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而無助，她忘了床頭有鈴可以按，忘了作為一個醫(yī)護人員必須有的冷靜和鎮(zhèn)定，她只相信自己的雙腳，她怕聽到鈴聲的護士們怠慢，也只記得，那個發(fā)生了危險的，是她的祖父。

    她驚恐的呼喊聲在晚上的樓層里響起，并迅速的在整幢住院大樓里飄蕩開來，很快就有值班醫(yī)生與護士聞聲而至。

    當(dāng)眾人去到病房時，蘇禮錚正站在床邊給朱昭平做心肺復(fù)蘇，聽見腳步聲，喘著氣頭也不回的道：“病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點頭呼吸，快進行氣管插管?！?/br>
    他已經(jīng)連續(xù)按壓了一百多下，有值班護士連忙走過去要接替他，他閃開身，轉(zhuǎn)頭看著趕來的醫(yī)生，看了眼他的工牌，問了句：“你的二線呢，通知了嗎？”

    值班醫(yī)生還是個住培醫(yī)師，一臉的緊張，雙手攥成拳站在一旁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聞言立即應(yīng)道：“叫了叫了，他在查房，馬上就趕過來！”

    蘇禮錚頓時嘆了口氣，他扒拉了一把頭發(fā)，突然間明白了平時見到的患者家屬面對某些醫(yī)生時的心情。

    有一把火在心里拱著，“都什么時候他還查房……算了算了，東西呢！”

    他轉(zhuǎn)頭望著一旁的護士，聲色俱厲的模樣嚇壞了眾人，旁人哪里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覺得這個家屬怎么這么兇罷了。

    唯有朱砂反應(yīng)過來了，手忙腳亂卻又目標明確的從搶救車的某個抽屜里拿出了喉鏡遞過去，抽泣著道：“嗚……給、給……”

    “別哭了！”蘇禮錚以右手拇指對著下齒列、示指對著上齒列，借旋轉(zhuǎn)力量使朱昭平口腔張開，接過喉鏡后斥了聲，“鎮(zhèn)定點，好好配合我！”

    朱砂身上所有的刺在此時都悉數(shù)收斂，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蘇禮錚明顯比那查房查到現(xiàn)在還不見人影的二線醫(yī)生要靠譜，于是抬手抹了把淚，顧不得戴手套就把導(dǎo)絲遞了過去。

    蘇禮錚的插管技術(shù)很好，幾乎不到兩分鐘就已經(jīng)完成了cao作，因為是vip病房，搶救設(shè)施都是備齊了的，他很快就在呼吸機上看到了上升的血氧指數(shù)。

    他暫時松了口氣，手一收，整個人就跌坐進了旁邊的沙發(fā)里，后知后覺的恐懼令他無法成言，幾乎是哆嗦著的讓朱砂打電話通知家里。

    當(dāng)在蘇禮錚看來是姍姍來遲的值班二線出現(xiàn)在面前時，因為剛剛從死神手里搶回了朱昭平一線微弱生機而產(chǎn)生的疲憊頓時化作了憤怒。

    “這位……李醫(yī)生是罷，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病人會比一個需要搶救的病人更需要你。”蘇禮錚有些疑惑的看著對方，目光里是深切的憤怒和疲憊。

    但他的聲音依舊是冷靜而低沉的，“也許我需要和你的主任探討一下，是否省醫(yī)和省中醫(yī)有著不同的理念?！?/br>
    他略略側(cè)過身，指著床上垂危的老人，沉聲道：“我也不為難你們，病歷你們可以如實寫，就說是我們家屬自行cao作的氣管插管?！?/br>
    朱砂回過神來，強大的恐懼和慌亂讓她又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罵：“你們都什么醫(yī)院！放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醫(yī)生自己值班，虧得我們懂，要是不懂呢，等你來我爺爺命都沒了！”

    “抱歉，抱歉，實在是對不住，剛才另一個病房也有搶救，是我們的錯，對不住對不住……”對方一徑道歉，也不辯解。只是無奈的苦笑。

    蘇禮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也是醫(yī)生知道你們的辦事流程，有要簽的文件……”

    他看了眼朱砂，他和她之間只有她與朱昭平有親屬關(guān)系，法律上來講需要她簽字才算有效。

    朱砂見他看自己，忙點點頭表示自己同意，蘇禮錚便繼續(xù)道：“都拿來簽字罷，病歷上也可以如實記錄，不需要你們承擔(dān)這部分責(zé)任?！?/br>
    對方又苦笑了一下，忙不迭的道歉，表示一定承擔(dān)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然后拎著一直在旁邊打醬油毫無用處的小醫(yī)生匆匆離開了。

    朱砂坐在朱昭平旁邊不停歇的哭，當(dāng)聽到蘇禮錚說出“點頭呼吸”這四個字，她終于意識到，爺爺是真的要離他而去了，并且開始慢慢的接受這個事實。

    “蘇禮錚……你說……爺爺還能、能……多久？”她扭過頭，沙啞著聲音向他尋求答案。

    蘇禮錚站在門口，望著她眼里渴盼的眼神，像是溺水著抓住一根漂浮的救命稻草。

    他沉默，無止境的沉默，直到朱砂眼里的火苗漸漸熄滅化作死寂。

    “我不知道，朱砂，我不……知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安靜得極度壓抑的空間里響起，破碎而哀慟。

    在他不長不短的從醫(yī)生涯里，無數(shù)次的被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問過這個問題，還能活多久。

    他永遠都會告訴他們：“我們會盡一切努力，但無法給你們確切的時間，醫(yī)生做不到計算一個人的生死，只能跟死亡搶人，搶得回來是命，搶不回來也是命。”

    但是她面對著朱砂，無法說出這番他說了無數(shù)次的話，只能告訴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還有多長時間停留在這個世上，若是可能，我當(dāng)然希望他長長久久的活著，一切都停留在最好的時候。

    可是人生注定了是在不停的告別。告別無憂的歲月，告別清澈的眼神，告別喜歡過的明星，甚至是告別疼愛我們的家人。

    自從祖父去世之后，蘇禮錚一直都覺得隔代親這個詞無比殘忍，它注定了一個成熟起來的時候，另一個將沒有力氣走太遠的路。

    朱南很快就回到醫(yī)院來，朱明堂等人也紛紛趕來一大家子人把病房站滿了。聽朱砂講起醫(yī)生的不作為，俱是苦笑。

    他們當(dāng)然可以去鬧，去要求賠償，可那有什么用呢，事情既然已經(jīng)解決，對方似乎也不是全無苦衷，他們揪住不放，又能如何呢？

    既不能讓朱昭平醒來，又不能讓他減少痛苦，他們已經(jīng)熬得心力交瘁，并不想再多生事端。

    但這口氣又覺得難以下咽，只好問蘇禮錚：“真的可以查到他們的病歷？”

    蘇禮錚沉默了半晌，搖搖頭道：“可以是可以，但……病歷上寫的東西其實看不看也就那樣了?！?/br>
    在蘇禮錚有限的記憶里，自己寫病歷總要將語句修改潤色，比如明知這個病人一定會心衰，卻要寫可能會出現(xiàn)心衰。

    這些修改過的病歷不是錯的，也不是假的，只是有很多不確定的記錄，容易出現(xiàn)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在當(dāng)下的醫(yī)療環(huán)境里，其實是醫(yī)生們吃了無數(shù)虧之后的選擇。

    人，都是有趨利避害的基因的，總是會下意識的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的做法。

    朱明堂對此表示不服氣，“那我們就只能咽了這口氣？”

    蘇禮錚的目光沉沉，“那倒不是，投訴還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找院長去講?！?/br>
    “好了！這件事就此打住！”朱砂的胞姐朱南星是家中這一輩的長女，歷來很有些威嚴，聽了蘇禮錚的話后立即反對，“投訴一下就算了，事已至此，給人穿小鞋也無用，更何況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算……爺爺也不會好起來了……”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下來，朱昭平情況堪憂，這才是最大的問題，相比之下，醫(yī)生的怠慢也因為蘇禮錚的及時施救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愛別離，求不得，永遠是人之苦楚，真正是上天無論貧富貴賤的一視同仁。

    朱砂換好白大褂站在閱片室門口，看著大廳里一群等著拍片的人，亂糟糟的，如同她剛過去的一晚。

    集體讀片后，王昕看了眼她黑眼圈嚴重的臉，關(guān)切的低聲問：“你爺爺怎么樣了？”

    因為朱昭平病危，近一個星期以來朱砂頻繁請假，她祖父的事早已在辦公室人盡皆知。

    不會有人對她的請假有任何不滿，就連一直和她過不去的任秋月也沒有意見，甚至主動分擔(dān)了部分屬于她的工作，畢竟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她祖父病重這件事。

    朱砂苦笑著搖搖頭，“不好，昨晚才搶救了一次，插管了?！?/br>
    王昕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勵，又仿佛無言的安慰。

    早上十一點，一群人看片子已經(jīng)看得有些疲勞了，正三三兩兩的停下來喝口茶水歇口氣。

    突然，門被“砰”的用力推開了，一道人影從門外像一陣風(fēng)卷了進來，眾人嚇了一跳，鄔漁正要張口埋怨，就聽見一把男聲道：“容容，跟我走，爺爺要見你最后一面！”

    朱砂本來沉默的站在桌旁，蘇禮錚的聲音突然撞進她的耳朵，她猛地一抬頭，只看見穿著便服的男人眼睛通紅，正站在自己跟前，顫抖著手給她解白大褂的扣子。

    她從未見過蘇禮錚如此失態(tài)，而他說的話她也聽不懂，她掙扎著擺脫蘇禮錚的手，強笑道：“蘇禮錚你開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昨晚都就過來了……”

    “朱砂！朱容容！你醒醒好不好，難道你不知道點頭呼吸代表什么嗎！”蘇禮錚強硬的拽住她的手，逼她看著自己。

    朱砂被他眼里凝聚的哀傷刺痛了雙眼，她用力揮開了他的手，聲音增大了幾分，“我當(dāng)然知道意味著什么！那又怎樣！爺爺不會死！不會死！不會……”

    她的白大褂已經(jīng)被蘇禮錚解完了扣子，隨著她的掙扎而滑落到地上，她退后幾步，腳印踩在上面，有了灰色的痕跡，顯得有些狼藉。

    時間緊迫，蘇禮錚容不得她再發(fā)小孩子脾氣，頭一回深恨朱砂的任性，他不再和她解釋，拽著她的手腕就往外沖。

    望著朱砂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的背影，辦公室眾人都無言的面面相覷，他們當(dāng)然認得蘇禮錚，卻并沒發(fā)覺他與朱砂之間有什么特別關(guān)系，此番對話入耳，令他們有種不妙的感覺。

    “都愣在這里做什么，別人家的事與你們什么相干，還不干活去！”馮主任突然出現(xiàn)，環(huán)視眾人一周，低聲斥道。

    眾人低頭做鳥獸散，才剛回到座位上，就聽見馮主任突然又說了句：“朱砂家里有事，接下來會請一周的假，請各位多擔(dān)待，勞累了?！?/br>
    說罷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等主任一走，鄔漁和王錄秋互相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底的擔(dān)憂。

    作者有話要說：

    小師妹（難過）：師兄，我難受……

    蘇師兄（安慰）：抱抱，不哭。

    碎碎念：

    收拾行李收拾得我很累……今天不嘮嗑了啊(￢_￢)

    第10章

    蘇禮錚將朱砂強行帶走，全程沉默的將她塞進車里，然后一路風(fēng)馳電掣的往省中醫(yī)去。

    雨仍然在下，仿佛沒有停歇的可能，朱砂側(cè)頭望著外面路過的街道，看見有老人撐著傘，孩童從躲雨的屋檐下?lián)溥M他懷里，眼淚頓時就模糊了雙眼。

    從最初的不可置信中回過神，朱砂明白蘇禮錚絕不會拿這樣的事來開玩笑，所以他的話一定是真的。

    這就意味著，朱昭平是真的到了彌留之際。

    醫(yī)院路段慣常有些堵車，即便不是上下班高峰。朱砂與蘇禮錚終于趕到病房，朱昭平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他強撐著抬手各自摸摸他們的手背，就再也撐不下去了。

    九十多歲的老人眼睛緩緩閉上，他年過六旬的大兒子率先哭出了第一聲，繼而屋內(nèi)哭聲四起。

    但哭聲很快就小了下來，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的家人里，長輩們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還尚存一絲理智，知道太大的哭聲會影響到其他的病人。死亡，對于在醫(yī)院的人來講，是一件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就來臨的事。

    有經(jīng)驗的護士來幫忙處理后續(xù)事情，在院宣布死亡的病人按照規(guī)定是需要直接送往太平間的，然后由家屬聯(lián)系殯儀館。

    朱砂和兄姐們互相配合著給祖父穿上早就準備好了的壽衣，父親則打電話給事先詢問過的殯儀館，當(dāng)他的情況越來越惡化，家里就已經(jīng)在商量這些事了。

    套袖子時，她摸到祖父的手腕，因為死亡，身體的溫度開始下降，手底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涼了，她突然想起那天他非要自己和蘇禮錚摸他的脈的事來。

    雀啄脈，如雀喙啄食，她想，以后自己再看見小鳥啄食就會想起爺爺來罷，也許是一段時間，也許是一輩子。

    她又想起幼年時老人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廣場看鴿子，那些白色的鴿子停在地上，一下一下的啄著游客灑在地上的鴿食，她一下就沖進鴿群里，驚起飛鴿無數(shù)。

    那些撲棱翅膀的聲音，和她咯咯的笑聲，還有老人板著面孔教訓(xùn)她要愛護動物的話語，在經(jīng)年歲月里已經(jīng)淹沒在記憶的長河中，她以為自己早就不記得了。

    外面的雨一直都在下，從病房到太平間的路不長不短，搭一次電梯，再走一段路，也就到了。

    朱砂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眾人的腳步聲里攪和著，凝重、遲緩，又茫然，像是錘子敲在她的心頭。

    太平間里陰森冰冷，看門的大爺給父親交代了些規(guī)定，然后簽了保管協(xié)議，約好第二天午時來接去殯儀館。

    朱砂沉默的看著這一切，然后又沉默的跟著家人離開，回到家，她不需要像長輩們那樣給親朋發(fā)訃告，便只好坐在門口發(fā)呆。

    盛和堂門口很快就掛起了白幡，掛出來的告示牌上，白底黑字寫著：“東家有喪，歇業(yè)七天?！?/br>
    早晨時打開的門重又關(guān)上，只有通往后院的小門半掩著，朱砂坐在門口的石條凳上，呆呆的看著發(fā)灰的天，眨了眨眼，發(fā)覺眼睛干涸得發(fā)痛。

    直到蘇禮錚因為醫(yī)院打來的電話不得不離開時路過門口，喊她：“容容，回去罷，外面天冷?！?/br>
    她愣了愣，稍顯遲鈍的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又后知后覺的對他說了句，“明天記得回來?！?/br>
    蘇禮錚點點頭，抬頭望了眼還滴著雨的屋檐，聲音輕微的應(yīng)了聲好，就又沉默著繼續(xù)往外走。

    他撐著一把黑色傘面的長柄竹語傘，手里的竹制傘柄已經(jīng)被他握得變暖起來，他扭過頭去，看剛剛離開的那個門。

    沒有人了，那個總是目送著他離開的老人不在了，他送了他二十多年，終于送不了了。

    很快就有酸痛涌上眼眶，他就這樣站在冬天淅瀝不停的冰冷的雨里，突然就淚水決堤。

    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也是這樣多雨，他在寒風(fēng)里將祖父送去醫(yī)院，又在翻過年的初春將祖父送進墓園。

    那時他安慰自己，打起精神來，還有一位祖父在。他與朱昭平相處了二十載，在他心里，朱昭平的地位并不亞于親祖父蘇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