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jié)
蘇晉抿唇蹙眉,心思急轉。 柳朝明又抬步要走,她也隨之退后一步,仍舉手攔在他跟前:“大人再等等,容時雨再想想法子。” 柳朝明看向她:“你知道你此刻為何一籌莫展么?” 蘇晉一愣。 可柳朝明卻沒予她答案,抬手將她攔在身前的手壓下,輕聲說了句:“我不會有事?!?/br> 第247章 二四七章 出府衙往南走要經(jīng)過一條寬巷, 馬錄率著官差還沒走出巷口, 就聽身后傳來橐橐馬蹄之聲。 他回頭一望, 只見二十匹快馬疾奔而來,馬上的人身穿飛魚服, 腰別繡春刀,為首一人正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韋姜。 韋姜勒馬行至眾人之前, 沉著臉道了一句:“布政使留步?!?/br> 馬錄見是親軍衛(wèi), 以為是傳圣上親旨,正欲下馬參拜,不想一旁的舒聞嵐抬手一攔,笑道:“怪了,本官記得陛下這一整日都在營地,不曾命人傳圣旨來府衙, 韋大人這是接了誰的密令, 私自攔阻官差辦案?” 韋姜不答,只別過臉,看了身后的統(tǒng)領一眼。 統(tǒng)領得令, 與其余十八名錦衣衛(wèi)一齊列成兩行,在巷口排開。 須臾, 巷末又傳來馬蹄聲,一輛方頂墨身的馬車在眾人前停穩(wěn), 柳朝明下了馬車, 掃了舒聞嵐一眼:“審案拿人是三法司的事, 舒侍郎是禮部侍郎做膩了, 想去刑部當差?” 馬錄方才拜韋姜沒拜成,這會兒見首輔大人竟也至此,忙不迭帶著身后幾名官差下馬參拜。 舒聞嵐沒跟著拜,只眼盯著馬車,直到瞧見蘇晉與李煢一齊從上頭下來,才續(xù)道:“去刑部不敢當,舒某有自知之明,怎敢在柳大人蘇大人兩位當世數(shù)一數(shù)二的執(zhí)法大臣面前班門弄斧?不過——” 他又是一笑,“而今陛下在蜀中,蜀地卻發(fā)生民殺官的慘案,這是對陛下的大不敬,舒某身為欽差,只不過提點布政使一句盡快捉拿要犯歸案,這是對陛下盡忠,算不得逾矩。倒是柳大人,什么時候,上十二親軍衛(wèi)不聽命陛下,而要聽您攝政大人的號令了?” 他這話夾槍帶棒,字里行間非但指明了柳昀私動錦衣衛(wèi)的事實,還暗說他身為執(zhí)法大臣,逾矩行事,觸犯天顏,罪加一等。 柳朝明懶得與他費口舌,只道:“韋姜,將這里的官差全都請回衙門,在案情未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動?!?/br> 韋姜拱手領命:“是!” 李煢道:“馬大人,你可聽清楚了?平川縣縣令姚有材的死因尚未查清,你無證據(jù)在手,就要帶著這許多人上街拿人,若驚擾了陛下,驚擾了百姓怎么辦?再者說,姚有材事渉翠微鎮(zhèn)的桑田案,他的死因,必與此案相關,桑田案早已由我都察院接手,日后怎么處置,我都察院自會秉公辦理。你這么不分青紅皂白地上街拿人,是不知道柳大人與翟大人俱在錦州府嗎?還不快將你的官差撤了!” 馬錄是個沒主意的主兒,擔任布政使數(shù)年也是尸位素餐,聽李煢這一番話最后竟帶了威脅之意,恨不能跟當即跟柳朝明磕頭賠罪,然后帶著官差躲到山遠水遠的地方去。 可他的膝蓋還沒碰到地面,則聽舒聞嵐輕飄飄地道:“馬大人,有朝廷命官在你的府衙里死了,你帶人緝兇,非但天經(jīng)地義,更是為了給陛下一個交代。倒是這些帶人擋著你的,都察院再怎么只手遮天,能遮得過陛下去么?說到底,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就如同親軍衛(wèi)只是陛下的親軍衛(wèi)一般,倘若有人奪了陛下的親軍衛(wèi)什么罪名本官不知,但若有人妄圖奪陛下的天下,妄圖登堂入室,那這就是謀反,當誅九族!” 他說著,笑了一聲:“馬大人,你就不怕受此牽連?” 舒聞嵐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錦衣衛(wèi)聽命于柳大人,這是擺在眼前的,不爭的事實,而妄動親軍衛(wèi)罪同謀反,倘若他馬錄今日聽了柳昀的話,撤了官差,而因此耽誤了正事,指不定會被一同問罪。 馬錄心中也沒桿秤,左一為難,右一為難,猶猶豫豫又想下令讓官差出街拿人。 話未出口,只聽身后柳朝明冷聲道:“韋姜?!?/br> “在!” “敢出此巷者,格殺勿論?!?/br> “是!” 二十名錦衣衛(wèi)翻身下馬,于巷口列成兩排,齊齊往前一步,握住腰間繡春刀,“蹭”的一聲,長刀出鞘。 馬錄被這陣仗嚇得腿腳一軟,終于實實在在地跌跪在地。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兩邊只好這么對面僵持。 時間一分一刻過去,日頭西沉,巷外再次傳來打馬之聲。 這回是二人同來,前面打馬疾行的是朱昱深的貼身侍衛(wèi)闕無,后面勒著韁繩慢慢走的是沈奚。 闕無行至柳朝明跟前,拱手施禮道:“首輔大人,陛下聽說了錦州府衙的案子,令首輔大人即刻去營地面圣?”又回頭與舒聞嵐道,“也請舒大人?!?/br> 此間沖突發(fā)生不過一時半刻,朱昱深這么快接到風聲,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提前通風報信。 闕無又行至蘇晉跟前:“蘇大人,陛下還請了您一并過去?!?/br> 說完這話,他回頭看了錦衣衛(wèi)一眼,面色略沉,卻沒開腔,反是吩咐馬錄道:“把衙差都撤了。” 馬錄這回總算得了圣命,直覺是老天開眼,不住地磕頭謝恩。 這個當口,幾個隨后跟來的親兵已將馬車牽來備好了。 沈奚對蘇晉道:“你與我同乘?!?/br> 蘇晉點了一下頭,隨沈奚上了馬車,直到起行了才問:“陛下與小殿下可已平安了?” 沈奚道:“是田宥親自帶兵送十三走的,他給左謙去了信,左謙或茅作峰應當會離開西北來接應,只是,眼下朝局亂,加之又要遷都,各方相爭不下,我的意思是,十三這幾年還是留住在西北為好。至于麟兒,你更不必擔心,三姐就等在劍門關外,想必此刻已接到他?!?/br> 朝局亂蘇晉是知道的,單看柳昀與舒聞嵐就可見一斑。 正要開口,沈奚又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br> “你還記得,當年我們都在宮里,朱昱深的人,為何時時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嗎?” 蘇晉道:“因為他利用舒聞嵐,動用了祖制禁止干政的內(nèi)臣。舒聞嵐用這些內(nèi)侍建立了一個網(wǎng),但凡宮中與朝中有任何消息,都會第一個傳到朱昱深耳中。” 她說到這里,似有所悟,“你是說,舒聞嵐與柳昀的沖突,有這些內(nèi)臣有干系?” 沈奚道:“具體因果我也不甚清楚,這兩年派人查了查,只查得吳敞的父親,曾與舒聞嵐的父親,前中書舍人舒桓是八拜之交。” 蘇晉一愣:“你是說,吳公公的父親?” “是,太|祖皇帝起兵時,吳敞的父親還任過一名不大不小軍師,若活到今日,也算開國功勛,但,定都應天府前,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朱景元,被朱景元下令處以宮刑,入宮做得一名內(nèi)臣。做內(nèi)臣后,他沒幾年便過世了,吳敞隨后凈身入宮,一直做到奉天殿管事牌子,聽人說,私下里,吳敞還保留當年的舊稱,喚舒聞嵐一句少爺。” 蘇晉道:“我知道舒聞嵐與宦官一直有來往,當年任刑部尚書時,因對舒聞嵐生疑,還著人私下去查了查,只記得十年前,宮前殿外的梅園死過一批宦官宮女,貌似就與他有些說不清的關系,可還沒查出個所以然,就因出使安南耽擱了?!?/br> 沈奚道:“吳敞與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奪位,這位吳公公自始至終沒少出力。當年朱昱深十九歲遠征北疆,舒聞嵐便已開始在宦官中羅織密網(wǎng),幫他收集宮中消息了。” 朱昱深布局十數(shù)年,之所以能步步縝密,與這些宦官的功勞是分不開的。 蘇晉道:“可這與柳昀有何關系?” “原是沒關系的?!鄙蜣傻?,“但舒聞嵐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立宦官為臣?!?/br> 蘇晉愕然道:“當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制‘內(nèi)臣不得干政’,就是為防宦禍,古來因宦官亡國的例子還少了嗎?秦時的趙高,漢時的十常侍,唐憲宗時期,更有俱文珍逼宮,王守澄弒帝?;碌溩钜讋訐u國之根本,舒聞嵐此番豈非胡鬧?” 沈奚道:“但你莫要忘了,古來帝王皆多疑,最初朱景元立朝,設下親軍衛(wèi),其中錦衣衛(wèi)只手遮天,設下能殺百官的詔獄,其本質(zhì)又與只聽命于帝王的宦官有何區(qū)別?如今錦衣衛(wèi)沒落了,朱昱深自需要扶持旁的,只聽命于自己的耳目。就這一點而言,終身困于宮中的宦官其實是一個選擇。 “退一步說,便是十三當年在位時,不也一樣大力提拔了金吾衛(wèi)的地位,令其行事駕臨于其他親軍衛(wèi),甚至五軍都督府之上?若當年十三順利從西北回宮,如今的金吾衛(wèi),會否與當年太|祖皇帝在位時的錦衣衛(wèi)一樣?” 蘇晉道:“所以舒聞嵐不單單想立宦官為臣,他是想立一個可容納這些宦官的機構,令他們做天子的耳目,為朱昱深所用?” “是。”沈奚點頭,“他建議立廠,設二十四宦官衙門?!保ㄗⅲ?/br> “其實如今的朝廷已有宦官任職,其中之一,就是當年你昏睡在未央宮時,在未央宮管事的內(nèi)侍馬昭?!?/br> “這個馬昭,會認天相,會識星辨位,又深諳航海之術,造船之術,近一年來已是呆在工部的時候居多,聽聞工部的人都服他?!?/br> 蘇晉道:“朱昱深這個人,唯才是用,不拘于禮節(jié),放一名宦官去工部,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庇謫枺按耸履阍趺纯??” “我?”沈奚笑了一聲道,“皇權之內(nèi),敵強我弱,此消彼長,朱昱深心狠手辣,深沉內(nèi)斂,目光長遠,魄力十足,雖不想承認,確實是難得的為帝之才,他要立錦衣衛(wèi)也為耳目也好,要立宦官為耳目也好,甚至要立一名有功勛在身的王侯將相為親信耳目,終歸大不過他去?!?/br> “權力只要還握著帝王手里,帝王只要清明,不隨意聽信讒言,那宦之一字,就起不了禍事?!?/br> “怕只怕以后?!?/br> 蘇晉道:“是,怕只怕以后,永濟朝雖無尤,但朱昱深以后呢,下一個皇帝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有自主之見?改立宦官為臣,干涉政事,這是改了祖制,后世百代勢必會受影響,柳昀……是否便是因此與舒聞嵐相爭不下?” 沈奚道:“朱昱深極信任柳昀,更莫說他還是攝政兼首輔大臣,立宦官為臣,立廠一事,舒聞嵐只在內(nèi)閣議會時提過一次,便被柳昀以‘禍國’二字一語止之。他早便瞧出舒聞嵐的心思,是以態(tài)度也很明確,只要他柳昀在朝一日,舒聞嵐便休想立宦官為臣?!?/br> “舒聞嵐心中不忿,朱昱深繼位,無論是錦衣衛(wèi)還是宦官都功不可沒,憑什么錦衣衛(wèi)便可重歸親軍衛(wèi),可他辛苦建立了這么多些年的宦官網(wǎng)還如以往一樣地位低賤?” “舒聞嵐正是因這種種因由,才拼了命想拿住柳昀的把柄,借此取而代之?!?/br> “畢竟這朝堂中,只有他當上首輔了,才可壓下異聲,完成夙愿。” 蘇晉原想說內(nèi)閣不止舒聞嵐一人,饒是他有大才,于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輔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書的錢月牽,甚至包括朱弈珩,哪個政績不比他卓越? 可轉而一想,朱弈珩是宗親,不可能位至首輔,錢月牽是朱弈珩的人,說到底隔了一層,而沈奚,沈奚雖有大能,但他身兼數(shù)銜,輔臣與戶部尚書倒罷了,還是一品國公與國舅,不是首輔,已能與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輔,當真是沒人能制衡他了。 蘇晉沉吟一番,問:“今日柳昀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動了親軍衛(wèi),闕無,還有錦州府的官員與衙差都看見了,再不可能瞞得過朱昱深與滿朝文武。他卻與我說他不會有事,難道朱昱深竟不會治罪么?” 沈奚笑了一聲:“怎么可能不治罪?他的不會有事,是他暫時死不了?!?/br> 說著,面色沉下來:“朱昱深要怎么處置,我也不知,待會兒且等著看吧,首輔與攝政應該是當不了了,都察院……大約會下放去當個四品僉都,亦或七品監(jiān)察御史吧?!?/br> 第248章 二四八章 得到營寨, 天已暗了。 闕無下馬與眾人行禮:“諸位大人稍后, 末將這就去通稟陛下?!?/br> 朱昱深的軍帳臨著阜南河,乍看上去,與尋常帳子別無二致,只是大了數(shù)倍,進了帳中才發(fā)現(xiàn)內(nèi)有乾坤,上設蟠龍寶座與御案, 左面掛著一副三丈長的大隨疆域圖。 朱昱深未著天子袍服,一身戎裝挺拔依舊, 負手立于疆域圖前,似在思索著什么, 聽到眾人向他拜見, 應一句:“平身。”直到心中所慮有了結果, 才回過頭, 目光自沈奚身上掠過,問:“你怎么來了?” 沈奚昨晚去了行都司,今早送走朱南羨后, 因擔心蘇晉的安危,先回了錦州府衙門,還未曾來覲見過朱昱深。 沈奚上前一拜:“回陛下,陛下在云貴設道, 立安南為交趾省, 那么西南一帶的黃冊與魚鱗冊都要隨之清查更改, 臣怕下頭的人辦不好差, 耽誤陛下的大事,是以親自來一趟。陛下可放心,臣臨走已將朝政安排妥當,左右還有十殿下與錢尚書cao持,不會出岔子?!?/br> 朱昱深聽他滿口胡說八道,倒也沒多計較,只淡淡道:“柳昀與舒毓都不在京師,你這一走,是想累死老十?” 沈奚又欲解釋,朱昱深擺擺手:“罷了,罰奉一年,回京后,寫封請罪折子交給朕?!?/br> 其實沈青樾為何會出現(xiàn)在川蜀,朱昱深怎么不知? 然天下正處破舊立新的關鍵時期,戶部乃變革之根本,朱昱深不愿動,也不會動這位能干多智的戶部尚書。 又看向眾人:“朕聽聞,戶部的盧主事死了,你們中,誰來給朕一個解釋?” 先一刻候在帳中的翟迪邁前一步道:“稟陛下,這名戶部的盧主事,是……臣親手殺的。當時盧主事欲帶走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問罪,哪知客棧起了亂子,無辜百姓遭災。事態(tài)緊急,臣亦是不得已才殺之。”他說著,撩袍跪拜而下,“請陛下降罪?!?/br> 翟迪殺盧定則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為幫朱南羨隱瞞身份。 朱昱深冷聲道:“都察院小事立斷,大事奏裁,如今朝廷命官的命,在你等御史眼中,已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可隨意處決了嗎?” 翟迪埋首:“陛下,此事是臣冒失激進,臣甘愿——” “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比你清楚?!敝礻派畲驍嗟溃皯舨勘R主事的案子,回京后,由刑部與大理寺接手,至于你,自即日起停職候審,待查清了再作處置?!?/br> 翟迪磕下頭去:“臣謝陛下恩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