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jié)
“十殿下知道大人必不能要了他的命,就抓牢這一點(diǎn)拿捏大人呢?!?/br> 蘇晉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隨他拿捏,以為本官?zèng)]了他,還查不出來了是么?” 吳寂枝這才注意到蘇晉的案頭有一封攤開的密函,她像是已看了,雖閉著眼,眉宇中卻有一絲疲態(tài)。 密函上說,邛州一名茶商家業(yè)不大,但十余年間,有數(shù)回以販茶的名義轉(zhuǎn)移過千萬兩白銀,因戶部黃冊沒記錄,這一查猶如大海撈針,能這么快就找到線索,已堪稱運(yùn)氣極佳了。 可惜,然這茶商早已去世,家中人也不知所蹤。 吳寂枝問:“大人可要派人去邛州追查?” “不必了?!碧K晉道,她睜開眼,順手拿過一張大隨北疆圖,指著邛州的位子,“我有一個(gè)不大好的揣測。” 邛州位于北疆與西北之間,面上看沒什么,可移目往上,就可見三個(gè)與大隨接壤的鄰國,由西到東,分是赤力,達(dá)丹(注),與北涼。 其中,涼是前朝涼國與達(dá)丹舊部所建,赤力位于西面,而達(dá)丹所居的大片草原,分成不同部落,各部都有自己的王,合稱達(dá)丹。 “戶部的尹郎中帶著幾個(gè)人幫我算了筆賬,萬萬兩白銀,從安南分?jǐn)?shù)次流入大隨,即便再縝密,只要還在大隨境內(nèi),就很難查不到?!?/br> “大人的意思是,這萬萬兩白銀,再流入大隨后,又流出去了?” 蘇晉“嗯”了一聲:“既在邛州出現(xiàn),應(yīng)該往北走了,赤力與北涼和我們互有交戰(zhàn)?!彼闹讣庠诒庇驁D上直滑而上,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查查這個(gè)達(dá)丹?!?/br> 查達(dá)丹不過三個(gè)字,說起來很簡單,怎么查,如何查,卻是個(gè)難題。 部落太多,彼此之間合縱連橫,從哪里入手,入手以后怎么往下走,都得仔細(xì)思慮。 蘇晉只管吩咐,只管問結(jié)果,難題落不到她身上,頭疼的是下面的人。 吳寂枝將密函收好,想著事不宜遲,打算去找兵部的人一起商量,剛退出去沒多久,又回來:“蘇大人,文遠(yuǎn)侯過來了?!?/br> 蘇晉一愣,齊帛遠(yuǎn)性情清寡,遠(yuǎn)避朝堂,雖與謝煦是至交,除了她彈劾朱稽佑的那回相助過一次,這些年倒未與她有太多來往,即便有,也是點(diǎn)到為止。 到底是世交長輩,蘇晉屏退了吳寂枝,理了理衣衫,迎出公堂,十分有禮地一拜:“侯爺有事命人吩咐晚輩一聲便是,何必親自來這一趟?” 齊帛遠(yuǎn)的須發(fā)已全然白了,清癯的面頰有歲月痕跡,但那份沉淀進(jìn)骨子里的書生風(fēng)骨依舊不改。 他淡笑了笑:“老夫是來辭行的。七月時(shí),胥之來京,邀老夫去杭州柳府小住,老夫應(yīng)了。此一去不知何時(shí)歸,京師故人無幾,因此特進(jìn)宮來與你和柳昀辭行,望你日后一切安好。” 蘇晉道:“侯爺與柳老先生是至交,若能去杭州柳府住上數(shù)月乃或一年,彼此作伴,這是好事。還望侯爺回京時(shí),與時(shí)雨來信一封,時(shí)雨也好盡晚輩之道,去城外接您?!?/br> 齊帛遠(yuǎn)并沒有久留的意思,在她公堂里吃了一盞茶,便起身告辭。 但告辭也不是往別處去,而是往流照閣的正院尋柳朝明。 蘇晉自是相陪,一路穿廊過徑,又聽得他道:“胥之七月來京,曾到老夫府上小住,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刻板,提了好幾回柳昀的玉玦,一提就氣,一氣就不愿回府見柳昀。聽說他后來還特地見了你,只盼沒有為難你才好?!?/br> 蘇晉耳根子一跳:“柳大人的玉玦?” 齊帛遠(yuǎn)“嗯”了一聲,語氣清清淡淡的,卻帶著一絲意外:“當(dāng)年柳昀離開柳府,才十一歲,帶走了一枚玉玦,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也是他最珍貴的事物?!彼f著,一笑,“怎么,柳昀沒與你提過?老夫還道他這些年與你走得近,你知道這事呢。” 蘇晉道:“侯爺說笑了,柳大人慣不愛提自己的事,晚輩與他走得近,也只是言及公務(wù)居多?!?/br> 齊帛遠(yuǎn)點(diǎn)頭:“嗯,他是這樣的性子?!?/br> 蘇晉原不想再問,可所謂的柳府玉玦,她也是有一枚的,還是柳胥之親手相贈(zèng)。 那句“唯一的遺物”,“最珍貴的事物”,如同一張織錦圖上忽然繡偏的針腳,容不得她忽視。 “敢問侯爺,柳大人的玉玦,原本可是一雙的?” “不該說一雙,而是一對?!饼R帛遠(yuǎn)道,“胥之這個(gè)人刻板,成親時(shí),連聘禮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也就這么一對玉玦,是他刻意選了好玉,尋匠工做了一對,贈(zèng)了一枚給柳昀母親,難得的人間煙火與清歡,后來還打算傳承下去,給柳昀,再給兒孫?!?/br> 蘇晉聽了這話,一陣心驚,腦中恍恍惚浮起一個(gè)念頭——原來柳胥之那枚玉玦,不是贈(zèng)謝相之后,而是想贈(zèng)柳昀之妻? 可她早已將自己許給了朱南羨,怎么能受? 不管這個(gè)念頭是真的亦或只是出于揣測,它既在她心中生根,那玉玦她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齊帛遠(yuǎn)看蘇晉頓在原地,喚了聲:“阿雨?”然后問,“怎么,你其實(shí)曉得這玉玦?” 不然如何知道是一對? 蘇晉搖頭笑了笑:“見柳伯父佩戴過罷了。” 她抬目看了眼匾額,流照閣正院已至:“晚輩刑部還有要事,便送侯爺?shù)酱?,望侯爺此去杭州,一路平順?!?/br> 齊帛遠(yuǎn)點(diǎn)頭:“好,日后記得,不必稱老夫侯爺,也換一聲伯父?!?/br> 蘇晉應(yīng)了,拜別了齊帛遠(yuǎn),目送他進(jìn)了柳朝明的公堂,匆匆走了。 這一走卻沒回她方才提的“有要事”的刑部,而是轉(zhuǎn)首出了流照閣,對守在閣外的小吏道:“備馬,送本官回府?!?/br> 小吏連忙應(yīng)了,等蘇晉到了正午門,馬車已候在金水橋畔了。 蘇晉徑自命人將馬車趕回府,去屋里取了玉玦,還沒出房門,阿福見了她便叫喚:“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這一叫便引來了覃照林,一見蘇晉已將官袍換下,身著一身青衫,問:“大人,您咋這時(shí)候回府了?”又問,“您要去哪兒,俺送您?!?/br> 阿福又叫:“殿下,殿下!” 裝著玉玦的匣子握在手里,烙鐵一般燙,她早已應(yīng)了朱南羨的婚約,如今怎么能接他人信物? 蘇晉覺得難以啟齒,只道:“你別管了,我有急差要辦,去過就回宮?!?/br> 等走到門口,看覃照林還跟著自己,又吩咐:“我近日宮中事忙,想必接下來數(shù)日不能回府,你守著蘇府,平日里要放機(jī)靈點(diǎn)?!?/br> 覃照林嘿嘿一笑,撓撓頭:“俺知道,俺知道,大人放心?!?/br> 蘇晉遣走宮中駕車的小吏,獨(dú)自將馬車趕到柳府。 來應(yīng)門的是安然,聽了蘇晉的來意,沒敢接這匣子,說道:“玉玦既是老爺相贈(zèng),蘇大人即便要?dú)w還,也該由我家大人來受,斷沒有安然替他受了的道理?!?/br> 蘇晉道:“我原不知這玉玦如此珍貴,以為只是信物,而今知道另一枚玉玦竟是大人令堂的遺物,直覺受之有愧,是一刻也不敢再留?!?/br> 她沒提她知道這玉玦是該傳承下去的一對,太難開口。 安然十分為難,思慮半晌,說道:“那不如這樣,請?zhí)K大人在正堂稍坐片刻,待安然去取筆墨,蘇大人給我家大人留書一封,說明還玉因果,待我家大人回府,安然會將書信遞與他過目?!?/br> 蘇晉頷首。 這樣好,她之所以來柳府,本就想略去當(dāng)面還玉的困窘,留書一封,總好過當(dāng)面道明因果。 誰知安然剛退出去沒幾步,又回來:“賬房與偏房的筆被阿留拿去后院洗了,大人的書房雖離得近,等閑不能入內(nèi),安然要去東院書房取筆紙與墨硯,還請?zhí)K大人多等片刻?!?/br> 蘇晉應(yīng)好,獨(dú)坐在正堂吃了一會兒茶。 方才只想著快些將玉玦歸還,沒多作思慮,此刻靜下來,便有不少念頭自心里浮起。 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緊要的一步,卻斷了線索,她大可以拿著現(xiàn)有的“證據(jù)”,佐以“殺無赦”的密詔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后呢? 她當(dāng)真想要柳昀的命么? 蘇晉知道她該是果斷的,不留情的,可臨到這最后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懸崖邊,山嵐呼嘯,身旁就是柳昀。 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指尖已觸到他的背脊,卻一下沒了力氣,眼前是初遇暮春的連天雨,耳畔是他問自己“你可愿來都察院,隨本官做一名御史”,再鼓足勇氣,看到山石滾落的白屏山,他來救自己。 她欠的還沒還,也還不起。 蘇晉只盼有一股力氣,自九天來也好,自閻羅來也罷,助自己不顧心頭輾轉(zhuǎn),將這一掌推下去。 推下去,就能塵埃落定。 柳府靜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蘇晉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說的一句話,“大人的書房雖離得近,等閑不能入內(nèi)”。 她還記得,當(dāng)初阿留也曾與自己說過:“大人的書房除了三哥誰也不能進(jìn),當(dāng)初有個(gè)婢女就是因?yàn)檫M(jìn)了大人的書房……” 阿留的話沒說完,但蘇晉私下記住,后來著人打聽。 柳朝明命人杖斃婢女,立下規(guī)矩,自此柳府再無一人敢進(jìn)他的書房。 那一股能助自己將臨淵一掌推下去的力氣,在柳昀的書房么? 蘇晉擱下茶碗,站起身。 第198章 一九八章 午后無風(fēng), 柳府靜得連浮在秋光里的煙塵都不敢妄動(dòng)。 蘇晉推開書房的門。 門沒閂, 里頭的陳設(shè)一如柳昀這個(gè)人,洗練, 清冷, 沉凝, 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蘇晉移步去書案。 案上擱著一臺硯山, 一座筆屏,一方墨匣, 一個(gè)荷葉狀的水中丞,書卷都?xì)w置在書匣中,榴枝樣的玉鎮(zhèn)尺下壓著一疊白麻紙,頭一張上寫了個(gè)字,大約是柳朝明信筆書的,一個(gè)“濟(jì)”字。 幾座檀木書架上擱著的都是藏書,連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沒有, 除了一方半開的木匣里放著一支金簪子, 并無絲毫異樣。 蘇晉心中狐疑, 這樣的書房有何不能進(jìn)的? 她還欲再探, 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筆紙回來,只得作罷,剛轉(zhuǎn)身要走, 目光忽然在東面墻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劍。 劍身通體墨黑, 上有暗色金線淬成的云紋。 這柄劍別人或許不識得, 但蘇晉認(rèn)得。 朱南羨曾解下“崔嵬”給她細(xì)瞧過,說:“你看這鞘身上的云紋,乍看上去沒什么,其實(shí)里頭藏著端倪?!?/br> 他握住刀背,對著烈陽的方向一舉,大片日光傾灑,鞘身上的云紋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來,而亮起光的地方連城線,正是一條騰云巨龍。 此時(shí)此刻,午后秋光透窗而入,東墻上這柄劍的劍身,也有一條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的龍。 這樣的刀劍,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著大隨無上皇權(quán),斬天下jian佞,誅世間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隨朱祁岳而葬,柳昀書房里的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蘇晉心里陡然而生。 她記得舒聞嵐與自己說過,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丟了,說是落在河里,當(dāng)時(shí)還派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gè)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歲,至今已過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時(shí)不見的,也就是說,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將世上英當(dāng)作信物,贈(zèng)給了柳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