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鐸放下書，尋著令窈的方向看去。

    她正站在屏風(fēng)后半掩的紗門與宮人交待午膳的事。離得有些遠(yuǎn)，聽不見聲音，唯有稀薄的光影從紗門前透過來，屏風(fēng)上映出少女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

    方才她還在同他玩笑，問要不要替他謀個官職，除了皇帝的位子，她什么都能給他謀來。

    她笑意真誠，以為他的婉拒只是因為仕途失意對朝堂失去信心。

    殊不知，他只是貪心而已。

    他要的，不是旁的，恰好是皇帝的位子。

    良久。

    孟鐸眼神沉靜，輕描淡寫“既然他有所察覺，我們怎能坐以待斃，大事提前，不必再等兩年。”

    山陽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現(xiàn)在就反。”

    第109章

    山陽呆愣, 低下頭輕聲道“好, 我明白了?！?/br>
    孟鐸注意到他的異常，問“你有所顧忌”

    “沒有, 先生讓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鄙疥栴D了頓, 遲疑問“先生有顧忌嗎”

    孟鐸沒出聲。

    山陽順著孟鐸的目光看去，屏風(fēng)上少女的身影越離越遠(yuǎn), 她翩翩窈窕的步伐像是天上瑤池仙子歸去云端。

    山陽問“先生是在顧忌郡主嗎”

    孟鐸深黑的眼眸波瀾不驚，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將話題移開“又不是明天就起事，你急什么”

    山陽撓撓后腦勺“我沒急。”

    孟鐸“春桑耕種禮后，皇帝要為她補辦及笄宴, 待她的及笄宴之后，我們再起事?！?/br>
    山陽“全聽先生的。”

    不遠(yuǎn)處傳來少女的聲音，不知何時，令窈又走了回來，撩起珠簾喚“吃飯啦?！?/br>
    山陽想起方才孟鐸說過的話, 后知后覺回過神，心想大概先生心中還是有所顧忌, 不然哪用等到及笄宴之后

    如今他們身在宮里，有他這個天下第一刺客在，從秀凰殿去昭陽殿取皇帝的命, 完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惜先生不許他這樣做。

    令窈命人擺好午膳, 見山陽發(fā)呆, 拍他腦袋“臭山陽，餓傻啦”

    山陽吃痛地摸摸被她拍打過的額頭，正要抱怨，抬眸對上令窈嫣然燦笑的目光，她徒手拿過酥rou白雞腿遞到他嘴邊，誠意十足請他吃。

    山陽心虛地別開視線，不敢看令窈。

    若是被她知道，方才他正想著殺她的舅舅，她定會傷心至極。

    罷，他再也不想這樣的事，她喜歡她的太子表哥和她的皇帝舅舅，就由先生去對付他們罷。先生說過，他要的是江山，不是人命。

    “你怎么不吃呀”令窈郁悶地望著山陽。

    不等山陽回應(yīng)，旁邊孟鐸出聲“阿窈，你過來。”

    令窈坐過去“先生，何事”

    孟鐸端起面前的芋頭雞rou粥，舀一勺輕輕吹開，遞到她唇邊“辛苦你傳膳，來?！?/br>
    竟是要喂她。

    這樣的待遇，頗為難得。令窈張嘴享受，察覺到孟鐸的眼神，與平日的淡然自若不同，今日他看著她的目光，復(fù)雜遲疑。

    孟鐸“山陽，你先出去?！?/br>
    山陽抓起一盤雞腿就往外奔。

    令窈覺得哪里不對，想問又不知道該問什么。

    孟鐸一勺勺喂她，喂她吃了這個又喂那個，待她吃飽喝足，他為她擦拭唇角，動作溫柔憐愛，前所未有。

    令窈嗤嗤笑“先生，兒時你從未將我當(dāng)做小孩子，如今我長大了，你反倒將我當(dāng)做孩子來待?！?/br>
    孟鐸手指繞過令窈鬢邊一縷烏絲，眸光深沉，唇齒輕啟“阿窈，為師這些年做過最開心的事，便是當(dāng)你的老師?！?/br>
    令窈受寵若驚，心中滿溢歡喜，答道“能做先生的徒弟，也是我這輩子的福分?！?/br>
    孟鐸撫著她的烏發(fā)，字字平靜“阿窈，我已經(jīng)沒有能教你的東西，你該出師了?！?/br>
    令窈一愣“出師”

    “從今往后，我不再做你師父?！?/br>
    令窈呆住，足足數(shù)刻，方才回過神。她撲過去，緊緊將孟鐸摟住，眼睛猩紅，喉頭苦澀，像一個學(xué)步跌倒的小孩子，埋在孟鐸懷里發(fā)脾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到死都是我?guī)煾福攵紕e想擺脫我?！?/br>
    孟鐸沉默。

    令窈紅著眼望他，水光粼粼的黑眸可憐又可愛“你叫我讀的那些書，我今日便看，你叫我做的那些文章，我今日便做，我知道自己這陣子有所懈怠，以后不會了。你別不要我這個徒弟，我好好侍奉你便是，以后不準(zhǔn)拿話激我?！?/br>
    “阿窈?！?/br>
    “不要你喚阿窈，你叫我郡主，叫我鄭令窈，你像以前那般嚴(yán)厲訓(xùn)我，我不求你的親近了，孟鐸，我不要出師，我還不能出師。”

    他陪她這些年，對她悉心教導(dǎo)，即便她早就看透他冷酷無情，可她依舊愿意拜他為師。他教她安身立命的道理與學(xué)識，這些東西全是真，是世上最寶貴的禮物，如今他說不要做她老師了，她絕不接受。

    “先生”

    孟鐸手指輕抵令窈唇瓣，道“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你的才學(xué)遠(yuǎn)超朝堂將相，這幾日你總往昭陽殿去，是為你舅舅出謀劃策吧”

    令窈驚訝“先生怎么知道”

    “昨日你落了奏折，我不小心撿到的，圣上愿意讓你知曉朝堂之事，你的才能亦能勝任他的信任，北魣?zhí)鞛?zāi)的事，你給出的建議就很好?！?/br>
    令窈“舅舅也說我的法子好，昨日已命人前去降旨?！?/br>
    “瞧，你的聰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未能施展的抱負(fù)，或許你能替我做到。”孟鐸撫上她的眼角，大拇指往兩邊柔柔摩挲。

    令窈有意向他撒嬌討好，一滴淚墜下，順著他的指甲縫往下滑落，鼻音濃重，甕聲甕氣“說來說去，你還是打定主意不做我老師，你不做我老師，那去做什么”

    “游山玩水?！?/br>
    他這是在向她辭行了。

    令窈倒吸一口氣，“你真想好了不后悔”

    孟鐸只道“我祝阿窈前程似錦?！?/br>
    令窈愣愣地看著他，大顆淚珠往下掉。

    她原以為自己死了一次，對于悲喜離合的事早已看淡，卻原來還沒有。

    她想留住他，但他卻不愿意為她停留。

    令窈張著淚光閃閃的眼，指了指孟鐸的心口，輕聲道“先生，你果真沒有心。”

    孟鐸心頭一窒。

    懷中少女嘴中再無一句話，埋低腦袋，無聲啜泣。

    孟鐸緩了呼吸，情不自禁替她擦拭眼淚，卻怎么擦都擦不凈，他垂目看自己沾滿眼淚的手，被淚浸濕的掌心像是被火烤過一般，他快速將手上沾到的淚揩掉，可掌心還是燙。

    抬眸再看，她一張臉哭皺，腮邊哭出兩團(tuán)紅暈，咬著唇兒張著淚眼，我見猶憐。

    他眼睛也開始燙，忙地移開目光，半晌方才平靜下來。

    令窈哭了半天，不見孟鐸哄她，心中更添委屈，晃他衣袖，直呼其名“孟鐸，你作甚不看我”

    孟鐸“阿窈哭功了得，我怕我一看便會心軟?！?/br>
    “假話?！绷铖和Ｏ驴蘼暎拔矣浀媚阋郧罢f最討厭女子落淚，小時候我在你面前落淚求情，你不但不為所動，而且還對我嚴(yán)加斥責(zé)，此時又怎會為我心軟只怕心里煩得很，厭惡我不知好歹才是。”

    “怎會厭惡你。”孟鐸嘆口氣，伸手搭上令窈腦袋，一下下安撫。

    “罷，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绷铖嘿€氣說“你記著，是我不要你這個師父，并非你不要我這個徒兒?！?/br>
    “嗯，記住了。”

    令窈重重哼一聲。

    抱著渺茫的希望，令窈以為孟鐸或許會收回那些話，等了好幾天，不見他回心轉(zhuǎn)意。

    倒是山陽，不知哪根筋不對，竟對她百依百順，任由她欺負(fù)，一句回嘴的話都沒有。

    昨日春桑耕種禮過后，城中巡邏官兵減少大半，森嚴(yán)戒備有所寬松。

    令窈故意問山陽“你們不是要去游山玩水嗎現(xiàn)在形勢轉(zhuǎn)好，你們怎地賴著不走”

    山陽“先生說，等為你慶過及笄宴后他就走?！?/br>
    令窈提裙往外奔，口是心非往里重重喊一句“誰稀罕，要走快走。”

    山陽“欸，你去哪”

    令窈已經(jīng)跑遠(yuǎn)。

    山陽無奈往里看，“先生，她真的生氣了?！?/br>
    孟鐸手邊的書遲遲未能翻頁，清雋俊秀的面容神色淡然，不悲不喜的外表，仿若仙人一般，不為世間的俗事所染，但若湊近了瞧，便能瞧見那緊抿的唇角，似在為誰牽心。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今日他是她的師父，明日將是她的仇敵。

    “山陽。”

    山陽跑過去“我在?！?/br>
    “你要留下來嗎”孟鐸說出這話，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許你能留下來，替我保護(hù)她?！?/br>
    山陽愣住“先生”

    孟鐸回過神，眼中泛起諷刺笑意，“是我一時沖動，你莫要放在心上?！?/br>
    山陽怔了怔，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