不敢在這樣的時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著的阿福聽到響動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蘇晉。 不多時,覃嫂就將浴湯備好了。 蘇晉拎著木架子將阿福擱到了屏風(fēng)外,阿福一面被她提著走,一面在橫木上蹦了兩下,好似討好一般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一下就笑了。 當(dāng)初朱南羨在三王府外撿到阿福送給她時,還以為是一只候鳥。等阿福長大了,長出一片片白羽,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罕見的白鸚哥。 想來朱稽佑當(dāng)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這鳥的父母原該是他府里的。 阿福極有靈性,似是看到蘇晉笑了,又自蹦了兩下,叫喚道:“殿下,殿下。” 蘇晉沒理它,將它擱好,繞去里間褪了衣衫。 浴湯還冒著絲絲熱氣,熱得有些刺骨,蘇晉將全身沒入水中時,阿福還在外頭輪番地喚著“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興致。 但蘇晉想到方才夢中的思慮,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沒了。 柳朝明當(dāng)初在暗室的話語又重新浮響于耳畔。 ——“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謝相,當(dāng)初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jīng)歷,你是想扶朱憫達(dá)這樣一個人上位讓誅殺功臣仕子的事再來一次?” 蘇晉聽著這一聲又一聲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將自己往下沉。 浴湯漫過耳鼻的瞬間,她忽然覺得柳朝明說得對。 她的立場,從來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擇,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與朱南羨的情。 可若沒有朱南羨呢?她又會怎么選?會遵從柳朝明的立場?亦或順應(yīng)朝局一如大多數(shù)朝臣?還是遠(yuǎn)離紛爭? 蘇晉不知道。 她也不認(rèn)為她出于私心的選擇就是錯的,誰都不是圣人,誰都有喜惡好憎,她毫不遲疑毫不動搖不單單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羨無為人還是為君,從未令她失望過。 蘇晉只是突然開始好奇,若她對于立場的抉擇堪稱草率,那么明達(dá)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選擇?思慮了多久才做出選擇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jī)會好好問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輸。 蘇晉剛從浴湯里出來,便聽覃氏在屋外叩門道:“大人,外頭有位自稱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來府上拜訪大人。”說完又嘀咕,“怎么半夜來。” 蘇晉道:“讓他在正堂里等等?!?/br> 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線索,無論何時,無論她在何處,一定要第一時間前來稟報。 蘇晉再從房里出來時,已將官袍換好了,覃氏見狀道:“大人這就要上朝去了?” 蘇晉點頭:“嗯,今日四殿下與四王妃進(jìn)京,我早些去?!?/br> 得到正堂,令翟迪隨自己上了馬車才問:“有消息了?” 翟迪從懷里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來的消息。大人還記得當(dāng)初您將安南行商販貨的賬目寄回京師,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沒查出眉目么?” “記得,青樾說,因為這萬萬兩紋銀流入大隨后便無跡可尋了?!?/br> “后來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頭的一名錄事與安南的案子有關(guān),咱們的人剛趕到,這錄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殺了?!?/br> 當(dāng)時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樁半步,也正因為此,沈奚才發(fā)現(xiàn)柳昀牽扯其中。 “那名錄事被暗殺后,家中人四散而逃,后來雖抓回幾人,大都連嶺南都沒去過。直到上個月,九江知府派人遞話說,捉到錄事當(dāng)年的貼身隨從,這隨從雖不知安南的事,但卻知道一個曾經(jīng)與錄事來往密切的嶺南商販,就在前幾日,這個商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審著。” 翟迪說完,蘇晉也差不多將手里的密函看完了。 翟迪問:“大人,既已找到了這嶺南商販,確定他與安南販貨的案子有關(guān),可要用他作為證人為柳大人定罪?” 蘇晉重新翻了翻幾頁信函,蹙眉道:“這商販說他不認(rèn)識柳昀?” 第192章 一九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詞,這名商販姓祁, 稱商販其實不盡然, 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 每年在江南一帶采買了生絲茶葉送去嶺南, 接頭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錄事。 翟迪說:“蘇大人, 這販貨的說他不認(rèn)識柳大人,您覺得不可信?” “可信。”蘇晉道, “以柳昀的作風(fēng),若這販貨的認(rèn)識他, 他早就將人滅口了,如何會落到我們手上?” 根據(jù)現(xiàn)有的線索,安南販貨的案子已十分明白, 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販這樣的跑腿在大隨采買了貨物送去嶺南,由嶺南販去安南。 “但是,他們?nèi)绾呜溫洸⒉恢匾?,重要的是販貨之? 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最終去了哪兒?!碧K晉道, “若這祁姓商販僅只是采買一方, 那么他能提供的線索就觸及不到案情的核心, 這樣的供詞不足以為柳昀定罪?!?/br> 翟迪道:“是, 這一點下官也考慮過。下官的意思是把這販貨的留著繼續(xù)拷問,一來看看能否問出其他涉案人員, 當(dāng)然這原就是必要的;二來, 既然問不出后果, 那就徹徹底底將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過,柳大人的‘不軌之行’由蘇大人您來定奪?!?/br> 往白了說,柳昀如何牽扯其中全由蘇時雨編排,定罪的主動權(quán)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證人”,哪怕這個“證人”并不能證實什么,捏著他的手指在供狀上摁個印誰還不會么。 蘇晉默然片刻,“嗯”了一聲算是默認(rèn)了。 她閉眼倚靠著車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內(nèi)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將眼一睜:“不對,我方才想錯了?!?/br> “既然這祁姓商販只是個跑腿的,無論這案子是否與柳昀相關(guān),一個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現(xiàn)在根本說不通?!?/br> “萬萬兩白銀堪稱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會不利落?!?/br> 翟迪道:“蘇大人的意思是這姓祁的有所隱瞞?” “應(yīng)該沒有隱瞞?!碧K晉道,她理出供詞的一頁,重新看了一遍:“這姓祁的說,他大約是在兩三年前停止販貨,這與我在安南查出的時間節(jié)點大致相符?!?/br> “再有,”她指著密函上另兩人,“九江府的錄事,清河縣的胡縣令,他二人也是在晉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與清河縣任職。 “也就是說,他們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這大半年的時間內(nèi)收的手?!?/br>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蘇晉為何提這個,這個時間點不是明擺著的么? 蘇晉繼續(xù)道:“我們可以做個假設(shè),倘若犯下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來一直手握重權(quán),大可以一早就解決了這些知道內(nèi)情的人,沒必要拖到現(xiàn)在,因此他極可能只是另一個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們可以做第二個假設(shè),這名犯案人在兩三年前決定收手,他可能念及舊情,放過了九江府的錄事與清河縣的胡縣令,但他斷沒可能放過這名姓祁的商販,因這商販只是個跑腿的,極可能連他的面都沒見過,他為何要饒過這一個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個,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時候遇到了一些不測,令他無法分出精力與時間將這些‘尾巴’抹干凈。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時間內(nèi),他應(yīng)當(dāng)也是分|身乏術(shù)的,因此他不得不請柳昀來幫自己善后?!?/br> 蘇晉抬目看向翟迪:“這里的分|身乏術(shù)有三個解釋——身死,負(fù)傷,被囚禁。” “能夠請得動柳昀且分|身乏術(shù)的人還有誰?” 景元二十五年發(fā)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與故太子妃身隕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足東宮;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xùn)|宮重返南昌,十殿下帶兵去追身受重傷;六月末十三殿下歸來繼任東宮太子;七月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為晉安帝;議決親征當(dāng)日,四殿下中箭落馬的消息同時傳來,十殿下“意外”傷勢復(fù)發(fā),于后宮南苑禁足養(yǎng)傷,無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頭掠過,“犯下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覺得是朱弈珩?!碧K晉道,她似是有些頭疼,蹙眉揉了揉額稍,“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fèi)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連年叫窮,連府兵都養(yǎng)不起。” 翟迪道:“是,這事下官聽沈大人提過,還說當(dāng)年七殿下在廣西巡視,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覺得他窮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讓當(dāng)時的戶部尚書錢之渙錢大人查桂林府的賬冊,后來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著年年查,結(jié)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沒查出來?!?/br> 他說到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錢二位大人沒查出究竟,是因為十殿下的銀子流去了安南,大隨的黃冊查不到?” “但這只是我的推論?!碧K晉道,她又頭疼了起來,扶著額角道,“得想個轍,避過柳昀的耳目,將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審?!?/br> 馬車到了承天門,一名侍衛(wèi)上前來問:“尚書大人可要換轎?” 蘇晉道:“不必?!彼齽傁崎_車簾,借著燈火瞧見前方正是沈奚的轎子,又吩咐,“幫本官攔一攔沈尚書,就說本官有要事與他相商?!?/br> 下了馬車,翟迪將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與蘇晉簡略稟報了一遍,拜別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門了。 蘇晉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燈內(nèi)侍,自提了風(fēng)燈朝她走來,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與你說?!?/br> “可是離京的日子定下了?”蘇晉問。 “嗯,八月二十走?!鄙蜣傻?,“日夜趕路,早日去早日回來?!?/br>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蘇晉道:“好,除了戶部的尹郎中,你再派個十分會算賬的來刑部跟著我,我懷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與朱弈珩有關(guān),這些日子約莫要查不少賬。” 沈奚聽蘇晉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會安排?!?/br> 眼見正午門就要到,他將步子放緩了些,看著手里忽明忽暗的風(fēng)燈,靜了一會兒才說:“今晚入夜,你幫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