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一陣風(fēng)拂過，高大的芭蕉葉摩挲出一陣沙沙聲。

    戚無別以為殷覓棠獨(dú)自留在這里會害怕的，起碼前世的她是怕的。卻不想她竟自己玩得忘乎所以。戚無別驕銳的眼中逐漸有了笑意，那是一種久別重逢的笑意。

    李中巒驚訝地看了一眼戚無別，在戚無別緩步走上前去的時候，李中巒想了想沒跟上去，他執(zhí)著燈籠候在原地。

    殷覓棠聽見腳步聲，丟下手里的芭蕉葉，欣喜地轉(zhuǎn)過身去。

    “mama，你來接我啦！”殷覓棠愣住了，臉上的歡喜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戚無別的目光落在她睜大的眼睛上，看著她的眼睛從歡喜到驚訝再到無措慌張。他緩聲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殷覓棠回過神來，急忙將胖乎乎的小手交疊在身側(cè)，屈膝行禮：“回皇上的話，也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因?yàn)槲覜]找。”

    戚無別的視線隨著她的動作下移，在她交疊的小手上凝了一瞬，聽她回話，又重新望向她的眼睛，笑問：“哦？殷四姑娘是打算住在芭蕉園不走了嗎？”

    “不是?！币笠捥膿u了搖頭，“因?yàn)槲覜]找，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如果我自己去找，找到了還好，可是一旦找不到，那就白走了路，還可能讓來找我的人撲個空。所以我沒有找路，在原地等著?！?/br>
    “為何確定會有人來找你？”

    “一定會有呀！”殷覓棠使勁兒點(diǎn)頭，信誓旦旦。

    戚無別“嗯”了一聲，“走吧，朕帶你回去?！?/br>
    “謝皇上……”殷覓棠向前跳了一步，跟在戚無別身后。她忍不住偷偷去看戚無別的背影，看著看著，她的眼中浮現(xiàn)迷茫。她伸出手來，悄悄比量了一下自己和戚無別的個頭。

    他怎么比自己高了那么多呢？

    不是說三生子嗎？為什么皇上比二皇子和小紅豆兒高了一頭？

    戚無別斂眉，垂眸望著地上的影子——身后的小姑娘踮著腳尖，一會兒摸摸自己的頭，一會兒小手兒向前推。

    她這是……在比個頭？

    戚無別眼中的笑意流轉(zhuǎn)氳染，若星河閃爍。

    不多時，天上落下零星雨絲。雨絲細(xì)如毫發(fā)，溫柔地落在肩頭。若是不注意，也不會在意這蒙蒙雨霧。鄂南是個沒有秋冬的地方，這里的人早就習(xí)慣了悄聲而落的雨。只是戚無別是皇帝，李中巒得時刻備著傘，不讓雨滴落在圣上身上。李中巒急忙撐開傘，舉在戚無別頭頂。

    戚無別停下，轉(zhuǎn)身望向傘外的小姑娘，道：“進(jìn)來。”

    殷覓棠看見李中巒撐了傘，茫然地仰起臉，睜大眼睛盯著半空。她沒看見雨，倒是隱約感覺臉上有點(diǎn)涼。下一瞬，一滴略大些的雨滴落在她的眉心，她“唔”了一聲，伸出小手胡亂在臉上擦了一下，然后鉆進(jìn)傘下。

    淡淡的藥香鉆進(jìn)鼻子里，殷覓棠抬起頭，發(fā)現(xiàn)戚無別一直在看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瞇起眼睛，說：“皇上，真的下雨了！”

    戚無別“嗯”了一聲，繼續(xù)往前走。

    殷覓棠歪著頭瞧了眼戚無別的臉色，她很想問皇上為什么總是板著臉?？墒撬忠幌?，皇上是天下最大的人，她不能多嘴。

    天色暗沉，這芭蕉園的地面鋪著鵝卵石，并不好走。戚無別垂眸，看著殷覓棠兩只小鞋子在艾青色裙底若隱若現(xiàn)。其中一只鞋子被踩臟了，上面的珠花也落了一只。

    殷覓棠踩在一塊不穩(wěn)的鵝卵石上，小身子跟著栽歪了一下。她睜大了眼睛，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腕被穩(wěn)穩(wěn)握住。

    “謝、謝皇上……”殷覓棠松了口氣，轉(zhuǎn)瞬笑彎了眼睛，望著戚無別。

    戚無別沒說話，他握著殷覓棠手腕的手松開一些，動作自然地下移，將殷覓棠的手握在掌心，牽著她往前走。

    戚無別掌心溫涼，殷覓棠被他手掌握住的手指頭蜷縮著不舒服，她動了動手指頭，一根根纖細(xì)的手指頭從戚無別的指縫間滑出去。就像，平時和小紅豆兒那樣手拉手。

    戚無別默然感受著她的每一個細(xì)微小動作。

    在后面舉著傘的李中巒，目光復(fù)雜地看著前頭兩個小人握在一起的手。他眼睜睜看著殷覓棠的手指頭不僅從陛下的指縫間捅出去，那白白嫩嫩的手指頭還在那兒晃呀晃。

    年紀(jì)小就是好，不知者無畏啊……

    殷覓棠跟著戚無別回到凌鳳宮，她松開戚無別的手，小跑到床邊，緊緊攥著戚不離的手，緊張地問：“你怎么啦？還難不難受？”

    “沒事兒了，沒事兒了！”戚不離反握住殷覓棠的手，也是一臉焦急，“她們怎么把你丟下啦？芭蕉園里黑不黑？嚇不嚇人？你有沒有哭鼻子？”

    殷覓棠扒自己的眼皮，“你看看，我沒哭。我膽子大著哩！”

    戚不離所謂的舊疾，其實(shí)是胎里帶的。她和兩個哥哥是一胞所出，大概是兩個哥哥將養(yǎng)分搶了去，她胎里就帶著弱。只是簫帝在登基之前，最為人所稱道的不是富可敵國的財(cái)富，而是驚天的醫(yī)術(shù)。所以自打戚不離出生，就得到了很好的調(diào)理。頭幾年，她胎里帶的弱并沒有顯出來?？山衲耆玖艘粓鲲L(fēng)寒，風(fēng)寒是小事，卻把胎里帶的弱氣給引了出來。如今她這病是治不得，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

    戚無別立在一旁看著兩個小姑娘說話，他側(cè)首吩咐：“凌鳳宮管事嬤嬤失職，送去浣衣坊。再調(diào)四個嬤嬤過來。其余所有宮人罰俸三月?！?/br>
    明明是責(zé)罰，凌鳳宮的宮人卻跪了一地在謝恩。

    殷覓棠回頭望向戚無別，戚無別感覺到了，抬眸看她。殷覓棠一驚，匆匆轉(zhuǎn)過頭去，生怕下個被罰的是自己。

    這個時候，趙mama被人領(lǐng)著匆匆趕進(jìn)來。趙mama白著一張臉，滿臉的焦急慌張。她在看見殷覓棠安然無恙的時候，這才松了口氣。

    殷覓棠時常進(jìn)宮和戚不離作伴，兩個小姑娘年紀(jì)小，玩起來的時候，她身為殷覓棠的奶娘倒是不方便一直在旁邊伺候。每次都在徑自在外面等著。宮女給了她準(zhǔn)備了房間歇息，有時候她也會和宮里的舊識嬤嬤閑聊。

    今日她本來和舊識嬤嬤閑話，聽說鴻元公主在外頭玩的時候昏倒了，嚇得不輕。她是擔(dān)心殷覓棠受牽連?？墒堑人s到凌鳳宮的時候，凌鳳宮已經(jīng)被里三層外三層圍住了。她想進(jìn)去也進(jìn)不去，她想打聽消息，整個宮里的人都在擔(dān)心小公主的安危，一時之間也沒打聽出什么。最后還是求了舊識嬤嬤打聽出自家姑娘沒跟著回來。她急忙去芭蕉園里尋找。只是宮中不止一個芭蕉園，今日殷覓棠和戚不離也不止去過一個芭蕉園。她一時沒找到，正焦頭爛額呢，李中巒派人把她尋到了。

    “今日時辰已晚，殷四姑娘暫且住在凌鳳宮。李中巒，派人去殷家支會一聲?！逼轃o別道。

    “是。”李中巒立刻吩咐人去辦。

    殷覓棠以前也在凌鳳宮住過，不是第一回了。戚無別下令之前，殷覓棠已經(jīng)脫了鞋子，爬到床上，和戚不離手拉手說話。聽到戚無別的話，兩個小姑娘眼睛一亮，拉在一起的手攥得更緊了。

    戚無別深看了一眼床上的兩個小姑娘，轉(zhuǎn)身往外走。

    床上的兩個小姑娘聊得太開心了，直到殿內(nèi)宮人高聲恭送，兩個小姑娘才知道皇上離開了。

    殷覓棠苦惱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我又忘了行禮了……”

    “沒事兒！”戚不離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戚無別離開凌鳳宮，沒走多久，揮了揮手，屏退跟著的宮人，只讓李中巒一人跟著。戚無別忽然停了下來。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一粒白色珠子?！@是殷覓棠鞋子上掉下的。

    他的指腹輕輕捻過細(xì)小的白色珠子，轉(zhuǎn)身望向凌鳳宮的方向。

    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繾綣深情，也一起經(jīng)歷了生死，可如今，只他一人記得。

    于身邊這些人而言，這是他們獨(dú)一無二的人生，而于戚無別而言，卻是重復(fù)的人生。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些悲喜只有他記得了。

    父母和胞弟仍健在，幼妹尚未遠(yuǎn)嫁，他的棠棠也還年幼。這大戚，還是一片熙熙攘攘國泰民安。他該慶幸。

    那些喜，他重新經(jīng)歷一次，便是更濃的喜。

    那些悲，他可以扭轉(zhuǎn)。

    作者有話要說：　　1沒有什么前世負(fù)了女主，這輩子挽回的劇情。

    我家男主幾輩子都不渣。

    2女主父母不會有和離后懷孕，忍了丈夫納妾的劇情。

    3網(wǎng)上閨蜜被黑得很慘，這對閨蜜不黑。

    第4章 古怪

    “陛下，去躬清殿還是回寢殿？”李中巒詢問。

    戚無別將那粒白色的珠子收起來，道：“躬清殿。”

    “是。”李中巒跟在戚無別身后，為他撐著傘。雨線漸密，斜斜打下來。

    行至百獸池，隱約聽見人聲。

    “陛下當(dāng)真是武帝轉(zhuǎn)世？”小宮女的聲音故意壓低了，卻帶著點(diǎn)隱隱的興奮。

    戚武帝是大戚的開國皇帝，在大戚子民心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大戚子民對武帝的尊崇之情，隱隱將其推至神話之地。

    戚無別腳步停下，望向百獸池旁的涼亭，隱約可見幾道身影，想來是宮女為了避雨暫時躲在那里。

    李中巒皺眉，想要出聲呵斥。戚無別抬手，阻止了他。戚無別朝著涼亭走去，在亭下假山后掩住身形。李中巒彎著腰跟過去，一邊仔細(xì)給戚無別撐傘，一邊心里憂慮，盼著那幾個沒規(guī)矩的宮女萬不可再說別的大不敬的話。

    “到底是不是誰知道呢？陛下又沒親口說過。就算陛下親口說了，又不會說給咱們聽。不過若不是，太上皇的皇帝當(dāng)?shù)煤煤玫?，怎么會突然把皇位傳給陛下？還離開了京都。要知道，咱們陛下今年才五歲而已。”

    “我的好jiejie，你不說我都忘了咱們陛下的年歲。我沒進(jìn)宮前在家里幫著阿娘帶弟妹，別說是我家的阿弟阿妹，就是整個村子，也沒見過五歲的孩子是陛下那樣的言語舉動……”

    “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拿鄉(xiāng)野孩童跟皇上相比?；噬鲜鞘裁?，那是天子！豈能和一般人相比?！?/br>
    “是我說錯話了?？墒恰缓屯膺叺娜吮?，就和二皇子比！皇上和二皇子乃一胞所出，但是他們兩個放在一起比較，那也是天差地別呀！再看看朝中大臣的小公子們，其中不乏聰明伶俐的，可哪個是咱們陛下這樣的？”

    “皇上……哪哪兒都透著古怪！”

    “又胡說，當(dāng)心被聽見了，砍了你的頭！”

    “你可別嚇唬我了，咱們幾個議論皇上本來就是大罪。要是被聽見了，一個也逃不了！”

    幾個小宮女笑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又說：“早慧的孩童不是沒有，其實(shí)咱們陛下最奇怪的地兒就是不像個孩子呀，除了外形，完全就是個大人……”

    另一個人搶話：“所以說是武帝轉(zhuǎn)世呀！”

    這話，又繞回了開頭。

    “是不是武帝轉(zhuǎn)世不知道，但是我聽宮里的陳嬤嬤說陛下登基那一日，前一刻還是藍(lán)藍(lán)的天萬里無云，皇上走到祭天高臺最后一層臺階時，忽然天降祥云，紅彤彤的云燒遍了大半個天空。而且那一日，全國各地多處顯現(xiàn)祥兆……”

    “我也聽說了！就連千枯塘都在一夜之間所有荷花同時綻放，無數(shù)紅鯉涌到池子邊兒。還有蘭滄鄉(xiāng)有個百歲老人，彌留之際忽然高喊了三聲‘武帝萬歲’，然后安詳?shù)厝チ?。他的家人說，老人家走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像是登了極樂……”

    幾個小宮女又說了些民間傳聞，越說越傳奇。好像已經(jīng)認(rèn)定了皇上就是武帝轉(zhuǎn)世一樣。最后還是一個小宮女打了個結(jié)論：“不管咱們皇上是不是武帝轉(zhuǎn)世，可也一定是一代明君、神君！天降的那種！”

    戚無別眼底略染了幾分笑意，他不再聽這幾個小宮女議論，轉(zhuǎn)身往躬清殿走去。

    他當(dāng)然不是什么戚武帝轉(zhuǎn)世，他只是重生了而已。而這些繪聲繪色的傳言，是他父皇簫帝弄出來的。戚無別畢竟年幼，即使有能力，也免不得因年幼被權(quán)臣欺凌，甚至不得民心。所以，便利用謠言，將他捧到一個讓子民敬畏的高度。

    謠言這種東西，只需要開一個頭，哪怕是只有一句猜測，要不了多久，就會滿城皆傳。他是皇帝，沒人敢明面議論，得偷偷摸摸地議論，而越是得偷偷摸摸議論的事兒，人們的好奇心就越重，傳著傳著，就成真了。

    重生歸來，變成襁褓中的嬰兒。宛如夢一場。他是高興的，因?yàn)樗梢詮浹a(bǔ)那些遺憾，阻止那些悲劇。可他也曾苦惱過，十分苦惱過。

    堂堂七尺男兒扮演嬰孩？他當(dāng)時躺在小床上，望著身邊的一雙弟妹，一個尿了，一個吐奶了。他覺得要演成弟妹那樣，還不如殺了他算了。

    戚無別曾因?yàn)檫^早開口說了一句話，惹得身邊人震驚。也正是因?yàn)樗麤]忍住說的那句話，讓他父皇覺察了端倪。無奈，他只好跟自己的父皇坦白自己重生的事情。也正是因?yàn)楹嵉壑榔轃o別是重生一世的人，才放心把皇位交給他，把整個大戚交給年僅五歲的他。

    戚無別曾對于扮演孩童這事兒十分苦惱、疲憊。倒是簫帝輕笑了一聲，告訴他不需要假裝。戚無別還記得當(dāng)日簫帝對他說的話——

    “你若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才需遮掩一二，免得被當(dāng)成不詳妖物打殺了?？赡闶请薜幕首樱翘?、天子。站在權(quán)利頂峰的人便是說一不二。所謂的不詳，也就變成了天地祥兆。”

    于是，戚無別不演了。他我行我素地當(dāng)這個皇帝。再加上武帝轉(zhuǎn)世的謠言推波助瀾，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正常，可是所有人都懷著一種敬畏之心，跪拜他們天資卓絕的年幼帝王。

    戚無別回到躬清殿，長案上擺著今日新送來的奏折，兩摞奏折一高一低挨著擺放。

    戚無別看了一眼兩摞奏折，將高的那一摞奏折上面的幾份取下來，放在低的那一摞上，直到兩摞奏折一樣高了，他才蘸了朱墨，開始批閱。

    李中巒一直沒弄明白反正都是要批閱的奏折，為何一定要兩份一樣高。圣心難測，反正陛下的很多言行舉止他都不明白，不過他不明白也沒關(guān)系，反正他記住了下次一定要擺放好。正如殿內(nèi)的很多其他東西一樣，能雙數(shù)不要單數(shù)，雙數(shù)的東西要平均擺好。

    “陛下，您該歇著了，不易過度cao勞……”李中巒第三次來催。

    戚無別看一眼快要燃盡的燭臺，才將朱筆放下，回到寢殿歇息。此時距離上早朝的時辰。也只剩下不到兩個時辰了。

    戚無別每日所做之事即使是放在成年人身上，也算得上是過分cao勞了，更何況他如今的身體畢竟太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