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鮮血一下浸染開來。 沈筠愣怔地看了眼自己不受控,仿佛還記掛著昔日情的的手,像是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她該要殺了他,讓他死的。 她安靜片刻,忽然用力將紅纓槍從他肩頭拔出,在身前一豎,踩住尾,用力將槍身往一旁的橫木上狠狠一折。 稠木槍身裂成兩半,朱穗墜在地上,依舊紅得耀目,卻沒了生氣。 “這些年,是我看錯了你。” “你與我,今生今世,恩斷義絕!” 沈筠說完這話,一拂衣擺,頭也不回地就朝外殿走去。 出得謹(jǐn)身殿,朱弈珩不知何時帶著人已到了,侍婢與幾名臣子都在外候著,一見到她,忙不迭跪地參拜:“臣等——拜見皇后娘娘——” 沈筠步子一頓:“我不是你們的皇后?!?/br> 她抬目,看向傾頹不堪的明華宮樓,一身紅衣如昨日烈火。 “你們記住了,我沈筠,今生,只認(rèn)朱晉安這一個皇帝!” 第212章 二一二章 沈筠走后不久, 朱弈珩領(lǐng)著一行侍婢進(jìn)入謹(jǐn)身殿, 瞧見朱昱深肩頭的傷,往一旁掃了眼,內(nèi)侍應(yīng)諾,匆忙退下, 不過須臾,便請來太醫(yī)院的院判。 朱弈珩對朱昱深拜下:“臣弟請陛下安?!?/br> 朱昱深沒應(yīng)聲。 他整個人很靜,深而默,與素日的譫妄不同,直到收拾內(nèi)殿的宮婢拾起折斷的紅纓槍,才出聲:“別動?!?/br> 一殿的侍婢俱是一愣,下一刻,全都哆哆嗦嗦地埋首拜下。 身患癡癥, 不識人不記事的新帝忽然說了話。 常在深宮伺候的人, 知道參破秘密的后果是什么。 所幸朱昱深沒有要將他們“封口”的意思, 只補了一句:“拿來給朕?!?/br> 裂成兩半的紅纓槍,槍|頭只余尺長,握在手里, 朱穗便拂過手背。 不多時,內(nèi)侍吳敞稟報道:“陛下,禮部羅大人與吏部的曾大人聽說陛下受傷,來謹(jǐn)身殿探望陛下了?!庇盅a充, “聽說還有事請奏?!?/br> 朱弈珩代朱昱深答:“宣?!?/br> 羅松堂與曾友諒一同朝朱昱深行了禮, 羅松堂率先朝龍榻上覷了一眼, 見陛下正閉目躺著任院判包扎傷口,先開口:“十殿下,方才老夫聽說,皇后娘娘今早因先帝賓天,悲痛至極,說……不想做這個皇后了?” 朱弈珩看他一眼,沒答話。 羅松堂又道:“可先帝曾留詔說,倘他病逝,年號即月就改,登基大典亦當(dāng)即月就行,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年號未立,后位又沒了著落,我禮部與太常寺接下來的儀制連個著手處都找不著,您看是否要去請示兩位太妃,另立中宮之主?” 也無怪他要當(dāng)著朱昱深的面問這些話,事關(guān)國祚大統(tǒng),要議必得有皇帝在場,哪怕癡了。 誰知話音落,整個謹(jǐn)身殿落針可聞,羅松堂覺出一絲異樣,剛要轉(zhuǎn)頭去問曾友諒,半臥在龍榻上的新帝緩緩張開眼,答了一句:“不立中宮之位,朕便不能登基了?” 羅松堂一下愣住,還在想這話怎么如此耳熟,等到反應(yīng)過來,才與曾友諒一齊噗通往地上一跪,:“回陛下,臣、臣唐突,臣不是這個意思?!?/br> 天大的秘密攤開來擺在眼前,一個字都不敢多言。 傷口已包扎好了,朱昱深掀開被衾,一旁的內(nèi)侍為他將龍袍批上:“年號今日擬定,后位仍立沈氏。” 羅松堂有些琢磨不透朱昱深的意思,想問,又不敢問太細(xì)得罪他,只得道:“是,那老臣將皇后娘娘請回宮?” 朱昱深仍語焉不詳:“不必,隨她吧?!?/br> 然后看向曾友諒:“曾尚書何事要奏?” “回陛下,是這樣,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以及升任一批有政績的官員,以彰仁德。赦天下一事已由刑部與禮部辦了,只待開年宣旨。及要升任的官員,吏部也已擬好名錄,交與都察院趙大人核查,然而,畢竟是新朝,這批升任的官員內(nèi),該有一到兩人位至高品,這一二人的人選,臣有些拿不定。” 所謂的高品,還非三品二品這么簡單,縱觀先頭兩朝,景元年間的謝煦與孟良,晉安年間的蘇晉與沈奚,無不位極人臣。 這些人都是陪著皇帝一路走來的功臣,因此,按說到了朱昱深為帝,第一該升任的是柳昀,可他已乃攝政兼首輔,再往上升除非封王。 雖然宮里還真有人揣測柳氏要出一名異姓王。 “朕聽聞,青樾已在回宮的路上了?”片刻,朱昱深道。 曾友諒狐疑,不明陛下為何提沈奚。 沈青樾一直是東宮黨,朱憫達(dá)倒臺又扶朱南羨上位,陛下不將他梟首已算寬宏仁德了。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后,為筑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將當(dāng)?shù)貫?zāi)民安置妥當(dāng),也召集了工匠,于十一月開始重筑堤壩。先前他來信說,要等開了春才返回京里,后不知怎么,至這個月初,忽然將筑堤的后續(xù)事宜交給了翟御史,馬不停蹄地往京里趕。臣等去信他也沒回音,只聽沿途幾個驛站的人說,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約年關(guān)節(jié)左右就能到應(yīng)天府?!?/br> 朱昱深道:“升遷當(dāng)看政績,晉安年間,除柳昀外,為朝政殫精竭慮者有三人,龔荃,蘇時雨,沈青樾。龔荃已封爵,蘇時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戶部尚書,內(nèi)閣一品輔臣,為西北,北疆,東海,三方戰(zhàn)場募集軍餉錢糧、戰(zhàn)馬,解決湖廣水患廣西旱災(zāi),安撫災(zāi)民,而今又統(tǒng)籌安排重筑堤壩,令揚子江一帶汛情得以緩解,國之棟梁之才,不可不行封賞。” “他既已是一品輔臣,待他回來,再賜,一品公爵位,晉封沈國公?!?/br> 羅松堂與曾友諒從謹(jǐn)身殿退出來,一路無言。 直到繞開奉天殿,下了墀臺,出了正午門,羅松堂才憋不住問了句:“老曾,你說陛下他這是個什么意思?” 曾友諒郁郁道:“我哪知道,我當(dāng)時還納悶,以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個由頭治他的罪,哪里知是要行封賞的?!?/br> 羅松堂四下看了一眼,小聲道:“會不會是嫌柳昀權(quán)勢大,所以——” 曾友諒扁著嘴搖搖頭:“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來對付柳昀,扶誰也不會扶沈青樾。沈青樾那個脾氣,肯不肯受這一品國公的封賞還有個論頭,保不齊跟他兩個阿姐一樣,士可殺不可辱,追著先帝一同去了呢?!?/br> “也是?!绷_松堂點頭,“青樾這一點與時雨像,前天你是沒看到,時雨聽說先帝賓天,險些,唉——” 說到這里,徑自一嘆,自行住了口,一來是想起蘇晉,沒由來心酸,二來,曾友諒與蘇時雨有齟齬,與他提她,博不來幾分共情。 誰知曾友諒竟也跟著嘆了一聲,點頭道:“蘇時雨的確是可惜了?!?/br> 倒也無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諒就夾著尾巴做人,還好朝中各官職出缺,吏部尚書又是個緊要職務(wù),除了他,無人有這個資歷做好。 憑白撿了幾年性命,與蘇晉共事,她后來官壓他一頭,卻沒因昔日齟齬與他多計較,也不知是沒這個功夫還是真的心胸廣博,他也沒問,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凌厲,漸漸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里說了半晌話,快至六部,不遠(yuǎn)處兩名小吏迎來,都是禮部的,呈上一封御帖,拜道:“二位尚書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將年號擬定了,特命人送來各部?!?/br> 曾友諒羅松堂對看一眼,拿了御帖來看。 御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筆跡,只書兩個字,永濟。 羅松堂與曾友諒十分詫異。 按說擬年號是大事,當(dāng)由翰林與禮部擬好些個供陛下?lián)襁x,擬時七卿與內(nèi)閣都當(dāng)在場。 今年情況特殊,陛下“譫妄”,是以禮部去問了攝政大人的意思,誰知柳昀敷衍,竟只寫了這么一個,然而奇的是,也就這么一個年號,還呈給朱昱深看了,朱昱深還特地拿朱筆,在“永濟”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這君臣二人在想什么。 曾友諒抬頭:“就定了?不再議了?” 小吏點頭:“是,流照閣傳話說,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濟年,咱們的陛下,便是永濟皇帝了?!?/br> 羅松堂仍不信,晉安帝擬年號已堪稱草率,永濟帝擬個年號,竟沒他禮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羅大人,攝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后擬好年號去尋了陛下,方才大約是回流照閣了,但——”他頓了頓,“還是那個規(guī)矩,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閣打擾大人?!?/br> 這是明華宮起火隔日,流照閣立下的規(guī)矩,想來倒也沒什么,先帝去世,眾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貴為攝政,當(dāng)作表率,每日花三五個時辰為先帝進(jìn)香誦經(jīng)一月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當(dāng)初宮里的人不是還傳言說,柳氏一門最講究一個忠字,當(dāng)初攝政大人的父親進(jìn)京,因柳昀上值時分趕回府邸,還罰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兩個時辰么。 流照閣的正堂內(nèi)的確有裊裊檀香氣。 案臺旁設(shè)了佛案,先帝謚號未定,還寫著“晉安”二字,然而,傳言該為先帝誦經(jīng)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 黃昏將至,窗外微雪不止。 須臾,一名藥官自后堂而來,對著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br> 柳朝明的目光無波瀾。 “還說不出來話,應(yīng)是起火的時候,吸進(jìn)太多煙子,太醫(yī)院的李掌院已為他看過,說是傷了肺腑。手臂上的傷倒是無礙,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br> 柳朝明“嗯”了一聲。 “那一位雖暫說不出來話,但醒來時,人像有半刻清醒,張了嘴,看口型,像是說想離開,又像說了一個‘雨’字。” “他說想去哪里了么?”柳朝明問。 藥官搖了搖頭:“沒有,太虛弱,一下又睡過去了。李掌院把了脈,說脈象很不好,尋常人肺腑傷成這樣,怕是活不成,還好這位自幼習(xí)武,身子骨結(jié)識,可惜棄了生念,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救活,還拖下官來為大人帶句話,掌院使他只能盡力施救,若救不了,請攝政大人莫怪。” 第213章 二一三章 微雪蒼茫,藥官稟完事, 無聲退下了。 暮靄被夜色侵染, 不多時, 院門發(fā)出“吱嘎”一聲, 言脩推門而入, 乍一進(jìn)公堂,直覺滿室清冷,拿鉗子撥了撥炭盆, 才解下絨氅,對柳朝明一揖:“大人?!?/br> 他是從言鼎堂過來的,永濟年間官員升遷,錢月牽要去刑部, 空出來的三品左副都御史的職務(wù), 便由言脩頂上。 “名錄擬定了?”柳朝明問。 言脩點頭:“曾尚書今早去請示過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 除了錢大人調(diào)任刑部尚書,下官與翟迪升任副都御史, 原翰林學(xué)士舒聞嵐舒大人轉(zhuǎn)去禮部任右侍郎, 陛下還親令晉封沈大人爵位, 賜一品沈國公銜。及蘇大人被定罪后, 空出來的一品次輔人選還有待斟酌,曾尚書說, 陛下的意思, 像是想整改內(nèi)閣, 但具體明細(xì)要等沈大人回來才議了?!?/br>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讓趙衍盡早將名錄送來?!?/br> “是,趙大人那里已傳過話了,說會趕在今晚核實完畢。”言脩略頓了頓,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議完事,過來的路上,繞去刑部牢里看了看?!?/br> 柳朝明正自書案前翻開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聲。 “蘇大人昨日夜里不知想起什么,又鬧過一回,腿上的傷又裂開,留了不少血。方醫(yī)正細(xì)心,撥了兩名穿著內(nèi)侍裝的小宮婢過去伺候。聽說今早人已靜下來了,喂藥是吃的,可惜風(fēng)寒未愈,加之傷慟過度,總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還有點不清醒,但凡開口,就說些胡話,下官去時,還聽她問方醫(yī)正,她身邊的人是不是都死了,問她什么時候行刑?!?/br>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處,過了一會兒,問:“方徐怎么說?” “方醫(yī)正說,蘇大人的風(fēng)寒其實不嚴(yán)重,病也是病在心里,陛下賓天,京師對她而言已是傷心地,關(guān)在刑部牢里恐怕是養(yǎng)不好了,最好能去別處,還為蘇大人求情,問陛下與柳大人能否看在蘇大人這些年于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br> 言脩說到這里,見柳朝明不語,撩了袍,徑自跪下身去,磕了一個頭。 “大人,下官跟了您這么多年,曉得在此局之中,有時候悲憫才是最殘忍。但,大人既甘冒風(fēng)險,瞞著陛下愿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蘇大人一條生路?” “你以為——”柳朝明卻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