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jié)
“陛下,臣請——歸還‘世上英’?!?/br> 朱昱深筆頭微微一頓,抬起眼來看了闕無一眼,卻并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這個十三弟的選擇:“他可還說過什么?” 闕無道:“稟陛下,晉安陛下只說西北他會守下來,請陛下留蘇大人在京中好好做御史。” 朱昱深“嗯”了一聲,垂下眸,將手中的折子一絲不茍地批完,才道:“傳眾卿覲見?!?/br> 一時間,兵部與都督府的眾大員魚貫而入,朱昱深擱下筆,徑自道:“派去西北的將領,朕思來想去,覺得朝中無人合適,倒是左謙,這幾年在西北領兵,戰(zhàn)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參將,朕認為此二人足以御敵,眾卿以為呢?” 陳謹升道:“回陛下,左將軍確有領兵才干不假,但他從前是在宮中統金吾衛(wèi),直到晉安二年,才跟著先帝去西北作戰(zhàn)。統帥才能與經驗較之先帝差之甚遠,而晉安年間,赤力與北涼同時來犯,是陛下與先帝一起出征才擊潰敵軍。如今戰(zhàn)事再起,北平有陛下親征駐守,臣不擔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環(huán)。依臣之見,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br> 朱昱深道:“戚無咎,你怎么說?”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將義不容辭,但末將擅水戰(zhàn),于內河、海域上交戰(zhàn),臣尚能游刃有余,但論及西北,末將從前只去過一回,呆了半年,許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將軍,更趕不上先帝陛下?!?/br> 戚無咎這話說的是事實,沒有自謙,也毫無推脫之意。 朱昱深點頭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無將,戚都督去了西北,倘東海戰(zhàn)事再起該如何?”又看向蘇晉,“蘇時雨,你以為呢?” 蘇晉言簡意賅:“回陛下,臣相信左將軍?!?/br> 陳謹升雖仍覺不妥,見朱昱深圣意已決,蘇晉與戚無咎均沒有異議,便不好再說什么。 朱昱深于是道:“闕無,即刻傳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將軍左謙為榮祿大夫,即日起,擢為西北軍大統帥,命北大營自各都司衛(wèi)所抽調二十萬將士,十萬去西北,另十萬,七日后,隨朕親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將士三萬人,明日寅時即刻啟程。” “是!”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衛(wèi)從前有個常跟在十三身邊,極得十三與左謙信任的小統領,叫——” “回陛下,叫阿山?!标愔斏溃爱斈瓿8谙鹊郾菹律磉叺慕y領有兩個,一個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將軍金吾衛(wèi)指揮使一銜,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衛(wèi)的同知?!?/br> 朱昱深點頭:“便也將他指去西北?!?/br>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朱昱深該忌的時候忌,該狠的時候狠,但將一方疆土交在一個人手上,該信任的時候,也當信任。 十三既甘愿留在西北駐守邊疆,自要派個他用的稱手的人去。 皇命已下,頭三萬出征西北的將士集結在即,眾臣議完事,自謹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 蘇晉正欲回流照閣,身后有人喚了句:“蘇大人留步。” 是闕無。 他闊步走下墀臺,來到蘇晉跟前俯身一揖,開門見山:“蘇大人,末將此去西北,見到了晉安陛下。” 蘇晉負手而立,面色平靜。 其實自她知道闕無離京,便猜到他是去西北尋朱南羨了。 “晉安陛下在西北很好,此前鴨子坡大捷,其實多半是晉安陛下的功勞。”闕無說道。 蘇晉點頭:“我知道?!?/br> “蘇大人想必已猜到陛下為何會留晉安陛下性命了?!标I無又道 “臣還問過晉安陛下,可愿回京帶蘇大人離開,但晉安陛下說,他不回來了,做御史是您畢生之志,請您從今往后,安心留在朝堂,好好做一名御史。” 闕無說罷,對著蘇晉再是一揖:“末將言盡于此。這些話并不是永濟陛下讓末將說給蘇大人的聽,是末將身為兵者,敬重晉安陛下的為人。” 宮禁里傳來整軍之聲,是值衛(wèi)所留守的親軍統領要回北大營集結整軍了。 蘇晉聽完闕無的話,心中似無波瀾。 有個瞬間,她甚至覺得一切好像本該如此。 人世有輪回,兜兜轉轉,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開春,他要回南昌,她去城外短亭送他,他眼里心里滿是不舍,也只是說:“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閑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br> 他事事以她為先,從未有過強求,當年還是十三殿下,連想帶她一起去南昌都不曾開口提過哪怕一回。 號角聲伴著暮風再次傳來,整個宮禁染上兵戈氣。 蘇晉環(huán)目望去,四下不知何時已暗了,周遭有奔忙的巡衛(wèi),見了她,遙遙一拜,不敢上前,蘇晉召來近旁一名侍衛(wèi),問:“號角聲響了第二回,是頭一批出征的將士已集結好了么?” 那侍衛(wèi)道:“回蘇大人,今日特殊,因這一批出征的將士里有親軍,所以這第二回號角聲,是提醒幾位親軍大人去咸池門?!?/br> 親軍?蘇晉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是了,方才朱昱深在謹身殿上,欽點了幾名親軍出征,其中有個叫阿山的金吾衛(wèi),當年常跟在朱南羨身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思及此,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 蘇晉一下折轉身,快步朝值衛(wèi)所走去。 暮風將月色氅衣吹得翻飛,露出里頭一身尊貴的仙鶴補子,她的目色既是沉靜的,又是匆忙的,周遭的官紛紛退至道旁拜下,蘇晉卻恍若未見,直到入得值衛(wèi)所,才問阿山:“你可是即刻要隨軍去西北?” 阿山拜道:“是,末將這就要走了,正要去與蘇大人道別,沒想到大人竟親自來了,是末將的不是?!?/br> 見蘇晉似是有要事,屏退了左右,又問:“蘇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蘇晉道:“我有一物,想托你帶去西北,但要回家中取,眼下怕是趕不及,你何時走?” 阿山道:“這就要去咸池門了,方才領了陛下的令,夤夜出城,蘇大人若此刻回府,恐怕確實來不及?!彼窒肓讼?,“但行到城外長亭,要與北大營的將士集結,重新點算人數,應當會歇上一個時辰,蘇大人若不嫌麻煩,末將便跟都司大人請命,寅時在長亭外的小溪口等蘇大人。” 長亭外的小溪早已干涸了,所幸溪口處立了個高有丈余的石碑,成了天南海北的人進京必認的路識。 蘇晉點頭:“好,多謝?!?/br> 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氣還未褪盡,至深夜,凝成淺淺的一團霧,直到寅時還散不去。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幾日路過還是枯蔫蕭條,一夜春風過,借著淺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機。 馬蹄聲由遠而至,蘇晉趕到時,阿山已等在此了。 蘇晉下了馬,對著深墨色的夜空高聲喚了句:“阿?!?/br> 須臾,便有撲棱之聲響起,一只白極了的鸚哥盤旋在上空,似是要回應她,發(fā)出一聲清脆鳴音——竟是一路跟著蘇晉的馬飛過來的。 蘇晉抬起手臂,阿福機靈極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烏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轉了轉,討好般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的目色柔和下來,對阿山道:“它叫阿福,是當年晉安陛下贈與我的,他把它從冬日的樹枝上救下來,說它遇冬不死,是一只福鳥?!?/br> 她取下掛在馬鞍旁的鳥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機靈,認得人,也認得這個鳥架,不畏寒也不畏熱,只是貪吃貪睡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來討吃的,你喂它些麥粒,麻籽就好,喂些水?!?/br> 阿山接過鳥架子,道:“是,末將記得了?!?/br> 蘇晉于是笑了笑,讓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雙掌并在一起,往空中一拋,阿福一下騰空飛起,先是歡快,后又覺出幾分不對勁,盤旋著,似在留戀。 蘇晉望著它:“阿福,去吧,從今往后,代我陪在他的身邊。” 愿你的福氣能常伴他的左右。 愿他此生無論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順遂。 然后告訴他,古有將士出征,家中發(fā)妻盼歸,阿雨這一輩子,都會等著他回來。 寅時過半,天邊露出一絲微光,澆灑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盤旋的鳥似是終于聽明白了它主人的話,張開翅膀,追著駿馬,朝天地風起之處飛去。 第267章 二六七章 一連幾日,宮中號角連連, 北大營出征的將士分批在咸池門外集結, 迎著春晨的第一縷曙光, 向北方行進。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傳來急函,粗略估計, 赤力與北涼整合的大軍逾一百二十萬之眾。這是大隨開朝以來所遭遇的最大戰(zhàn)役,收到急函的當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與湖廣都司再抽調三十萬大軍。 正月十四入夜后,整個隨宮燈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親征了, 饒是開朝日還沒到,滿朝文武業(yè)已回宮,與出征的將士一齊陸續(xù)集結在咸池門外, 要為這位身經百戰(zhàn)的帝王送行。 吳敞剛退出謹身殿,便見柳朝明迎面步來 “柳大人,您來了。” 柳朝明問:“陛下已歇下了?” 吳敞嘆了聲:“哪能呢, 先頭蘇大人來回稟屯田案的結審事宜,陛下與他議完,也就倚著御案打了個盹,方才醒了, 說還余了幾份折子沒看完, 今夜不歇了, 雜家也是剛送了參湯進去。”又問, “柳大人這是要見陛下?雜家這就進去通稟?!?/br> 其實御案上大部分折子已送到流照閣柳朝明處,朱昱深手里這幾份是兵部臨時上的,與軍情有關。 他看完,站在沙盤圖前思慮北疆的兵馬防衛(wèi),聽得殿門一聲響,沒抬眼,只問:“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將要出征,臣過來請示陛下可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沒什么了,政務交給你,朕終歸是放心的。” 他已換好鎧甲,只是未戴頭盔,沙盤圖旁的劍臺上,靜靜擱著一柄“世上英”。 殿中燈火幢幢,柳朝明的目光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掛帥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訪,看到的便是如斯場景。 彼時柳昀才十六歲,站在充斥著冷鐵之氣的四王府,聽朱昱深問:“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貴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兩人待他深情厚誼,一個是早早過世的母親,一個是后來收養(yǎng)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遞去:“這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殿下若看得起,聊報當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溫潤,淡白色澤微微生光。 朱昱深卻道:“本王不要你相報,本王只愿以此為信物,與你立下一個君子盟約?!?/br> 他接過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幾乎與他性命一樣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塊。 朱昱深將碎裂的玉玦收起,從身后的劍臺上取下一柄通體如墨,淬著鎏金暗紋的佩劍:“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br> ——本王今日,與你立下盟約,日后登極,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當許你三諾。 ——北境戰(zhàn)亂,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會自請掛帥征戰(zhàn),這第一諾,本王便許你北疆太平。 宮禁中又響起號角聲,是寅時將至,出征的將士已在咸池門外集結好了。 朱昱深將目光從沙盤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隨朕一起去咸池門?!?/br> 夜還是最深最暗時,兩人一起步下墀臺,穿過宮廊。 朱昱深道:“蘇時雨此前來過來了,屯田大案已快審結,四十六樁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員該處置的處置,等她上了折子,你看這辦?!?/br> 柳朝明點頭:“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員中,杜楨與任暄,一個貴為戶部侍郎,一個貴為吏部侍郎,蘇時雨的主張是拉出午門,當街問斬,將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為任暄求情,畢竟他襲了他父親的長平侯爵位,傷了舊臣顏面就是傷了天家顏面,你怎么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幾位尚書大人與致仕的老臣也到臣這里說過,但臣的看法,與蘇時雨一樣,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