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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70節(jié)

第170節(jié)

    “回大人,早上便請了,陛下賓天,不單請了制玉器的,連鑄劍的,做瓷的,該請的全都請了?!庇值?,“大人可是有事要尋制玉的工匠?”

    柳朝明點(diǎn)了一下頭:“帶路吧?!?/br>
    工部與禮部相接處設(shè)一排工坊,專供這些逢大事進(jìn)宮的匠人使用,呂主事將一名玉匠帶到柳朝明面前:“大人,他就是手藝最好的?!?/br>
    工坊里比外間暖上許多,玉匠上身只著薄衫,跪在地上磕頭。

    柳朝明伸手探入袖囊,取出四塊殘玉:“本官……有一環(huán)玉玦,不知你可有法子將它補(bǔ)好?!?/br>
    殘玉映著熔爐火色,發(fā)出鎏金一般的光。

    玉匠看了一眼:“回大人,能的。玉是好玉,不知大人與之相般配的金器,若沒有,小人可拿金箔片鑲在玉上?!?/br>
    “有?!绷靼察o地應(yīng)道。

    他默立半晌,將一根沾了血的金簪子輕放在案上:“把它溶了吧?!?/br>
    玉匠拿了玉玦與金簪,往工坊里間去了。

    工部的呂主事道:“大人,天已晚了,大人不如先回流照閣或都察院歇息,這里下官與禮部的江主事會看著,等玉玦一補(bǔ)好,即刻為大人送去?!?/br>
    柳朝明搖了搖頭,自一旁落了座:“不必,本官就在此處等?!?/br>
    子時(shí)已過,朱南羨去世已是昨日事,晉安帝亦該是先帝了。

    一直同行的禮部江主事見柳朝明終于得了空閑,上前道:“稟大人,下官有一事請示。昨日晚時(shí),皇后娘娘,就是昔四王妃,于報(bào)恩寺得知陛下賓天,傷悲大慟,原想即刻回宮,奈何風(fēng)雪夜行路難,被戚太妃與喻太妃攔住,說等天亮再起行。下官算了算,若天亮起行,至晚辰時(shí)或巳時(shí)也該到了,但……新帝的年號尚未擬好,皇后祈?;貙m又是大事,沒年號許多禮制都沒法行妥當(dāng)?!?/br>
    “哦,請示大人這事,并不是禮部或翰林院要躲懶?!苯魇抡f到這里,添著解釋了一句,“羅大人已與翰林商量過了,還找了舒聞嵐舒大人擬年號,舒大人說,陛下譫妄,年號便是擬了,陛下也無法挑選,執(zhí)意讓下官等先來請示柳大人您的意思?!?/br>
    柳朝明的眸光落在窗外的風(fēng)雪,片刻,只應(yīng)了一句:“知道了?!?/br>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由誰擬,怎么辦,連個(gè)交代都沒有。

    但江主事亦不敢問,深宮里蜚短流長,而今要擬的這個(gè)年號,究竟是姓朱還是姓柳,揭開殼掀了蓋,還有個(gè)爭頭。

    誰會嫌命長去追問攝政大人這個(gè)?

    于是只好退去一旁,陪著這深宮至高無上之人一同看雪。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印象中,十余年前的杭州,也有過這樣一場風(fēng)雪。

    那是景元九年,柳昀將安然與阿留撿回府的第二年。

    杭州府流民成災(zāi),一入冬就落雪,路邊盡是凍死的人。

    柳府慈悲,每月都開倉施粥,可天下百姓涌到眼前,一座府邸的存糧連杯水車薪都不如。

    每回施粥,安然與阿留都跟去幫忙,每回去之前,都趴在窗沿對著勤勉苦讀的柳昀問上一句:“少爺,您不去么?”

    不去。

    自他將他二人撿回府,被關(guān)在祠堂五日,聽著柳胥之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尚不能自濟(jì),何以濟(jì)天下”后,便不再去了。

    尚不能自濟(jì),即便施恩濟(jì)民,施的,也是父親的恩。

    柳昀十一歲那年春,生母祭日當(dāng)天,因上香耽擱了去學(xué)堂的時(shí)辰,柳胥之命人伐了他院中的玉蘭樹。

    隔一日,他便收拾行囊,離家上京。

    安然與阿留追出來:“少爺,您走了,我們怎么辦?”

    柳昀撫了撫自己的自己的行囊,里頭除了衣物,只有一些他從前幫人寫家書時(shí),賺取紋銀買下的干糧。

    “我此去上京,科考謀生,未必有余力照顧你二人,你們該留在柳府?!?/br>
    安然卻道:“我與阿留不要少爺照顧,少爺對二人有大恩,無論您去哪里,我們都跟著,我們會照顧少爺?!?/br>
    柳昀看著他們,欲言又止。

    他是個(gè)不善解釋亦不愿對己身事多作解釋的人,半晌,只道:“走吧?!?/br>
    那已是景元十年的事了。

    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杭州府富庶,各地流民都涌入此處,城內(nèi)塞不下了這許多人,官兵便在城門攔著。

    出了城門,沿著官道朝北走,越走越觸目驚心,路旁全是餓死的,病死的人,有些還有一口氣,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旁邊就躺著逝去的親人,尸體早已發(fā)臭,甚至連四肢都不齊全,想來是被狗啃了去。

    杭州的春有沾衣不濕的杏花雨。

    可柳昀只覺這雨比雪還陰冷。

    哪里是府,哪里是鎮(zhèn),哪里是江山與天下?這分明是人間地獄。

    一名**歲的小女娃看他三人衣色光鮮,趴跪上來,不住地磕頭:“公子、這位公子,我與阿娘已三日沒吃過東西了,求求您,分我些吃的吧。”

    她瘦得連眼窩都陷了下去,明明才**歲的年紀(jì),青絲枯黃,還摻著一兩根白發(fā)。

    柳昀沉默地看著她,半晌,吩咐:“阿留,把我們的干糧分她一些?!?/br>
    阿留原就是流民,知道災(zāi)荒年間的苦,抓緊布囊道:“少爺,上京的路還遠(yuǎn),若分了,我們……日后吃什么?”

    “我……”柳昀垂眸,“可以為人寫字,寫家書?!?/br>
    “沒用的?!卑踩坏?,“少爺您有所不知,但凡流民,個(gè)個(gè)都與親人失散,能活著已艱難,哪里還會想著尋親。”

    跪伏在地上的小女娃抬起眼,趁著他三人說話的當(dāng)口,忽然一把搶走阿留手里的行囊,轉(zhuǎn)頭就跑。

    他們離開杭州府已三日,沒了行囊里的干糧,往前往后都路茫茫。

    阿留急得一下慌了神,大喝一聲:“站??!”不等柳昀與安然攔阻,追著小女娃遠(yuǎn)去,一下便跑得沒了影。

    天已快暗了,到了夜里,也不知雨勢會否變大,阿留能否找回來。

    柳昀與安然頓在原地,想去尋他,又怕都失散。

    柳朝明沉吟半晌,自腰間取出一枚碎銀,交到倚在荒道旁,一直拿眼盯著他們的一名精瘦漢子手上:“這位叔伯,我與舍弟要去尋人,勞煩您,若待會兒一名大約七八歲,模樣白凈清秀的男童找回來,務(wù)必請他在這里等?!?/br>
    精瘦漢子上下打量了柳昀一眼,接過銀子拿牙咬了咬,眉宇中浮起不忍之色:“看你這模樣,該是富人家的小公子,既喚我一聲叔伯,我也不瞞你。這荒郊里全是遭了災(zāi)荒的流民,一個(gè)小娃娃,哪有丟了的還能找回來的?一定早被人擄走了。”

    安然一聽這話,渾身一震,竟是僵住了。

    精瘦漢子又看柳昀:“沒明白是吧?想你這樣的小公子也沒法明白。災(zāi)荒懂不懂?沒吃的,餓得不行了吃什么?草吃完了,樹皮吃完了,只能吃人了!”

    柳朝明怔怔的,片刻,似是站不穩(wěn),跌退一步。

    “不信?”精瘦漢子又道,“遍地的尸體瞧見沒,少了的胳膊腿去哪兒了?趁著沒腐壞,都進(jìn)人肚子里頭嘍!”

    雨絲分明極細(xì),不知怎么,竟萬般紛擾。

    墜在人額間,如有千斤重。

    柳昀的心被精瘦漢子的話驚得狠狠發(fā)顫,可片刻后,他蹲下身,又從腰間掏出一粒碎銀子交到他手中:“這位叔伯,您既知道有擄人這樣的事,一定也知道他們大致會將人擄去何處,勞煩您,能否帶我去找,我愿拿銀錢與干糧去換我舍弟的命?!?/br>
    精瘦漢子再次打量柳昀,目光自他腰前墜著的玉玦一掃而過:“也罷,想來你這小公子,倒是真出得起價(jià)錢?!?/br>
    他站起身,將得手的兩粒銀子交到同在草席上,抱著小兒的妻子手中。

    “跟我來吧,我?guī)銈內(nèi)フ??!?/br>
    第209章 二零九章

    大約因?yàn)槁溆? 不到黃昏,天已有些發(fā)暗了。

    遠(yuǎn)處有一行官兵舉著火把巡過來,看衣著樣式, 像是朝廷的人,從應(yīng)天府來的。

    柳昀想叫住引路的精瘦漢子,誰知那漢子瞥了眼官兵,迅速道了句:“這邊?!蓖慕几钐幾吡?。

    腐臭味越來越重, 到處都是尸體, 像個(gè)亂葬崗, 斜坡上有幾株死了的梨樹,樹皮都被啃光了。

    越往里走越不見人影, 反倒鬼氣森森,安然害怕起來,小聲喚了句:“少爺。”

    柳昀也覺察出不對勁了, 頓住腳步:“你要帶我們?nèi)ツ睦铮俊?/br>
    精瘦漢子似是不耐煩,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一個(gè)小娃娃,問這么多做什么,只管跟著就行了。”

    柳昀抬手指向一條岔道:“你原先是要往那里走的,看到官兵,才繞到這里來。你既是尋人,有什么好遮掩的?這一路避著官府而行,究竟要將我們引向何處?”

    雨絲稀疏, 打落眉間。

    精瘦漢子怔了一瞬, 片刻, 陰測測地笑起來:“看不出你小小年紀(jì),竟如此聰慧?!?/br>
    “跑!”

    柳昀一聽這話,即刻反應(yīng)過來,搡了一把一旁愣住的安然,拔腿便逃。

    可他一個(gè)十一歲的少年,如何躲得過手長腳長的漢子?

    跑了還不到三步,后領(lǐng)便被人拽住,下一刻,一雙大手便覆上了他的脖頸,狠狠收掐。

    “少爺——”安然撲上去咬漢子的手臂,卻被他一腳踹在地上。

    精瘦漢子一邊使力一邊流淚道:“你莫怪我,兩粒碎銀子有何用,杭州府太遠(yuǎn),什么都買不了,我兒子快餓死了,只有吃的才能救他的命。你放心,我也是讀書人,等你死了,我只割你兩片rou,一定為你留個(gè)全尸……”

    脖間被箍得喘不上氣,連帶著胸口一陣一陣悶痛,想呼救,聲音卻被卡在嗓子眼,只能用足跟在地面借力,試圖掙脫。

    但這樣的力氣亦如蜉蝣撼樹。

    “住手!”

    在柳昀以為自己就快死了的瞬間,荒郊里傳來一聲清喝。

    一名勁衣少年疾步上前,一手抓住精瘦漢子的臂膀,側(cè)身狠狠將他撞開。

    脖間失了束縛,帶著腐臭的氣息重新流入口鼻,卻是新鮮的,肺腑重見光明,柳昀跌跪在地,一手扶住脖頸,大口大口地喘氣。

    幾名官兵將精瘦漢子制住,為首一人問:“四殿下,您沒事吧?”

    朱昱深搖了搖頭,再看向柳昀,眸里染上意外之色。

    眼前少年其人如玉,光華自斂,除了京師沈府的少爺,朱昱深還未見過這般好的人品。

    思及此乃杭州近郊,心頭一個(gè)念頭忽起:“杭州柳府的公子,柳昀?”

    “是?!绷勒酒鹕?,想到幾名官兵對勁衣少年的稱呼,合袖拜下,行稽首禮,“草民柳昀,多謝四殿下救命之恩。”

    一旁傳來啼哭聲,原來是精瘦漢子在流眼淚。

    “殿下,草民動了殺念,自知罪大惡極,該死無葬身之地。能否請殿下在處死草民后,將草民的尸骨送到拙荊手上,草民有一個(gè)小兒,他就快要餓死了……”

    幾名官兵聽了精瘦漢子的話,均是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