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那時柳昀就對他說,你太驕傲,你不夠狠心。 彼時不明所以,而今想來,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驕傲了,他出生榮權(quán),順風(fēng)順?biāo)鹳F無匹,以至于他在雪地上寫下朱弈珩與朱昱深之名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謀,竟是全心全意地為朱昱深而謀。 他太驕傲了,從未打心眼里服過誰,所以他以己度人,覺得皇儲之間可以結(jié)盟,可以相互利用,卻猜不到一個皇儲竟會對另一個皇儲徹徹底底地俯首稱臣。 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關(guān)鍵時候,總是差了半步??裳巯驴磥恚倪@半步,又豈只是半步?他先輸在驕傲,后輸在心軟,最后輸在一道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而朱昱深與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單論行事態(tài)度,只要初心已定,終點已定,途間無論險阻,亦會披荊斬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里呢? 沈奚想,他終于明白朱昱深為何要聚集這些個與當(dāng)年事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眾臣在大殿里。 因為他不怕,便是讓他們曉得這些秘密又如何?這個皇位他就是謀來的,事實攤開給你們看,還敢反了他不成么? 因為他要治,讓這些人知道秘密,對自己來說,雖多了一分危險,可是對于殿下一干只愿平安度日的重臣來說,也因窺得這份秘密,不得不嚴(yán)防死守,否則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謹(jǐn)慎,反而更要對永濟(jì)帝臣服。 權(quán)力就是這樣,此消彼長,敵強(qiáng)我弱,你已在制勝點,只要足夠強(qiáng),會變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穩(wěn)。 朱昱深高坐于御案前,看著殿內(nèi)沉默的,安靜的,甚至有些蕭索的沈奚,忽然開口道:“拿酒來。” 在眾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臺,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親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為何傳你來謹(jǐn)身殿,將這些因果一一道清講明嗎?” “因朕知道,你重情義,骨子里有十足傲氣,若不將這渾局看個透徹,怕是這輩子都安不下心?!?/br>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該知此局憑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術(shù),且你,蘇時雨,十三,其實都一樣,看重的,本也不是這個皇位?!?/br> “朕不愿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愿你縱有不甘,亦能泯于這酒中,從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來。戶部尚書的位子是你的,內(nèi)閣一品輔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論功績,國公爺?shù)姆饩粢苍撃隳獙佟!?/br> “朕保你官位,晉你爵位,不為其他,只因戰(zhàn)事雖歇,并非永止,江山隱患仍在,民生待興,時局艱難,戶部尚書的位子太過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這個能耐做好?!?/br> 朱昱深說著,將杯中酒往前一遞。 酒水微晃,蕩出一圈又一圈暗紋。 是好酒,聞著都覺得香,覺得烈,覺得冰涼。 沈奚看著酒水,慢慢地,失笑出聲,越笑越覺得好笑,幾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揚袖打翻了朱昱深遞來的酒水,雙目布滿血絲,嘶聲道:“你不如殺了我——” 殿中的內(nèi)侍與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于地。 侍衛(wèi)闕無提劍欲懲治沈奚,走到近旁,卻被朱昱深抬手一攔。 他平靜地看著沈奚,一直沒說話,知道看著他的神情一點一點落寞起來,難過起來,十三沒了,時雨也走了,二姐隕沒,三姐聽說去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該怎么辦? 沈奚慢慢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個瞬間,他竟無比期盼能有侍衛(wèi)追上來,給他脖子一劍,這樣他就不用困在這里了,不用陷于恩義,情仇,與明謀暗斗。不用作繭自縛,也不用畫地為牢,他太討厭這些了。簡直憎惡。 可是沒有,身后只有蒼茫的風(fēng),沒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臺,舒聞嵐才跟朱昱深請示:“陛下,可要著人跟上去盯著,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卻搖了搖頭:“不必,他會想明白的?!庇值靥砹司?,“可別小瞧了他?!?/br> 幾名內(nèi)侍進(jìn)殿將倒灑的酒水收拾干凈,朱昱深對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對吳敞道:“你也退下?!?/br> 不知何時日已西斜,也許因為先帝新喪,明明年三十的黃昏,天地一片肅殺冷清。 舒聞嵐走下墀臺,放緩了腳步,不過須臾,內(nèi)侍吳敞便跟上來,有模有樣對行了個禮,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一邊落后他半步走,一邊道:“少爺,老奴當(dāng)日已按照吩咐,將那番話與柳大人說了?!?/br> 舒聞嵐神色無波瀾:“怎么說的?” “便是在提蘇大人的時候,順道說了句‘當(dāng)今圣上又是假作癡傻’,可柳大人像是無動于衷,只回了一句,他認(rèn)了。也不知究竟是認(rèn)什么。到底是認(rèn)蘇大人對他的記恨,還是認(rèn)自己權(quán)力大,終究會惹帝心生疑?!?/br> 舒聞嵐沉默一下:“陛下那里呢?” 吳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時,只提了一句‘明華宮方起火時,柳大人就到了,說是詢問燈油的事’,陛下便不讓老奴說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無動于衷?!?/br> 說到這里,他皺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見識了許多皇子與王公大臣,也就這二位,實實在在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少爺,您說,咱們能成事么?” 舒聞嵐面對夕陽,負(fù)手而立:“難啊?!?/br> 第217章 二一七章 夜更深些的時候, 宮內(nèi)鳴了號角。 子時已至,又一年過去了。 永濟(jì)二年的年關(guān), 隨宮不設(shè)宴, 四下里冷清清的,后宮無人, 連侍衛(wèi)都散了一半回家回營, 巡夜的都是內(nèi)侍。 一名小火者路過六部, 老遠(yuǎn)看到前方有一身姿高大的人走來,提著風(fēng)燈一照,竟是內(nèi)侍馬昭, “馬公公,大過年的,您怎么也值勤?” “不然呢?”馬昭一笑, “咱們這樣的人,都孤寡,不興祝什么年關(guān), 把前后宮巡好了,只要陛下寬心, 我們這年節(jié),才叫過得順暢?!?/br> 他如今也是個人物了, 跟過兩位大珰,晉安年間還伺候過蘇大人, 而今到了永濟(jì)朝, 聽說永濟(jì)皇帝的寢宮一建好, 還要招他過去做管事牌子呢。 小火者應(yīng)是,走在馬昭前頭半步,為他提燈照路。 六部很大,踏著雪,走得十分慢,從正午門外的步廊一處一處巡至刑部大牢,寅時已過去大半了。 天將明,樓隔間一片晨靄,老遠(yuǎn)望去,前方雪地上似乎躺著一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尸體。 “啊呀!”小火者嚇出一聲驚呼。 然而大珰在旁,不敢露怯,提著膽上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身影眼熟得很:“馬公公,那邊、那邊好像是沈國公?!?/br> 馬昭目色詫異,拿過風(fēng)燈,快走了幾步。 輕微的踏雪聲驚動了沈奚。 他已在這里躺了一夜了,一時睜開眼,也沒出聲,緩緩抬起一只手,將來人攔了下來。 冰涼的雪水沾濕大氅,慢慢浸透衣衫,侵入肌理。 可他仿佛并不覺得冷,抬眼不見天幕如蓋,熹微一縷晨暉如夢幻泡影,恍惚還以為看到了很小的時候,大姐二姐還在,祖父祖母亦在,沈拓的官品不高,他們四姐弟在沈府成日打鬧的時光,大姐沉穩(wěn),二姐溫婉,他只小沈筠一歲,兩人最頑皮,三天兩頭就要吵嘴。 又或看到了麟兒出生那日,他和十三搶著去抱,小小一個人兒窩在他們懷里,竟不怕生,看到他咯咯地笑,看到十三,也咯咯地笑。 當(dāng)時沈婧剛生產(chǎn)完,還虛弱,隔著簾子喚十三,說:“你回頭跟三妹寫封信,就跟她說麟兒出世了,好叫她安心。” 沈婧與沈筠都是這樣,總覺得十三性情比沈奚好,家里有事,也多囑托十三。 往事有點舊了,回想起來也模糊,沈奚只記得彼時年少,自己好像有點不服氣,十三與沈府再親,到底也是朱家人,再說了,十三的脾氣就很好嗎?莽撞,恣意,飛揚,沖動,大而化之,加之出生天家嫡系與生俱來的倨傲與威風(fēng),若非從小從了軍,放在宮外簡直堪稱跋扈子弟。 因此他總愛與他爭,想殺殺他的威風(fēng),憑著自己幾分聰明,十三往東,他就要往西,十三往北,他就要往南,吵吵鬧鬧過完一整個少年,竟也沒能鬧僵了。 沈奚想,大約是十三讓著他吧。 他真是太不好了,后來得知明華宮起火,心里只剩一個念頭,十三其實待自己很好,二十余年短短一生,他也很難,他該與他少爭一些,讓他過得舒心一些的。 沈奚早在十月中就覺察出事情不對了,一開始是從蘇晉來信的措辭里看出片許端倪,后來到十一月,朝廷接到木彥三衛(wèi)的消息,他便徹徹底底地猜到事情的因果。再要往回趕已是來不及,焦慮之中還好穩(wěn)住了心神,先動用一切勢力,瞞過柳昀與朱昱深的耳目,將麟兒與梳香送去了蜀中。 當(dāng)時梳香還問:“少爺,既然四殿下與柳大人都曉得奴婢與麟兒要往蜀中,您為何還是要將我們送去此處呢?” 沈奚也說不清。 或許因朱昱深坐主江山,天下哪里,其實都一樣。 或許因蜀地天險,進(jìn)蜀總要費些功夫,便是得知追兵找來,也又裕足時間再逃。 又或許,因為沈婧臨終前對梳香的那句:“你若能活下來,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養(yǎng)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br> 他笑了一下,道:“阿姐說,讓你為麟兒起一個賤名,你起了么?” 梳香道:“不曾起,奴婢沒驗過幾日書,怕起壞了,唐突了小殿下?!?/br> 沈奚道:“那就跟你姓吧?!?/br> 梳香是災(zāi)荒年間沈府撿來的小丫頭,自小就跟著沈婧,“梳香”二字還是沈婧起的,哪有什么姓氏,總不能姓梳吧。 “取‘梳’的‘木’字,姓木?!鄙蜣煽粗雰海褧f話了,會叫他阿舅,伶俐還如以往一樣伶俐,只是歷經(jīng)了人世艱難,才六歲,卻比一般孩童懂事早慧,“就叫木頭?!?/br> 沈奚躺在雪地上,看著晨光。 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人了。 不然他也走吧,去蜀中,找木頭與梳香,再帶著他們?nèi)幹?,找時雨,以后他們這些茍且偷生的零零碎碎,權(quán)且做成一家人,以后一起離開大隨,想想其實不壞。 既然這樣,他為何還躺在這里呢,還身在這大隨深宮之中呢? 總不該是被朱昱深說動了吧? 他在戶部任職逾十年,官拜侍郎尚書近七年,知道而今四方戰(zhàn)歇,大隨民生百廢待興,還有許多事沒做完,他扔下戶部走了,這么艱難的日子,朝政如何扛過去? 擔(dān)子扛在肩上這么久,責(zé)任簡直化成一種本能,自己這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真是面目可憎,就像回到了從前萬事留一線試圖兩全的時候,到末了,還不是功敗垂成? 沈奚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兩聲。 馬昭與小火者看沈奚像是失了心,不敢走遠(yuǎn),候在雪地里。 天大亮了,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銅鎖輕響,須臾,有兩名穿著囚袍的犯人被獄卒帶著,從刑部大牢的后門出來,仔細(xì)看去,竟是女囚。 其中一名女子似乎不甘,還在與獄卒說著什么,獄卒看似為難,拼命解釋。 馬昭覺得蹊蹺,蘇時雨一走,規(guī)矩都沒了嗎?什么時候刑部對囚犯這么好脾氣了? “去看看,那處怎么回事,省得擾了沈大人?!?/br> 小火者應(yīng)是,過去問了幾句,卻也猶疑,轉(zhuǎn)回頭來看了一眼,把囚犯與獄卒一齊領(lǐng)了過來。 原來這兩名女囚竟是蘇晉的小妹蘇宛與覃照林的媳婦兒覃氏。 覃照林離京前,將蘇府的下人散了,交代覃氏回鄉(xiāng)帶著蘇宛離開,越快越好。哪知半途被人跟上,押解回京,就此關(guān)進(jìn)了刑部大牢里。 馬昭聽說竟是蘇府的人,也為難,看向那處仍臥在雪里的沈國公,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心頭起了一個主意,上前稟道:“國公爺,剛從刑部牢里出來的二位婦人,原是蘇府的,其中一人還是蘇大人的小妹,說是想去尋蘇大人,可大人她離京已近一月了,您看可要傳他們來見您?” 蘇府的人? 時雨的小妹? 沈奚聞言,果然“嗯”了一聲,慢慢從雪地里坐起:“傳她二人過來。” 蘇宛在杞州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后來上了京,做了半個月侍郎府的小姐,陷于蘇晉與朱沢微的爭斗,每日更提心吊膽,聽說沈國公要見自己,一時也辨不清是誰,只道是名頂大的官,連臉都不看就磕頭跪拜:“這位大人,求求您,準(zhǔn)民女去見蘇晉蘇大人,他是民女的三哥?!?/br> 沈奚看著她,過了會兒,才道:“時雨有罪在身,已被流放,加之曾任刑部尚書,執(zhí)掌刑罰律令卻知法犯法,三年內(nèi),任何人不得探視,否則罪加一等?!?/br> 而流放罪加一等,就是梟首極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