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jié)
她站在斜陽暮里,霞光兜頭澆下,一身素衣如灼,問他其實什么。 其實什么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讓她來都察院,實是因老御史之托,后來發(fā)現(xiàn)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時局險難,縱是男子亦九死一生,況乎她還背了個謝相之后的身份。 仕子案后,她跪在自己身前,說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他不知怎么就信了她。 先頭的種種權(quán)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數(shù),蘇晉一直不知道,當年她那么輕易就做了御史,是因為奉天殿審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單獨求見了朱景元,懇請他準允于仕子案立下功勞的蘇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 若不論及立場,她后來作為,從來不曾令他失望過。 那抹明艷緋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蓮葉田田的好風(fēng)光。 可惜好風(fēng)光該藏于風(fēng)中,匿于月下,只有在黃昏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時,又恍惚得見。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終靜水流深。 還能其實什么呢? 其實,她也是他這么多年來,所見過的,最好的御史。 或許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了招呼,待蘇晉回到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單獨劈了出來,修筑隔墻,增派巡衛(wèi),又添了隨從,簡直要作成欽差別院。 蘇晉本欲與當差的說不必麻煩,一想到如今衙門內(nèi)當家的布政使大人一心只會溜須拍馬,權(quán)且作罷,喚來一名小吏問覃照林與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護衛(wèi)與晁先生一起去尋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眼下還沒回來哩?!庇诌B忙問,“大人要派官兵去尋人嗎?” 蘇晉搖了搖頭:“不必?!?/br> 用過膳,洗去風(fēng)塵,躺倒在榻上,卻是怎么也合不上眼。 蘇晉不知今后何往,想去西北尋朱南羨,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這罪臣之身,只怕會給他招去禍事。 沈奚那日說,十三這幾年還是留在西北為好,此言雙關(guān),她不是聽不明白。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年朝局尚動蕩,她與朱南羨的身份太特殊,妄動是下策,該靜候等待時機。 茫惘間不知何時睡去,隔日醒來收整妥當,左右無事可做,本想去衙門里再問問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聽到腳步聲。 原以為是覃照林與晁清回來了,迎去院門口,竟是闕無。 蘇晉愣道:“闕大人不是已隨陛下離蜀返京了么?” 闕無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將途中折返?!?/br> 他拱手一揖:“蘇大人,陛下想告訴您,他已知晉安陛下如今正于去往西北的途中?!?/br> 蘇晉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這話背后深意,整個人都警覺起來。 豈知闕無將語鋒一轉(zhuǎn),不再提朱南羨,反是道:“陛下問,在蘇大人看來,滿朝文武,除了柳大人,牽扯重大的屯田案,當由哪個衙司來審最為合適?” 蘇晉想了想,說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諸多官員涉案,依蘇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來審最為合適。但趙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御史言脩與翟迪,僉都御史宋玨,以及新近的右僉都御史顧云簡雖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們慣聽柳昀之令行事,院內(nèi)一時無人坐主而案情重大,只怕審查過程會滯后難行,得不償失。保險起見,還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與大理寺共同審查最為妥當?!?/br> 闕無道:“陛下說,他心中有個衙門,不知蘇大人可覺得合適?” 蘇晉合袖一揖:“闕大人請說?!?/br> 闕無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須臾,兩名侍衛(wèi)一前一后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里呈著前一日李煢交還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里呈著一身朱色緋袍與左都御史的官印。 兩人走到蘇晉面前,徑自跪下。 闕無道:“陛下問,依蘇大人之見,若遷任昔刑部尚書,內(nèi)閣一品輔臣蘇時雨為左都御史,她所掌領(lǐng)的都察院,可審得好此案?” 第253章 二五三章 蘇晉一時怔住。 她終于明白了, 朱昱深為何說他知道朱南羨在西北。 朱南羨曾是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這個當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個保障, 一個朱南羨無論如何都不會起兵奪位的保障。 這個保障, 只能他拿畢生性命去愛護的蘇時雨。 只要將蘇晉挾在朝堂, 身在西北的朱南羨便不敢妄動。 闕無道:“陛下說,西北雖是軍事重地,于這江山不過方寸之土,倘魚死網(wǎng)破,西北軍負隅頑抗雖能拖些歲月, 終歸對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對西北開戰(zhàn), 更不愿見生靈涂炭, 若蘇大人能回到朝堂, 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過。這是陛下出于時局上的考慮?!?/br> 蘇晉聽著, 不發(fā)一語。 闕無卻將語鋒一轉(zhuǎn):“然時局上的考慮,并非陛下邀蘇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說, 他請?zhí)K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個,北平筑建都城,遷都在即, 朝堂人才緊缺, 治世能臣卻天下無幾, 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單靠柳大人一人,恐難以為繼,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蘇大人莫屬?!?/br> 他說著,深深揖下:“蘇大人,陛下是個極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勝歸來,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蘇大人隸下,刑部郎中吳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滿,便要著人將他們護送回京。陛下說,他知道蘇大人入仕至今,為民請命的愿景從未更變過,倘蘇大人歸朝,凡需用人,這些您昔日所熟識的官吏,可任憑調(diào)遣。” 蘇晉原想問,當年安南行商案牽扯重大,這么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于朝野而言豈非兒戲? 可這個念頭一閃過,她便覺得自己多慮了。 朱昱深這個人,與柳昀在某種程度上是極相似的,狠厲,懷柔,寬仁,屠戮,手段罷了。且他身為這大浪淘沙最后登極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測,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棄義,狡詐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諾如金,虛懷若谷。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蘇晉與柳昀內(nèi)斗的莫須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殺幾個當年斷案的,以一句“冤假錯案”揭過去還不容易么?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御史,讓她重返內(nèi)閣,究竟是為了惜才,為了治國,為了牽制朱南羨,還是為了在柳昀與舒毓分庭抗禮,沈青樾坐山觀虎斗的同時,加入一個她來制衡朝局,種種因由早已攪渾在一起說不清了。 這深如海的帝王心。 闕無見蘇晉不語,看了一眼一旁跪著的兩名侍衛(wèi)。 侍衛(wèi)會意,步入院中,將緋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蘇晉的書房內(nèi)。 闕無再次拱手:“蘇大人,末將原該留在蜀中,等您審?fù)甏税?,護送您重返京師,但末將是陛下的侍衛(wèi),京中軍情緊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傳下圣令,蘇大人徹查屯田案時,這蜀中上下,無論是府衙還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員,均聽您調(diào)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會派官兵沿途開道護送?!?/br> 言訖,帶著兩名侍衛(wèi),對蘇晉再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禮數(shù)周到且恭敬異常,不是對罪臣蘇晉行的,而是對左都御史蘇時雨行的。 闕無離開后,蘇晉久立于院中。 天地風(fēng)起,檐下一株花樹簌簌作響。 花樹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極長,明明已背道而馳,像是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偏生卻發(fā)出葉,開出花,迂回往復(fù),縱橫溯源,到末了,交織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歸。 蘇晉折返回屋。 屋中,緋袍擱在高臺之上,朱色映著暉,明明極艷,卻深靜異常。 當年她離開都察院,曾無數(shù)次想重換這一身御史袍,而今愿景已近在眼前,她卻遲疑了。 緋袍如烈火灼然,她尊之重之,敬之畏之,若一夕穿上,豈可輕易褪下? 蘇時雨幼時磨難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一人,將她視為掌中珍寶,眼底明珠,心上月光,他為她奪天下,舍天下,傾盡性命為她風(fēng)雨無間的生命灑下萬丈光。 她本不該是兒女情長的人。 可若說此生有什么能與她的志并重,便是與朱南羨相守一生的心愿了吧。 不知是不是這世間萬物都講究平衡中庸之道,情若太深,緣就淺了,拼了命要廝守終生,到頭來,還是天各一方。 那日分別,她對他說,你我之間豈在朝朝暮暮。 其實亦是在勸自己。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暮暮與朝朝。 日光更盛,流轉(zhuǎn)在緋袍與官印,蘇晉伸手觸及其上。 “時雨?!币慌院龅赜腥藛舅?。 如今這院子,不必通稟便能進來的只有兩人,覃照林與晁清。 她方才想事情想得專注,竟不曾覺察他二人已回來了。 晁清的目光落在緋袍與官印上,猶疑了一下,道:“剛才我與照林碰上陛下的侍衛(wèi)闕無大人,他未避諱我二人,已將陛下的圣意說了?!?/br> 蘇晉“嗯”了一聲,卻沒接著他的話頭說。 過了會兒,她問:“云笙,照林,你們?nèi)蘸笥泻未蛩???/br> 覃照林道:“俺能有啥打算,大人去哪里,俺跟著大人,保護大人就是。” 晁清笑了笑:“我在蜀地已住慣了,等翠微鎮(zhèn)的案子了結(jié),或許回到翠微鎮(zhèn),或許換個地方,重新開個私塾教學(xué)授業(yè)。” 他頓了一下,終是問出口:“你……要回京了么?” 蘇晉垂眸不言,良久,她輕聲道:“我還沒想好?!?/br> 緋袍緞面細如流水,摩挲在掌下,又自嘲一笑,“其實我亦沒得選,只是心中牽掛一人,割舍不下?!?/br> 晁清聽她如此坦誠,亦淡淡笑了。 “時雨,你還記得當初仕子案后,我與你分別前說的話么?” 蘇晉輕聲道:“記得,你愿我能憑我所能,撥云見日,愛我所愛,恨我所恨?!?/br> 晁清卻搖了搖頭:“不是這句?!?/br> 他透過窗,望向遠方:“那日我讓你跟我走,說愿照顧你一生,你憑欄望向?qū)m樓,遲疑了片刻,說你要留下來。于是我問你,在這深宮之中,你是否已有了牽掛之人?!?/br> “時雨,這些年,我不斷地回想起你我分別當日的情景,我深知你是個果決的人,若想留下做御史,一刻都不會遲疑,所以我篤定你彼時的猶豫不決,只是因為一個情字?!?/br> “可如今看來,是我太過武斷,看低了你。” “分別這些年,你我常常通信,你的每一封來信我都看過數(shù)遍,記得分明?!?/br> “我記得最初兩年,你與我說你在蘇州辦案,去湖廣治水,你憐憫百姓疾苦,心憂國事,壯志凌云,景元二十四年,你一力參倒朱稽佑,破山西行宮案,請立功德碑,令千百工匠自苦難中脫身,食有所依,名震天下?!?/br> “可是到了景元二十五年,你的來信上便不說這些政事了,甚至連自己如何都很少提及?!?/br>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朝局如旋渦,黨派林立,你深陷其中,苦于求存,茫惘間失了方向,周遭除了生死盟友便是仇敵,陰謀縱生的皇權(quán)之下,大義反倒隱去了背后?!?/br> “我那時悔,心想當初為何不執(zhí)意將你帶走,心急如焚之時,甚至想就此上京與你同患難。只是,我獨一人勢單力薄,上京又能做什么呢?說不定還會反受人挾制,成了制衡你的把柄?!?/br>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一直惱你為何要選擇留在宮中?!?/br> “直到今時今日,你我再重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