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父親病了已經(jīng)月余,前幾日有人送了大夫上門,不僅藥到病除,還給他留了封信。 正是這封信,才讓他打消了之前的疑慮,攜父親一同前來。 囑咐完老二,他側(cè)過頭去看老三。 “今日,你務必守在父親身側(cè),不去和你那些舊友攀談,也不和你的同僚寒暄?!彼闻R淵眼神銳利,“記住了嗎?” 宋小弟:“記住了?!?/br> 宋臨淵看著不遠處的官員們,大多是依著派系而聚。 左相和西大營李將軍為首的帝王嫡系,此時意氣風發(fā),眉眼都帶著喜意。 尤閣老和兵部尚書為首的國師派系,此時皺著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顯然這幾日用盡手段,也沒能阻止這場所謂的“自焚事件”。 幾乎沒有人能扛的大旗卻人才輩出的清流一派,大多默不作聲,即使眼底或沉痛,或不忍,或如同往常并無異議。 除此之外,還有中立不結(jié)黨的言官,和一些老狐貍—— 吏部尚書廖亞宇高掛病字牌,坐在馬車內(nèi),無論誰來拜訪,都是咳嗽到一幅病入膏肓的樣子。 蘇閣老蘇蘊則干脆在馬車里睡上了,雷打不動,喚聲不醒。 直到帝王到來。 …… 宋臨淵跪倒在地,口中高呼萬歲,心中想著的卻是—— 今日,也不知道攪的是渾水,還是血池。 *** 臺下蕓蕓眾生。 誰也不知道,在祭天臺后的高塔之上,坐著一名將死之人。 他雙頰通紅,眼神發(fā)灰,就連呼吸也是時急時緩,咳嗽起來更像是要把心臟直接吐出來。 “咳咳——” 喬三手握著扶手,張口吐了一口血,才覺得今日好上不少。 旁人急急遞過來一片參片,被他伸手直接打飛了,他喘著氣,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我還……死不了……” 那日和出殯的隊伍撞上,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后來卻不知道為什么,對面突然發(fā)作起來。 他在擁擠的人群中被沖倒,無數(shù)雙腳踩踏在自己身上時,喬三想起了幼年時陪同父母參加的那場廟會,失驚的馬使得廟會人群一片驚慌。 人擠人,人踩人,最后死傷無數(shù)。 他被人救起,昏迷不醒的回到住處,診治的太醫(yī)說他傷及肺腑,大限將至。 這幾日他渾渾噩噩活著,時醒時睡,卻也能感覺到自己身子,一天天的垮下來。 今年,他不過二十五歲整。 “國師大人,你死不了就好?!币恢痹趩倘韨?cè)謙卑的侍衛(wèi)笑了笑,將地上的參片一一撿起來,塞到手中的木盒揣進懷中 這幾百年的老參,即使宮里也不多,為了吊國師的命才送到這來,到時候國師死后,他直接帶走,誰還會查這些枝梢末節(jié)? “您說您求了這么多年國運,救了這么多人,到頭來,卻救不了您自己?!笔绦l(wèi)說著,端起一旁桌上的藥,走向喬三,“參您可以不吃,這藥可就由不得您了……” 喬三見侍衛(wèi)如同變臉一般,有氣無力質(zhì)問道:“什…什…么藥?” “自然是讓您一會兒不能開口說話的藥。”侍衛(wèi)露出個詭異的笑容,“張?zhí)t(yī)仁善,給您加了麻痹散,半個時辰后保管痛覺全無,什么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這樣,也不會在自焚之時,驚跳著大吵大鬧,慘叫聲連天。 喬三臉色一會兒發(fā)青一會兒發(fā)白,才意識到今日他醒來,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 他剛想說什么,視線卻落在了不遠處,愣了一下。 他喘著氣,伸出手指向身后的方向:“你——” 侍衛(wèi)勾著嘴角:“國師大人,您也用不著生氣,陛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 他話音剛落,只聽見“碰”一聲悶響。 在喬三眼皮底子下從床底爬出來的黑衣人,踩著沒有聲音的步子,拎著桌邊的凳子,狠狠的砸在了侍衛(wèi)的頭上。 侍衛(wèi)應聲而倒。 來人接過倒地的侍衛(wèi),將他平放在地上,扒完外衣鞋子,然后綁好后塞進床底。 做完這一切之后,黑衣青年從包里拿出一個會金屬之物,如同書冊大小,咧嘴一笑:“我是國師府的人,這面鏡子會回溯時光,接下來你將會看到這一段日子你經(jīng)歷過卻不知道事情?!?/br> 黑衣人說完,偷偷的松了口氣。 還好他機靈,昨晚將平板關了機。 要不然昨晚就潛入了這里,待機到現(xiàn)在,恐怕電也耗掉大半了,今天又好死不死是個陰天,不能進行太陽能充電。 拿什么給這位西貝貨看視頻? 那可是他們帶著微型攝像機,跟了一兩個月拍來的。 *** 靈帝端坐在上首位置。 他今年三十四,因為長年服用丹藥的原因,膚色有些泛白。 不過今天,他眼底都是勢在必得的篤定,連帶著氣色也好上了一大截。 臺底下那些穿著喪服的百姓似乎也不礙眼了,甚至連同祭天臺附近的景致,他都覺得不錯起來。 以前每每他想修行宮別院的時候,國師府總會出來阻攔,不是日子不好不宜動土,就是五行相克,不易伐木。 趕明蘇昱當了國師,他就讓人將祭天臺修繕一番,然后在附近蓋一座行宮,用云錦花崗巖,康寧的木頭,淮渠的琉璃瓦,松臺的假山…… 還會有誰說半個不字? 他心情大好,連帶著等待似乎也沒有那么枯燥起來,直到身側(cè)的宮人湊到他身側(cè),小聲提醒道:“陛下,禮部遣人來問,時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靈帝努力擺出一副傷感的模樣,似是不忍再看臺上的柴薪,擺了擺手:“開始吧?!?/br> 于是,太監(jiān)尖亮的嗓子,在祭天臺周遭回蕩著。 “祭天之禮,有請國師下塔!” 眾人目光從祭天臺,看向了塔上,幾道人影,似乎在拾級而下。 他身體虛弱的似乎連下樓梯都無法完成,正被兩道人影一左一右的攙扶著,從塔上下來。 待中間的那道白色影子踏在地面上,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中,他們抬頭看著離祭天臺越來越近的“國師”大人,衣服還是那套衣服,白衣勝雪,卻瘦的不成樣子。 面色灰白,嘴唇發(fā)紫。 穿著喪服的百姓們,曲著腿,齊刷刷的跪倒在地。 有人已經(jīng)哭出了聲音:“國師大人——” 攙扶在“國師”兩側(cè)的人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連步伐都沒有緩上半分。 這兩人,除了一名做侍衛(wèi)打扮之人,還有一名則是禮部侍郎胡志松。 兩人將幾乎無法行走的“國師”,半拖半攙著扶上了柴薪搭成的高臺,助其盤坐于臺上后。 禮部侍郎胡志松在“國師”身側(cè)站直,身上的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沖著靈帝的方向一拱手:“圣上仁慈,準我和國師大人道別,國師大人傷入骨髓,已經(jīng)無開口說話的力氣,他在塔中交付我一封信,讓我代念給陛下、給百官、給萬千黎民百姓?!?/br> 胡志松從袖子中拿出一封信,手有些發(fā)抖的拿出里面的信紙。 等他念完這封信,喊一句點火,這高臺頃刻間就可以化成火海,即使臺上坐著的是這位宛若神明的大人,也會尸骨無存。 他深吸了一口氣,直到手不再顫抖,才用盡可能冷靜的嗓音高聲念道: “自病重以來,每日反省吾身,尤其思及近日所作所為,悔恨萬分。人之將死,其言也誠,吾思前想后,從繼任以來,吾之罪當有七樁?!?/br> “府內(nèi)大擺筵席,府外揮霍無度,縱馬于夜市,賭博于坊市,驕奢乃其罪之一。” “戲院荒唐一時,花樓飲酒尋歡,見色起意,逼良人為妾,yin逸乃其罪之二?!?/br> “縱惡仆毆打酒家,譴宮人威懾府衙,一步錯步步錯,逼死林家三口,仗勢壓人乃其罪三” “不啻百官,不尊帝……” 胡志松以下犯上的第四條罪則剛念到一半,就聽到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胡大人,我怎么不記得我做過這樣的事情?” 這聲音太過熟悉,使得他聲音一頓,后脊背發(fā)涼,下意識的就去看身側(cè)盤坐之人。 卻錯過了自己的右方有一道紅色身影,從臺階上,一階階的踏上了祭天臺。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紅衣之人閑庭信步, 踏上祭天臺后, 悠然而立, 等臺下的親信將椅子搬上祭天臺后,他這才緩緩坐下:“我閉關半年,昨夜剛出府門,今日原想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未曾想這里今日這么熱鬧?!?/br> 熟悉的臉,熟悉的聲音, 熟悉的舉止, 熟悉的氣場。 百官中首先有人出聲:“國師大人——” 然后又意識到什么, 立刻緊閉起了嘴吧。 若是臺上端坐的紅衣人是國師大人, 那么高臺之上的一模一樣的白衣人又是誰? 靈帝幾乎當場拍案而起, 他握著茶盞的手顫抖著, 視線盯著前方之人:“那是誰?那是誰!——” 這反應太過明顯,連茶水潑到身上都不自知。 太監(jiān)總管劉希從袖子里掏出帕子, 借著給靈帝擦衣服, 半擋住了帝王的視線,也擋住了身后無數(shù)人探尋的目光。 陛下這兩年越發(fā)的易怒, 上朝時申飭的大臣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 不過他年少就開始服侍,知道陛下雖沒有往年沉穩(wěn), 卻也還是能聽進去勸的。 “陛下,這臺上無論坐著的是誰,上來的又是誰, 都無關緊要?!眲⑾j幦岬纳ひ魩е矒?,“這火若是燒起來,多燒一個人不多,少燒一個也不要緊……只要臺上那個死了,其他人都是假冒的?!?/br> 靈帝冷靜下來,他將剩下的半盞茶放在桌上:“這話,是齊策交代你說的?” “的確是左相大人教老奴的,他前日去見過“國師”,回去后總覺得有些不對,卻又找不出疑點,所以就多想了一手,托老奴在事情出現(xiàn)變故之時,跟陛下細細道來?!?/br> 至于多想了一手是什么,不用劉希說,靈帝自己已經(jīng)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