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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212節(jié)

第212節(jié)

    天家的顏面若需一個爵位來保全,那便不叫天家了。

    這是新政實行之初,手段只有凌厲,才能杜絕后患,他們要做給天下看。

    朱昱深看柳朝明一眼:“行了,你既與蘇時雨一個意思,便跟她一起力排眾議,爭得贏便爭,朕不管了?!?/br>
    略一頓,又道,“她倒是實在,還與朕說,屯田制施行三年,之所以會起這么多樁案子,其實還與舒毓有關(guān)?!?/br>
    若非舒聞嵐想拿柳朝明的把柄,在往來京師的信函中作梗,單憑杜楨與任暄二人,還瞞不下柳昀和沈青樾這么久。

    因此舒聞嵐雖未直接參與其中,但要問個罪,卻也是足夠了。

    “朕問蘇時雨可要參舒毓一本,她說她沒找著證據(jù),怕弄巧成拙成了‘莫須有’,只好作罷,還讓朕責罰?!敝礻派钫f著,一笑,“你信么?”

    蘇晉在蜀中時,便已通過蛛絲馬跡找到舒聞嵐與此事的瓜葛,加上另外四十六樁屯田案,舒聞嵐即便再謹慎,難免會露出馬腳,憑蘇時雨之能,怎么可能找不到證據(jù)?

    她只是不愿意參舒聞嵐罷了。

    柳昀與舒聞嵐之爭,在于是否設(shè)立宦官衙門。

    但經(jīng)蜀中一番風波以后,這個衙門是否設(shè)立,早已取決于朱昱深,而非舒聞嵐了。朱昱深是個惜才的人,連晉安舊黨都能容,如何又容不下一個舒聞嵐?

    何況對于蘇晉而言,如今內(nèi)閣里的局勢,除掉一個舒聞嵐,她與沈奚、柳昀就能和睦共處了么?

    她與沈奚自是義比金堅,但與柳昀卻時敵時友,政局瞬息萬變,留下一個舒聞嵐,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才是最穩(wěn)固的。

    蘇時雨有遠志,無意爭,但也要求存。

    得過且過,該狠則狠。

    柳朝明看著天邊的微光,不知怎么,想起當年那個跪在他跟前,說:“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的蘇晉。

    帶著三分稚氣,三分不諳前路的茫惘。

    而如今這個蘇時雨,已獨當一面足以自保,不必他再護一生了。

    得道咸池門外,眾臣已等候在此了,出征的十萬將士在道旁曠野上集結(jié)成陣,旌旗遮天蔽日,兵勢一望無際。

    柳朝明道:“陛下這些年辛苦,此去一戰(zhàn)更是前所未有的艱難,但時過于期,否則終泰,待陛下得勝歸來,天下定能安泰?!?/br>
    朱昱深道:“是,只是北疆與西北之敵都是游牧之邦,我退則敵犯,我守則敵擾,我攻則敵才退,想要真正保一方和平,江山安泰,只有將駐防北移,都城北遷?!?/br>
    其實也快了,北京的都城已經(jīng)在建了。

    侍衛(wèi)端了酒來,柳朝明與蘇晉、沈奚、舒聞嵐一起領(lǐng)著眾臣與帝王將士們對飲。

    酒罷,朱昱深登上駿馬。

    曠野上,再次響起號角之聲,馬蹄起行,揚起風沙漫漫。

    柳朝明站在群臣之首,看著這漫天的煙塵,想起多少年前,他失了玉玦,得了“世上英”,回到家中,問孟良:“恩師,我今日想到了‘濟’之一字的解法,也不知對否?!?/br>
    “景元帝是開國之君,馬背上打得天下,講究快刀斬亂麻,亂世用重典,可前朝沉疴,亂世遺瘡,當由誰來制?”

    “世間風雨連天,亂離不堪,所謂濟,是擇我之君,是護我之民?!?/br>
    “我想擇一名破舊立新的君王,此人不可以善,否則不足以滌藩王之亂,平天下江山;此人不可以惡,否則何以濟澤蒼生萬民;此人要能忍,否則在亂局之中,如何立穩(wěn)腳跟,此人達也,唯才是用,以民為先?!?/br>
    孟良問:“那你找到這樣的人選了嗎?”

    柳昀搖頭:“尚沒有?!钡敢饣ㄎ迥?,十年,乃或二十年去尋。

    孟良道:“柳昀,我們立于這亂局之中,四周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偶有月色朗照,美不勝收。但月色太遠了,要如何握于手中?”

    “亂世中,人人對月色趨之若鶩,譬如我,譬如帛遠,但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改這世間分毫。后來我在想,會否在心向明月的同時,更該與這月色與光亮背道而馳,向黑暗深處走去,水至清則無魚,所謂破舊立新,也許只有徒手撕破這樣的暗,撥散這數(shù)十年不休不止的風雨,才能讓日光傾灑人間?!?/br>
    孟良說到這里,一笑:“便如你所說,擇君也好,護民也罷,君為次,民為主,而所謂一個‘濟’字,終脫不開以江山民生為本,可惜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也想不透徹了,說來說去,也不知究竟如何行往,日后,就由你去探尋罷?!?/br>
    出征道遠,風沙漫漫,朱昱深走到道口,忽又勒轉(zhuǎn)馬頭。

    日破云出,陽光無聲息澆灑下來。

    他御著馬,慢慢行到柳朝明面前,卸下別在腰間的“世上英”,往前遞去:“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br>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當許你三諾。

    ——一諾北疆太平,民生安泰。

    ——二諾斯民小康,家給人足。(注)

    ——三諾江山昌明,盛世承平,天下永濟。

    日光灑在通體墨黑的劍身上,流轉(zhuǎn)出隱隱光芒。

    “恩師便信我,恩師都遍尋不著的一個‘濟’字,我如何尋得到?”

    “我信。”孟良道,“當年便聽人說,柳家有子,自字為昀?!?/br>
    “好。”少年時柳昀點頭道,“那柳昀便以這一生去求一個解?!?/br>
    劍身上的光芒匯在一起,奪目得要與日爭輝。

    柳朝明淡淡笑了,伸出手,接過了世上英。

    (第六卷 完)

    第268章 終章

    (七年后)

    秦淮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個完, 永濟十三年剛?cè)氪海瑧以谀暇┏巧系脑茍F子就沒散過。若是早些年, 人們逢了這樣的天氣, 定要說一句春雨擾人, 但這幾年日子漸好,看著連天接地的煙雨, 反倒要感嘆“春雨貴如油,下得久才好哩”,境由心生可見一斑。

    日子的確是大好了。

    晉安三年, 湖廣的堤壩重筑后, 揚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沒犯過, 永濟九年入夏,戶部尚書沈奚與工部官員親臨武昌府, 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 修繕后的堤壩,可保日后數(shù)十年無汛。

    永濟六年, 震驚天下的屯田大案結(jié)審后,左都御史蘇晉聯(lián)合兵部下達咨文, 令地方官員將士積極自查,隔一年, 各地軍屯民屯所收的糧食幾乎增了一倍,邊疆軍餉供給富足, 多余的充入國庫,國庫盈足。

    至永濟七年, 內(nèi)閣首輔柳朝明領(lǐng)皇命,提出“斯民小康,家給人足”,令左都御史蘇晉肅清吏治,清查官場風氣;令戶部尚書沈奚開放國庫,安撫游民流民;令刑部尚書錢月牽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禮部尚書舒聞嵐增辦學府,廣開教化。五年下來,官清民德,賦入盈羨,蘇州府,杭州府一帶甚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永濟十年,戚無咎在東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御船登岸,追到東瀛土地,東瀛王嚇破了膽,方入秋,便遣使節(jié)至大隨,向隨帝納貢稱臣。這一消息自東海傳出,在整個海域都炸了開了鍋,此后一年,東瀛,高麗,琉球,乃至云貴外的老撾等國,都紛紛遣使向大隨納貢稱臣。

    那已是永濟十一年的盛況了。

    但盛況還不只于此,永濟十二年的第一場春雨后,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終于在天津渡起航,巨船長四十余丈,寬十丈余,吃水深超過兩丈,船上九桅可掛十二帆,帆一張,便如古書上的鯤,生出垂天之翼,蔽日遮天。船起行的那日猶如洪荒古獸入水,發(fā)出震天的鳴嘯,要遠渡重洋,向極西的地方帶去大隨之威。

    聽說有自東瀛高麗來的外商行至天津渡,見此巨船入水的圣景,無不跪下朝拜。

    這個矗立于東方的古老國邦,歷經(jīng)前朝戰(zhàn)亂,天下割據(jù),新朝建立,皇權(quán)動蕩后,終于在百年后重新崛起,迎來了天下承平,萬國來朝的盛世,連路旁的小兒的歌謠里都會唱一句“貞觀再治”。

    然而,想要“貞觀再治”,其過程必也是困難重重的。

    永濟五年,赤力與北涼合盟,整合大軍一百二十萬來犯。翌年,朱昱深親征北疆,與大將軍左謙一起分自涼州衛(wèi)與邛州衛(wèi)御敵。戰(zhàn)事艱辛,互有勝負,不料永濟八年,無垠谷一戰(zhàn)后,西北軍與北伐軍匯合的過程中竟遭遇冰雹天,赤力北涼趁機猛攻,隨軍大敗,死傷近二十萬,大將軍左謙更是身負重傷。所幸此后隨軍并不氣餒,在一位領(lǐng)兵極為出色的南姓總旗帶領(lǐng)下迅速反撲,一舉奪回丟失的衛(wèi)所,并往北追去,占領(lǐng)北涼三個城池,并入大隨疆土。

    北涼與赤力因此元氣大傷,此后陸續(xù)又戰(zhàn)兩年,終于不支,于永濟十年遞來降書,向大隨稱臣。

    北涼與赤力都是游牧一族,其中飽含游牧部落,王朝稱臣,部落未必稱臣,但朱昱深卻不在乎這個,鳴金收兵后,命善戰(zhàn)的木彥三衛(wèi)駐守塔格草原,然后昭告天下——永濟十三年開春,遷都。

    天下大定,永濟十二年最后一夜的年關(guān)宴上,眾臣齊聚,在這個即將成為天子舊都的隨宮里慶賀新春,可就在這個時候,朱昱深隨意一句:“蘇時雨,你可想到日后在何處落腳了么?”將滿朝文武震得鴉雀無聲。

    這個聞名天下的能臣,內(nèi)閣次輔、左都御史大人,竟在永濟十三年開春前夕致仕了。

    蘇時雨仕途伊始雖不順,但景元二十三年后,她自從入了都察院,可謂一路平步青云,在這一輩的重臣中,除了柳昀與沈青樾,頭一位排的上號的便是蘇大人。

    蘇晉致仕的消息一傳出,朝中大員無不感嘆,這些年朝局辛苦動蕩,她一步一步熬過來,如今趕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卻不做官了。

    眾臣原本以為永濟陛下惜才,一定會將蘇晉留在朝堂,誰知朱昱深沒留不說,數(shù)日與蘇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沒一個出言挽留的。

    蘇大人何以致仕,遂成為一個饒富意趣的謎。

    伴著永濟十三年綿延不斷的春雨,隨宮里已停了朝,第一批遷去北京的大臣已將行裝整理妥當。

    臨行當日的清早,沈奚與蘇晉從一家酒館里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還道你我忙于政務,疲于奔命,臨到頭了,連一場酒都吃不了,沒想到南京城里還有開得這么早的酒館。”

    蘇晉也笑道:“我聽說這些酒館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趕著今年遷都,全天下都在別離,酒館客棧便掛著燈籠,通宵達旦迎客了。”

    二人說著,走下橋頭,翟迪與蘇宛已在橋下等著了,翟迪迎上來道:“沈大人,眾官員已在正陽門外等著了,下官方才點過,都到齊了,您過去就起行罷?!?/br>
    從南京遷去北京的官員分三批走,頭一批由沈奚領(lǐng)行,帶各衙門要員,先一步至北京將朝中事物安頓下來;第二批是帝王御輦,皇室宗親,六部五寺隨行;朱昱深走后,柳朝明會多留一月,將南京留都的各要務善后處置了,再帶著最后一批官員離開。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離開,便已是春暮了。

    橋下垂柳,春風輕拂,蘇晉頓住腳步,對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罷,省得到了正陽門,見到一群大員,又要多出許多別禮。”

    言罷,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遞給他。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翟迪一看這柳枝,目色黯淡下來,蘇宛更是哽咽出聲:“三哥,您真的不隨我們一起去北京么?阿宛舍不得您?!?/br>
    “不了?!碧K晉笑。

    半生為志,謀得天下安定,對得起自己,對不起他。

    余生,她只為了一個人。

    “有什么舍不得的,天下別離都是給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見,鴻雁書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見?!鄙蜣蓪⒘υ谥搁g翻折一番,朝蘇晉一笑,然后一揚手,將傷別離的柳枝往河水中拋去,滿是不在乎道:“走了,過幾年見?!?/br>
    車馬轔轔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帶著第一批遷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個留都似乎寂寥了幾分,生出些許蒼舊之意了。

    雨仍未停,從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駕也該起行了。

    這一日,十王朱弈珩與宮中的兩位皇子伴著朱昱深從承天門步行而出,路過護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兩旁有親軍開道,內(nèi)侍們躬著身,為這一行天潢貴胄舉著傘。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內(nèi)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濕了,接過傘,說了句:“你退下吧?!比缓髮χ礻派畹溃骸皟撼紡那奥犇负笳f,舅父這一生慕逍遙,從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題字,都寫一句‘滿天星斗人睡也’。蘇大人來跟父皇致仕,兒臣還以為舅父要與他一起遠離廟堂,沒想到舅父連致仕兩個字都沒提,頭一個去了北京?!?/br>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兒臣也覺得困惑,這幾年受教于舅父,直覺他不喜這朝堂拘束,慣愛自在,可臨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么。”

    “誰知道呢。”朱弈珩笑道:“但本王與沈青樾共事了這么多年,深知一點——沈青樾這個人,永遠不能小瞧了他?!?/br>
    當初他目下無塵,朱沢微將他貶去太仆寺養(yǎng)馬,原以為他會不堪受辱,沒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來,暗中轉(zhuǎn)馬幫朱南羨奪取帝位。后來晉安帝駕崩,沈蘇一黨潰敗四散,原以為他會與蘇時雨一樣傷心欲絕,一心求死,沒想到他回宮后,只一夜時間便強忍下悲憤,嬉皮笑臉地留了下來。以為他這輩子慕逍遙,喜自在,去年冬,蘇晉來與朱昱深致仕后,朱昱深對沈奚道:“朕不強留你,你也可以走?!闭l知到末了,沈奚卻搖頭:“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里不是一樣?懶得動了,這輩子留在朝堂罷?!?/br>
    朱瑄與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說的是?!?/br>
    朱昱深道:“青樾這個人,朕原以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對他而言,逍遙二字,也有不同解罷?!?/br>
    一解身逍遙,二解心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