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jié)
官差繞過桑田,漸望不見,四周幾個鎮(zhèn)民還有江家的護院與老管家一下圍上來,說:“晁先生,您讀書多,您這回可要想主意救救江老爺?。 ?/br> 其實他們方才都看出來了,晁先生身旁的這位蘇公子,或許才是更有主意的那個。 可是,這畢竟是翠微鎮(zhèn)的事,不好牽連外人。 蘇晉也問:“云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縣令帶走江舊同,絕不是因為四個娃娃失蹤,這只是他的借口,江舊同,或者翠微鎮(zhèn)本身,大約早與這個姚縣令有過節(jié)。 “還是老朽來說吧?!边@時,一個須發(fā)花白,佝僂著背的老叟慢慢排眾而出。 他是翠微鎮(zhèn)上年紀最大的,人喚一聲吳叟。 “這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了。二十年前,有一位十分了不得的人物帶著小孫女在翠微山的東竹林外隱居。” 蘇晉一聽這話,渾身一凜。 “后來也不知怎么,這人像是犯了事,被朝廷追殺。他死了后,翠微山就被朝廷封禁了?!?/br> “咱們這翠微鎮(zhèn)上,本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一朝被趕下了山,日子過得十分清苦,過了好幾年挖草根,吃樹皮的日子吧,反正官府也不管。” “直到后來,江老爺帶著一家老小從江南回來了。江家一家都是大善人,在江南做了幾年蠶絲生意,掙了些錢財,原只說回家鄉(xiāng)看一看,誰知家鄉(xiāng)竟成了這副樣子,就沒走,說要帶著鎮(zhèn)民一起過好日子。” “江老爺說耕田不如種桑養(yǎng)蠶,去買了桑種和蠶寶寶,分給各家戶,又一起開墾荒田。因為蜀中種桑養(yǎng)蠶的少,江老爺又去買了織布機,等春蠶吐絲了,便織成絲布,連著多余的桑葉,拿去平川縣或錦州府賣,賺來的銀錢就各家戶分,江家人占三成,我們余下的分七成,但饒是七成,也足以讓鎮(zhèn)上的鎮(zhèn)民過上好日子了?!?/br> “這么平平順順的日子過了好些年,一直到永濟二年,朝廷施行了一個什么新政,屯……屯什么來著?我們才遭了殃?!?/br> “屯田制?!碧K晉道。 這其實不算徹徹底底的新政,魏晉時有,景元年間也有。 所謂屯田,簡單來說,就是鼓勵百姓與兵將開墾未耕種的荒田,分為軍屯,民屯,時而還有商屯。 軍屯,即戍邊將士在無戰(zhàn)事,單純防守時,分一部分人來進行農(nóng)作,緩解戶部壓力。 而民屯,則需要朝廷組織流民,囚犯,或者平民去開墾荒田;亦或?qū)⑷藦娜硕嗟厣俚牡胤?,轉(zhuǎn)移去地廣人稀的地方進行耕作。 這種分地組織,或大規(guī)模遷移,需要朝廷花費許多心力,其中涉及問題不計其數(shù),譬如新民的安置,遷移會否造成原生產(chǎn)力下降,官民矛盾等等。 因此若無魄力,無恒心,反會造成重重弊端。 景元年間的屯田,因六部之間協(xié)作問題,地方監(jiān)察不力,地方官府壓榨,以及嶺南等地連年的天災,利弊兩抵,算無功也無過。 但永濟年間的屯田不一樣。 這個新的屯田制度,其實是柳朝明與沈奚合力親手制定,朱昱深大力推行的,非但將新民的安置細化,還最大程度避免了對原富庶之地,商民利益的傷害。頒布的三年來,可謂效果顯著,不僅保證了邊疆駐地軍餉的供給,還為朝廷增收近一倍稅糧,短短三年,就解決了國庫空虛的問題。 蘇晉與柳昀青樾共事多年,太清楚他們對待公務的態(tài)度,果決、有魄力、持之以恒,不做好不罷休,新的屯田制既是他二人擬定的,不大可能出大簍子的。 想到這里,滿腹疑竇叢生。 “朝廷頒了新政后,好像是去年,姚縣令突然拿著朝廷的公文來咱們這兒,非說這里的桑田是朝廷的,要咱們?nèi)蘸蟆奄崄淼你y錢,分給官府八成?!?/br> 蘇晉一愣,看向晁清:“有這回事?” 可不等晁清答,她一下又明白過來了。 屯田制下,朝廷分給軍民開墾的荒地是屬于官府的,收獲的糧食與官府五五分成,這其實無可厚非。 但翠微鎮(zhèn)的情況特殊,他們耕種的桑田,原本一片無主的荒林,伐了木來種桑養(yǎng)蠶,但說到底,這片無主的田,究竟算誰的?算翠微鎮(zhèn)鎮(zhèn)民的,還是官府的? 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這就好比一個人撿到了一只小雞,辛辛苦苦把它養(yǎng)大,它長大后十分爭氣,一天下十個蛋,讓他發(fā)了大財。這時候,朝廷忽然頒布了一道政策,命官府給貧戶新民每人分一只雞,雞一天下兩個蛋,民一個,朝廷一個,既造福民生,又為朝廷增收。 于是當?shù)氐墓俑湍弥@道政策找這個人來了,說你這只雞既然是撿來的,就是屬于朝廷的,應該依照政策,應該把雞蛋分給朝廷一半,另外,因為你這只雞是異品,下得蛋太多,所以我們官府要拿八個,你只能留兩個。 說白了,這就是鉆新政的空子。 蘇晉問:“你們自種桑田來,可有短過朝廷的稅?” “沒有,從來沒有。”吳叟道。 “交了多少年?超過十五年了嗎?” 吳叟掰著手指頭數(shù),半晌,一拍腦袋:“記不大清了,這事都是江老爺cao心的,要問過他。”又道,“其實之前姚縣令已來找過幾回了,每回都氣勢洶洶,朝廷的事咱們都不太懂,也不知是不是當真違反了新政,蘇公子,您不知道,年關(guān)剛過那會兒,姚縣令就來過一趟,說過陣子,他與府尹大人要跟著欽差大人一齊進京拜見什么國公爺與首輔大人,讓咱們緊著在三月前,將新政這三年短官府的銀錢的還了,可咱們就算湊,哪湊得出三年的銀子呢?” 三月前?可今日已是二月初十了。 難怪這姓姚的縣令無論如何都要將江舊同帶走,原來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晁清看著蘇晉,有些擔憂:“蘇榭,你想管此事?” 他沒告訴她,其實去年中這事一鬧出來,他就給京里寫過信,誰知石沉大海。 蘇晉知道自己不宜管太多,可這翠微鎮(zhèn)上的鎮(zhèn)民,到底是受阿翁與她的牽連才下了翠微山,幾年苦日子熬過來,好不容易出了頭,竟然遇到這樣狼心狗肺的官府。 她是做過御史,做過刑部尚書的人,眼中容不下這樣的砂子。 一旁的吳叟也勸:“蘇公子,咱們是信得過您,才與您說一說,并沒有請您幫忙的意思。再說您一個書生,能幫得上什么呢?若惹急了姚縣令,牽連了您才是罪過。您是不知,姚縣令頂頭上那位,當真是京里的大官,聽說就連咱們錦州府的府尹進京了,也只有萬幸才能見上一面,惹不起的?!?/br> 覃照林問:“公子,咋說?” 蘇晉看他一臉“是在這兒揍人還是上京里揍人去”的模樣,沉吟一番,坐下來:“讓我想個轍?!?/br> 朱南羨在梳香與云熙的宅院外等了一整日都沒瞧見人,一直到日頭偏西,才見江玥兒帶著幾個江家的下人找來。 “南公子,您怎么在這兒?”江玥兒問,又道,“南公子,出事了?!?/br> 朱南羨沒答她頭一句話,只問:“什么事?” 江玥兒將今早的事端一五一十道來,然后說:“晁先生與那位蘇公子說會幫忙想法子,可這姚縣令已不是頭一回找阿爹麻煩了,玥兒實在有些擔心。” 她抬起頭,目色盈盈地看著朱南羨:“南公子,您能帶玥兒去縣衙見阿爹一面嗎?” 第224章 二二四章 朱南羨聽說麟兒與梳香被官府帶走,心中不是不急的, 但再一想, 他們不過是因孩童失蹤的緣故被帶去問幾句話,自己這便找去, 反倒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也罷,再等一日。 于是回了江玥兒一句:“你找旁人陪你吧?!睆阶曰亟恕?/br> 身上沾了野豬與山泥的腥味, 打水洗凈, 夜里枕著小木牌睡去。木牌上鏤空刻了個雨字,是仿著蘇晉那方玉佩雕的, 他手藝差勁,三年來刻廢了許多個,只有這個勉強能看。 隔日醒來,又把行囊整理了一次。 蘇晉在寧州服刑三年, 已準允探視了。朱南羨原打算這兩日就動身前往寧州的, 意外與麟兒重逢, 不得不從長計議。 他其實一點都不缺銀子,當年柳昀送他離宮,幫他把這些年十三王府與南昌府的私財提了出來, 來江家做護院, 一來是為了掩藏身份,二來想到日后要換一種活法, 總不能沒有謀生的本事。 這一思量便從天明思量到天暮, 日頭西沉, 斜陽在檐下淬上金, 朱南羨提了刀,欲再去梳香與麟兒的宅子外看看,還沒走出正院,就見江玥兒與田叔亟亟迎上來道:“南公子,出事了。” 這回是真的出了事。 今日下午,姚縣令忽然命人備了馬車,帶上江舊同一行人等,齊齊前往錦州去了,聽說江舊同與虎子爹還受了傷。 “縣衙里有個典薄與江家相熟,也是拖他才打聽到,原來姚縣令看阿香姑娘貌美,想把她帶去錦州獻給府尹大人,老爺與虎子爹拼命阻止,這才受了傷。姚縣令怕早早把他們放回來,惹一身麻煩,所以對外說要把老爺他們送去錦州府審,其實是去獻美人的?!?/br> 朱南羨聽了這話,心中一沉。 都不提姚縣令這是強搶民女,麟兒與梳香的身份,實不宜與官場中人接觸太多。何況這幾年推行新政,朝廷派欽差到各州府視察,聽說近日已有高品級的大員進蜀中,他們當中一旦有人認出麟兒,后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朱南羨握緊手中刀,問:“有馬嗎?” “有、有。”田叔道,“就在院子外?!?/br> 朱南羨“嗯”了一聲,回屋取了行囊,牽了馬便要走。 田叔詫異道:“南護院您這是要去錦州?”又道,“不然您再等等,晁先生與蘇公子也知道此事了,正幫忙想法子救人呢?!?/br> 朱南羨策馬而立:“來不及了?!币粨P韁繩,縱馬奔出去,扔下一句,“我沿途會留記號?!?/br> 江玥兒與田叔聽朱南羨這一句沒頭沒尾的“來不及”,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趕去請?zhí)K晉與晁清幫忙。 蘇晉聽聞南護院已先一步追著姚縣令去錦州了,倒是松了口氣:“錦州府太大,姚縣令此去既是為‘獻美人’,那么一不會去衙門,二不會去府邸,去哪里我們都不知,若無人跟著,反倒難以尋找?!?/br> 吳叟擔憂道:“可老朽看南護院的樣子,倒更像去劫人的,蘇公子,他這樣不會打草驚蛇嗎?” 蘇晉沉吟一番。 的確會打草驚蛇,但阿香是弱女子,若不及時救下,耽擱個一時半刻,等生米煮成熟飯,便是想救,也來不及了。 聽這些鎮(zhèn)民所言,這名叫南亭的護院武藝十分高強,只要他能挑個好時機先將阿香救出來,接下來,她總能想到辦法。 “吳叟,您已打聽到近日進蜀中的兩名欽差大人都是誰了么?” “這……”吳叟遲疑道,“還在打聽?!?/br> 朝廷欽差都是大人物,他們的名諱,哪里是他等平頭百姓能隨意問的。 田叔猶豫著道:“蘇公子,您真要把這事捅到京里去?” 萬若惹急了姚縣令或府尹大人,那該如何是好? 蘇晉心中自有一番計較,卻不便與他們細說,只道:“田叔放心。” 她再一看天色,方才還霞光漫天,眼下已夜沉沉了,從翠微鎮(zhèn)去錦州府,還要趕許久的路,當即請江家備好馬車,與覃照林晁清,還有江家?guī)讉€護院一起,尋著朱南羨沿途留下的記號,往錦州去了。 朱南羨縱馬趕了一整日的路才追上姚縣令,得到錦州城,已是第二日黃昏了。 時逢二月十二,恰是花朝節(jié),整座城熱鬧極了,樹梢橋頭張燈結(jié)彩,阜南水兩岸千花競開,水上蕩著舟,舟上人看兩岸花,岸上人看河燈。 姚縣令一行人穿過鬧市,繞至一條僻靜巷子,在一所宅院外停下。 兩名小廝迎上來道:“姚大人,您這么快就到了?”又道,“府尹大人還沒來?!?/br> 姚有材點點頭,一抬手,衙差們會意,將江舊同,虎子爹,梳香,與四個娃娃從另一輛馬車上拽了下來。 朱南羨倚著墻根仔細看去,撇開幾名小廝與下人,姚有材一共帶了二十來名衙差,江舊同與虎子爹受了傷,被押去角落里跪著,四個孩子就立在他們一旁,梳香被兩名衙差帶去等在院門口。 朱南羨又打量了一下這所宅子,應該是錦州府府尹的別院。 看這些人恭敬等候的模樣,想必這位府尹大人一會兒就該到了。 他細想了想,這二十名衙差不過三腳貓的功夫,自己足以應付,如果要搶人,最好此刻動手,否則等到府尹來了,就大事不妙了。 余暉灑在矮墻,將巷口照得半明半晦,朱南羨一身墨色勁衣掩在暗色里,悄然蒙上面。 另一頭,小小的云熙立在孩子中,目光不經(jīng)意移向那片矮墻,沉默片刻,忽然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大喊一聲:“香姨——” 一眾人原本沒在意這幾個娃娃,聽他一叫,盡皆轉(zhuǎn)眼去看他。 就是這個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