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jié)
二人自謹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無言,走到墀臺轉(zhuǎn)角,卻聽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聞嵐入內(nèi)閣,把蘇時雨的缺補上,你怎么想?” 沈奚的眉不著痕跡地一蹙。 這可稀奇了,罰吳敞跪著,不明擺著他圣心已決么?還要拿來試他?不過這試,也是明擺著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為難,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齡雖長,但臥病太久,政績遠比不上時雨,頂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強,當(dāng)然,他也有他的長處,說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績,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問問柳昀與七卿的意思?兼聽則明嘛?!?/br> 這不是廢話嗎? 朱昱深步子一頓,回頭看了沈奚一眼。 雖是廢話,但,與其說是兩頭不得罪,還不如說坐山觀虎斗。 朱昱深嘴角動了動,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了他那點心思,別開眼,轉(zhuǎn)目看向遠天,沒頭沒尾地道了句:“春來了?!?/br>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卻像是看得更遠,落在了不能及的,心有牽掛處,于是收了笑,也跟著道:“是,春來了?!痹倌弦恍┑牡胤?,雪就要化了吧。 蘇晉的馬車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開始化雪了。 這日晨,晨光尚熹微,馬車還未進城,便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煢躍下車轅,掀開簾子道:“蘇公子,到了,小人便送您到此了?!?/br> 蘇晉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內(nèi),里頭有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粗獷的人,他站在一片陰影處,見了馬車,也似猶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認出她,眼眶一下就紅了:“蘇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里還提了個籠子,里頭的阿福懨懨的,看到蘇晉才緩了些精神。 等到李煢走了,覃照林才道明自己為何會在江西。 原來他在青州營里住了半月,至十二月頭,才接到一封自京師來的信,讓他即刻趕往江西地界,接應(yīng)蘇晉。 覃照林原本狐疑,后來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羨的封地,以為這信是他寄的,便馬不停蹄地來了。 蘇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柳昀說,在江西要接應(yīng)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從懷里取出布囊,里頭,她的玉佩與他的匕首都仔細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時,便只留了這三樣?xùn)|西,俺一日都沒怠慢過?!?/br> 蘇晉看著雨字佩與九龍匕,淚早就流干了,此刻只覺空茫。 阿福轉(zhuǎn)著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她,似乎終于明白了這樣的空茫源自此生無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了兩下,試圖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惘然回神,卻是異乎尋常的平淡,只對覃照林道:“走吧。” 馬車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蘇晉掀開車簾,問:“照林,再走百里,就是南昌了吧?” “對,反正大人說往南走,俺就琢磨著,都到這了,先去南昌看看?!?/br> 南昌?也好,他曾在這里就藩。 其實朱南羨走過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跡的卻很少,除了就藩的南昌,便只有從軍的西北。 對了,他還提過,等成親后,要陪她再回蜀中故里。 蘇晉道:“我們先去南昌,為他守完喪節(jié),便去蜀中?!?/br> 她其實都想好了,帶著他在南昌的舊日足跡回到蜀中,等時間更久一些,還要去西北看看。 覃照林聽了這話,難得的沉默,片刻,一揮鞭,揚聲應(yīng)了句:“好咧!” 越往南走,春意越盎然,快至南昌府,道旁花枝已灼灼,覃照林是個大老粗,看到這樣的景致,只能詞窮地道一句:“大人,您快看,春來了!” 蘇晉掀開車簾,荒徑旁桃李滟瀲如韶華,明明開得如火如荼,卻綴著簡靜的光。 于是她也嘆:“是啊,春來了?!?/br> (第五卷 完) 第219章 二一九章 (三年后) 永濟五年, 蜀地春來早, 一月化了雪,方至二月,桃李姹紫嫣紅開了一片。 去平川府三十里,有一座山。山本無名, 只因長著一片茂盛的翠竹,被人稱作翠微山。二十年前,翠微山原是住了人的,然而景元十一年相禍, 官兵拿人竟拿到了山上,聽說當(dāng)時死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朝廷便下禁令把山封了。 山上的人搬到山下, 日子十分清苦,后來通了官路,去平川府一條康莊大道, 原本靠山吃山的山民成了耕戶織戶, 耕田蓋屋, 漸漸形成一個小鎮(zhèn), 便不再想著回山里了。 小鎮(zhèn)就叫翠微鎮(zhèn)。 鎮(zhèn)上的人種桑田,反而比別的鎮(zhèn)子繁華, 久而久之, 住戶多了, 人亦多了。 人一多, 就該有阡陌與街道, 市場與商販,有紙醉金迷的銷金窟,亦有書聲瑯瑯的學(xué)堂。 翠微鎮(zhèn)的學(xué)堂只有一間,是七八年前,一個姓晁的書生開的。 他沒右手,原以賣畫為生,后來辦學(xué),學(xué)堂里本沒什么人來,這也無可厚非,誰能相信一個少了一只手的書生有多少墨水呢? 直到晉安元年,平川府的府尹親自來了翠微鎮(zhèn)一趟,拜會晁姓書生,鎮(zhèn)上的人才得知這個名叫晁清的居然來頭不小,非但是景元二十三年的舉子,上京趕考前,還曾是岳州府的解元,若非因一些原因耽擱了殿試,早該高中進士躋身朝堂了。 這樣的小鎮(zhèn)出一個秀才都要平地起驚雷,何況還是個差一點高中進士的舉子? 鎮(zhèn)上的人一夜之間擠破了頭地要將自家子弟送去晁清學(xué)堂,晁清收下十人便不再多收。 他授長學(xué),貪多嚼不爛,精力若太分散,一個都教不好。 學(xué)堂的授學(xué)時間一向是從卯時到午后未時,然而這一日,晁清方講完《論語》里仁篇便下了學(xué),說道:“今日先生有要事,明日多講些時候。” 學(xué)生多是孩童,大都自六歲開蒙起就跟著晁清,長到混世魔頭的年紀,聽聞可以早下學(xué),正襟危坐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歡愉,強忍著道一句:“先生有禮?!睔g呼一聲,簡直比過節(jié)還開心。 晁清嘆笑著搖了搖頭,正收拾書本,一旁忽然有人喚:“先生。” 又問:“先生,今日當(dāng)誦的是《論語》的哪一篇?”還添了句,“里仁篇學(xué)生已誦好了?!?/br> 晁清都不用轉(zhuǎn)眼去看,便知問這問題的該是木云熙。 他是這幫孩子里的異數(shù),年紀最小,才八歲,卻十分早慧懂事。 再掃他一眼,只見小小一個人兒端正站著,模樣出奇得好,右眼下有個十分淺的淚痣,不仔細瞧還辨不出來。 “今日什么都不用誦。”晁清淡淡一笑,“克己自律是好事,但你還小,不必那么苛求自己,當(dāng)學(xué)會張弛有度?!?/br> 木云熙抿了抿唇,似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 他看著晁清:“先生今日高興。” 晁清又笑了一下:“是,為師有一個七八年未見的故友來蜀中,該今日到?!?/br> 說故友其實十分委婉,他二人曾同患難,交情堪稱過命。 三年前,他聽說蘇晉被流放,原打算動身去寧州,后來得知她被流放期間,初三年不準探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去年秋,他忽然接到一封來信。 信竟是蘇晉寫的,稱她已從南昌動身,打算來蜀中。 晁清自那時起就一直盼著,越盼越焦急,直到今日,總算盼到了。 木云熙仍看著晁清,先生向來不怎么說己身事的,今日多言幾句,想必是真的開懷至極了。 他握了握手里的書卷,語篇里的不解之處,還是留到明日再問好了。 “好,那學(xué)生不耽擱先生了?!?/br> 木云熙說完,站在學(xué)堂口,像官員站班子一般目送晁清的身影遠去,才折回身,要往家里走。 “木頭!” 方走了沒幾步,忽然被一個聲音叫住。 木云熙回頭一看,竟是一同進學(xué)的江辭。 他是翠微鎮(zhèn)富戶江家的小公子,已十一歲,頑皮至極,堪稱混世魔頭中的混世魔頭。 今日趁著早下學(xué),正好可以胡天胡地。 “我們幾個要去翠微山上掏鳥窩,你去不去!” 木云熙眉頭一蹙:“不去?!?/br> 江辭“嘖”了一聲,分外不滿,又見木云熙轉(zhuǎn)身要走,左右一看,頗有派頭地吩咐:“追上去?!?/br> 跟在江辭左右的是他在學(xué)堂里收的兩個小弟,美其名曰左右護法,其實是兩兄弟,一個叫大虎,一個叫二虎。 小娃娃拉幫結(jié)派,以街頭說書先生講的江湖傳奇為藍本,認了江辭為頭領(lǐng),自覺除了左右護法,還該有個書生模樣的軍師,于是看上了木云熙。 大虎伸手在木云熙面前一攔:“木頭,去吧!” 二虎道:“是啊,去吧!”又循循善誘,“你放心,咱們老大會保護你的,他可是拜了南鏢頭為師呢!” 大虎立即復(fù)合:“對,咱們老大的師父是南鏢頭,可以打遍天下!” 說起這位南鏢頭,其實是江府三年請的護院,單名一個亭,聽說是江南人,曾經(jīng)以護鏢為生,后來想安定下來,便來了蜀地謀生。 南亭原也不是赫赫有名的,翠微鎮(zhèn)平靜,請護院多是為了防賊,并不需要多么高墻的武藝,只要眼睛夠利,瞧見賊了呼喝兩聲,賊便溜了。 直到一年前,江府遭了一回難。 當(dāng)時有七八個黑衣人趁著夜色闖入府中,個個手持鋼刀,皆是奪命之勢,其中一人還挾持了江辭,殺了幾名家丁,詢問江府老爺?shù)淖√帯?/br> 誰知江舊同的住處還沒找著,不知從哪殺出來一個身著墨色勁衣的人,身形宛若游龍又快如疾電,凌空一閃,矮身一避,找準空口奪回江辭,把他扔去另一名護院身旁的同時卸了另一人的刀,借力打力,須臾之間,竟把七八黑衣人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這名身著勁衣的,就是南亭,江府的護院。 他以一敵八,于刀劍中救下江辭的事跡被江府許多下人瞧見,口口相傳,越傳越玄乎,從以一敵八,傳成以一敵百,傳成眨眼之間檣櫓灰飛煙滅,天下無敵手。 而實際上,那幾名黑衣人武藝實則不高,配合沒甚章法,否則要救下江辭,也沒那么容易。 誰知木云熙聽江辭等人搬出南鏢頭的大名,并不為所動,只淡淡道:“我不去,且我勸你們最好也不要去,日前還有人上翠微山被猛獸所傷,你們怎知你們不會遇見?” 說完,又是要走。 江辭急道:“怕什么!我好歹是南鏢頭的徒弟,就算有猛獸,我可以打,即便打不過,長著腿不會跑嗎?我?guī)煾缚刺焱砹宋覜]回府,一定會來救我的!” 木云熙仍不理,撥開大虎二虎擋在眼前的手,仍要走。 大虎二虎急了,也不知是誰,沖口就是一句:“膽子小沒本事!怪不得你爹不要你!” 小小的云熙步子一頓,一下便回過頭來。 他的嘴角似是一顫,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須臾,化為有些難過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