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無助地捂住耳朵，試圖讓腦子里的聲音停下來。

    她明明就是鄭家的孩子啊，她母親是長公主，她父親是鄭家二房老爺，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為什么老妖婆要顛倒是非

    舅舅說的那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她不該姓鄭，又該姓什么舅舅為何要附和老妖婆

    她只能是鄭家的孩子她不是孽種，不是

    令窈緊緊抱住自己，因為過于激動的情緒，身體微微發(fā)顫，呼吸越來越短。

    忽地又有誰敲了門。

    令窈不理，將腦袋埋進(jìn)膝間。

    門那邊男人的聲音低沉嘶啞，充滿愧疚“卿卿，是舅舅?！?/br>
    令窈一怔，聽到皇帝氣喘吁吁，該是馬不停蹄趕來，她委屈出聲“你走開”

    外面一陣動靜，像是許多人一齊離去，忽地沒了聲音。

    走了

    令窈眼淚涌得更多，從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門縫往外瞧。

    才剛一打開，眼簾中出現(xiàn)一道絳色身影，皇帝伸手?jǐn)r住她關(guān)門的動作“卿卿，聽舅舅解釋。”

    皇帝的手被門夾紅，令窈哭著松了手，任由皇帝進(jìn)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托著下巴，眼睛不看皇帝，眼淚刷刷往下掉。

    皇帝將門關(guān)上，放下君王威儀，撩袍蹲身，學(xué)令窈的樣子，挨著她坐，雙手撐下巴，偏頭望她。

    令窈哭得傷心，淚聲斷斷續(xù)續(xù)“我我不想看到你，你嘴里都是假話，我再也不要信你。”

    皇帝替她擦眼淚“嗯，舅舅是大騙子?！?/br>
    令窈嚎啕“騙子，大騙子，說我不是鄭家的孩子，還說我不該姓鄭我告訴你，我聰明得很，絕不會上你的當(dāng)”

    皇帝心疼至極，將令窈抱到懷里，一下下拍著她單薄的肩背，試圖安撫她冷靜下來。

    令窈哭得停不下來，身體一抽一抽“我若不是鄭家的孩子，鄭家人為何對我那么好，祖母，大伯，還有我二哥，他們和舅舅一樣，都是我的家人，我若不是他家的孩子，他們家豈不是白替人養(yǎng)孩子，他們受了騙，定會恨死我我不要他們恨我舅舅，你告訴我，我確實是母親和父親的孩子，我的父親是鄭家二爺，不是別人，對不對”

    最后一句，幾近哀求。

    皇帝黯了眸光，順著令窈的話往下說“對，你的父親是已逝的鄭家老二，不是別人?！?/br>
    令窈得了想聽的話，心里卻還是慌亂得很，就像是浸在水中，浮浮蕩蕩，就快溺斃，手邊出現(xiàn)救命稻草，摸一把卻不太真實，她迫切需要更好的理由慰藉自己。

    “舅舅，你不是要解釋嗎你快解釋，快說為何要和太后一起說謊話”

    來的路上，皇帝早就找好理由，他平緩地告訴令窈“太后向來不喜你的母親，更是嫌棄你母親二嫁嫁給一個名不見經(jīng)的鄭家小子，為了不讓她看輕你的身份，朕便撒了個謊，說你其實是你母親和塞外王的孩子，你母親歸來時便有了你，你是塞外王的遺腹子，是兩個王朝至高無上的明珠，太后深信不疑，所以才會說你不是鄭家的孩子?！?/br>
    令窈眨著淚光問“塞外王我怎地從來沒聽過”

    皇帝含笑輕撫令窈面龐“那個王朝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br>
    “不復(fù)存在”

    “多年前舅舅親領(lǐng)十萬大軍，踏平了它的都城?！?/br>
    從未被人提過的王朝秘聞此時曝出來，令窈nongnong的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停住哭聲，迫不及待問“所以說，舅舅殺了母親的第一個丈夫”

    皇帝沒有否認(rèn)，溫柔笑道“是，我手刃了那個男人。”

    第111章

    令窈一驚, 壓低聲音悄悄問“你殺了她的丈夫, 母親不恨你嗎”

    皇帝摸摸令窈的腦袋，平靜的聲音聽不出真假“你母親最愛的便是我, 她怎會恨我”

    令窈呆呆問“母親最愛的人是舅舅”不是她父親嗎

    “自然是我?！被实蹛蹜z地?fù)嶂铖旱念~頭，“我最愛的人, 也是你的母親。”

    令窈唔一聲，軟軟地伏過去, 腦袋枕著皇帝的膝，黑靈靈的眸子寫滿疑惑。

    以前皇帝從未告訴她這種事, 宮內(nèi)上下無人敢提長公主三字，過去十幾年她對于母親的了解，還不如今日聽到的多。

    對于她而言, 她的母親，長公主殿下楊阿瑯，更像是一個縹緲虛無的人物，很多時候她甚至?xí)岩蛇@個人是否真的存在。

    從小到大，楊阿瑯這個名字, 對于舅舅是禁忌，對于她何嘗又不是禁忌

    試問誰愿意做一個出生起便沒了母親的人

    楊阿瑯是她這輩子都無法擁有的人, 與其無法擁有，不如不去想，就當(dāng)自己沒有母親, 也好過苦苦追尋。

    可是當(dāng)舅舅告訴她關(guān)于母親的事時, 多年來被她強(qiáng)壓在心底的渴望再也遮不住, 對于母親所有的好奇此時洶涌澎湃而來，令窈懵懵懂懂地望著皇帝，鼓足勇氣問“舅舅，我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皇帝低眸，緩聲答“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br>
    令窈覺得這個回答太籠統(tǒng)，問“怎么個好法”

    皇帝似乎不愿同人分享曾經(jīng)的記憶，他只道“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都不如她，連神明都無法與她相提并論?！?/br>
    令窈不甘心只聽到這些，她又問“她溫柔嗎”

    “溫柔?！?/br>
    “她愛笑嗎”

    “愛笑?！?/br>
    令窈聲音輕似羽毛，小心翼翼問“我像她嗎”

    “像?！?/br>
    “有多像”

    皇帝笑著輕點令窈眉間，語氣寵溺，道“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br>
    令窈摸摸自己的眉眼，從指縫間望得皇帝的唇鼻。

    她和母親長得像，她和舅舅也長得像，那母親和舅舅，他們倆是不是也長得很像

    “舅舅，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绷铖邯q豫，慢聲說“你為何不讓人提我母親”

    以前她總以為母親和舅舅起了嫌隙，所以舅舅不愿提母親。小時候有個宮人在她面前提了句長公主，僅僅三個字而已，其他什么都沒來得及說，被路過的舅舅發(fā)現(xiàn)，舅舅當(dāng)即下令將人拖走，從此她再也沒看到過那個宮人。

    “你既然愛她，為何不肯與人說起她”令窈生怕皇帝不肯告訴她答案，又一次發(fā)問。

    皇帝目光垂得更低，他道“因為舅舅自私，容不得別人沾染你母親的點點滴滴。”

    令窈半信半疑，皺眉凝視皇帝。

    他刀刻般的眉眼浮出一抹無助迷茫，這樣的神情，她也在鄭嘉和那里看到過。

    每次她離開鄭府出遠(yuǎn)門，鄭嘉和便會用這樣的目光望著她。他平和溫潤的眼眸里，有不舍，更有不易察覺的傷心。

    因為舍不得，所以才傷心。

    令窈問“舅舅是怕自己傷心嗎”

    皇帝一怔，沒有應(yīng)聲。

    令窈嘆口氣，攀著皇帝的胳膊爬起來，她摟住皇帝的脖頸，像安撫一個失意的小孩子那樣同他道“舅舅不要傷心，舅舅沒有了母親，但舅舅還有我?！?/br>
    皇帝紅了眼，一雙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舅舅不傷心。”

    令窈拍著皇帝的背“母親有舅舅這樣一個惦記她愛她的弟弟，泉下有知，定會欣慰?！?/br>
    皇帝被“弟弟”兩字刺了耳，苦笑著閉了眼，道“卿卿說得對，她定會欣慰?！?/br>
    來時令窈是一個人悄悄敲開梁府大門，回去時一堆人前呼后擁，皇帝牽著她邁出梁府大門。

    令窈望見人群中的鄭大老爺，鄭大老爺悄咪咪地朝她揮手，唇語說了句什么，大概是讓她照顧好自己。

    昭陽殿偷聽到的那番話依舊令她心有余悸，令窈同皇帝耳語“舅舅，你能賜我大伯父黃金萬兩，讓他加官進(jìn)爵嗎”

    她以前從來沒提過這樣的要求，說出口有些難為情。

    皇帝沒有遲疑“朕會賜他良田萬畝，黃金無數(shù)，屋宅十幢，但加官進(jìn)爵不行。”

    令窈本想問為何不行，及時收住。

    本就是她勉強(qiáng)，能得其他賞賜已經(jīng)很好。

    令窈轉(zhuǎn)念想到鄭家小輩的科舉仕途，鄭家不是世家出身，若要從仕，只能走科舉之路。鄭大老爺?shù)墓俾窌呵也徽f，鄭嘉辭的仕途還沒開始就已結(jié)束，冥冥之中鄭家似乎注定與權(quán)勢兩字無關(guān)。

    舅舅是怕有她在，鄭家的人會借此把持朝政嗎

    令窈視線掠過后方送行的鄭大老爺，伯父雖有進(jìn)取心，但他不是個做權(quán)臣的料。舅舅讓大伯父任虛職，或許歪打正著，大伯父借此享得清福。

    令窈又想到鄭嘉和，如果她有心為鄭嘉和求官位，舅舅是否會準(zhǔn)許

    “卿卿在想什么，是在怪舅舅不肯應(yīng)你為鄭大相公的事嗎”皇帝輕聲問。

    令窈搖頭“無功不受祿，舅舅賞賜大伯父，卿卿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怪舅舅?！?/br>
    畢竟是為別人求東西，舅舅疼她，她心安理得地受著，可是舅舅沒有義務(wù)為她遷就其他人，她想照顧的人，就該憑自己本事去照顧，而不是無理地要求舅舅替她做。

    如今她已經(jīng)能夠為舅舅分擔(dān)政務(wù)，待她為舅舅的江山社稷多做些功勞，屆時她再將自己的封賞轉(zhuǎn)給鄭家人。

    哭過一場，淚水帶走心中大部分惶恐，卻仍余一部分不安印在心底深處。

    為什么會不安，令窈自己也說不清楚，舅舅明明已經(jīng)解釋清楚，她該信他才是。

    回了宮，皇帝將令窈送回秀凰殿，令窈在殿門前與皇帝告別“舅舅，就送到這里吧?！?/br>
    “卿卿不和舅舅一起用晚膳了嗎”

    “明日罷?！绷铖和苹实垭x開“舅舅快回去，我哭累了，想先歇會?！?/br>
    皇帝囑咐“記得用晚膳，切莫餓著肚子就寢?！?/br>
    “卿卿知道的?！?/br>
    待皇帝一走，令窈稟退所有宮人，下意識往內(nèi)殿而去，突然想到內(nèi)殿還有兩個討厭鬼在，她轉(zhuǎn)了方向，朝與內(nèi)殿相連的攏屋而去，攏屋是專門為她作學(xué)而制，她無法靜下心看書時便會抱著書來攏屋歇息。

    鬧了一場，幾個時辰過去，此時已是黃昏，帷簾半勾，薄如蟬翼的緙絲彈墨籠盡夕陽，金光閃閃，熠熠生輝。

    有誰坐在帷簾后，身影融在金光里，正襟端坐，靜如神佛。

    令窈猶豫半晌，撩開帷簾，走了進(jìn)去“先生?！?/br>
    她實在是太累，沒有力氣再使小性子。能在這遇著他，說明他是特意來此等候，算準(zhǔn)她會入攏屋，既然如此，何必再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