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李權(quán)搖頭道:“又比這個大點,仿佛剛?cè)鲱^?!?/br> “她一來,咱們這格局要變啊。”杜永明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咱們這幾百年沒一個女醫(yī)生,這可是咱們科唯一一朵花啊?!?/br> 蘇禮錚眨了眨眼,忽然道:“什么時候來,我約莫得請年假了。” “怎么突然想請假?”杜永明等人都愣了愣,急診科人手永遠不夠,說好的帶薪年假一年到頭都未必能休得上。 蘇禮錚扯了扯嘴角,“覺得有點累了?!?/br> 他隨口說了一句,但這只是部分原因,而實際上,促使他產(chǎn)生請假念頭的,是前些天在朱家飯桌上朱砂的表現(xiàn)。 也許是因為受到祖父去世一事的打擊,朱砂連續(xù)的情緒低落,原本愛玩愛笑的人一夜間就沉默了下去,連夜班時接到急診科的急查,她都不再抱怨。 那天在飯桌上,朱南和霍女士及朱明堂難得有聊天的興致,可問到朱砂,她卻一直木著張臉,霍女士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說沒有。 彼時蘇禮錚盡量替她解圍,主動解釋道:“近來流感肆虐,醫(yī)院工作量大了許多,容……小師妹也許是累了?!?/br> 他主動接過話去,直到飯后他離開,朱砂背著家人,囁嚅著問他:“那個……蘇禮錚,我要吃右佐匹克隆的話,一天……” 她想問一天吃多少合適,蘇禮錚卻立即打斷了她的話,皺起眉頭問:“你失眠?” 朱砂愣了愣,隨即點點頭,“這段時間睡不著,翻來覆去的?!?/br> 蘇禮錚定定的看了她片刻,然后才道:“睡前2mg,一周后不見改善就去找我,我?guī)闳ニ唛T診看看?!?/br> 他頓了頓,又再道:“不許自己擅自加量,嗯?” 朱砂低著頭,隔了一會兒才輕輕的點點頭,她知道安眠藥不好,再怎么是新型藥物也還是會有副作用,是藥三分毒這句話一直都沒有錯。 可是她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住了,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睡或是從夢中驚醒,要命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但夜晚已經(jīng)成了她最難過的時候。 蘇禮錚仔細打量她一番,這時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她瘦了許多,原本臉頰飽滿紅潤,現(xiàn)在卻扁了許多,面色也不大好。 “年底了,你年假休沒休,不若你請個假罷,出去走走散散心?!碧K禮錚想了想,建議道。 朱砂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顯得愈發(fā)大了,像是黑色的瑪瑙石,亮得出奇,她猶豫道:“不大好罷,現(xiàn)在這么忙,我……” 她停了下來,半晌又繼續(xù)道:“再講我一個人出去做什么,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br> 蘇禮錚怔住,他仿佛第一次意識到朱砂其實是懼怕孤獨的,她的人生一直都熱熱鬧鬧,家人與朋友環(huán)繞,可是如今兄姐們都已經(jīng)離家,留下的,只有父母和大堂哥陪著她了。 可是父母會老,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精力十足,大堂哥也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圍著她轉(zhuǎn),當身邊人都慢慢走開,她一個人,覺得無所適從是很正常的。 “那我陪你去罷?!碧K禮錚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 朱砂一愣,扭頭看見他眼里的情緒,似了然又似同情,甚至有些許的憐惜,她微不可查的皺皺眉,直覺他是不是理解錯了自己的意思。 她當然不喜歡一個人出門去玩,但純粹是因為在外可能會遇上不開心的事需要找人吐槽,試想想,你花了幾十塊錢喝一杯飲料卻發(fā)現(xiàn)它沒有想象中好喝,是自己默默在心里難受好還是有人一起吐槽一下舒坦? 讓人如何選擇朱砂不清楚,但她是需要立刻倒掉情緒垃圾的,否則日后想起來,恐怕整段旅程都只剩下沒能吐出去的槽點了。 但她沒和蘇禮錚解釋這么多,只是點點頭,含糊的道了句:“這事兒以后再說罷……” 蘇禮錚也點點頭,卻難得的開始認真考慮休假一事。他已經(jīng)工作了整年,連過年時都沒得休息,仿佛一只永不知疲倦的旋轉(zhuǎn)的陀螺。 可人就是人,不是陀螺,總會有疲累的時候,尤其是近一個月來,連續(xù)的工作已經(jīng)讓他覺得自己身體在超負荷運轉(zhuǎn),他亟需停下來休整一番。 朱南得知他的想法,很是支持,他也察覺到了小女兒的不對勁,卻不知她已經(jīng)到了要用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地步。 便勸朱砂道:“你要是病了住院,同事還得照顧你,這才真的是添麻煩,還不如休息一下,然后再繼續(xù)工作,就這樣罷,你同阿錚一起出去走走?!?/br> 父親發(fā)了話,朱砂不過愣了片刻,便順水推舟的同意了下來。 只是時間沒有定下來,到底是不放心也不好意思,大家都在一線忙得喘不上氣,你忽然說要請年假,主任那里就未必過說得去。 轉(zhuǎn)過周末就是周一,蘇禮錚難得休了個周末,卻又被朱南叫回了盛和堂去幫忙熬膏方,說是在外地的一位客戶訂給家里老人的,需得趕快做出來。 他搖了一天的攪拌棒,直到第二日上班,他還覺得手臂是酸脹的,陳國丘見他不住的捏手臂,好奇問他,他有些無奈道:“幫師父做了一日膏方,也是有些時候沒做了,累得很?!?/br> 他一面說一面甩甩手臂,聽陳國丘問道:“你師父那有沒有空,我想給我老婆搞一點,她坐了月子好像還多了個怕冷的毛病?!?/br> 陳國丘家剛添了二女兒,按理講月子里過得也舒坦,可不知怎么就出了問題,他看著也心急,便想給妻子調(diào)養(yǎng)一下,卻又不知怎么辦,搞西醫(yī)出身的,哪里懂什么調(diào)理怎么做。 蘇禮錚頓了頓手,安慰道:“別急,下回休息你打電話給我,我?guī)銈內(nèi)ソo師傅看看配個方就是了?!?/br> 膏方的組方原則之一就是一人一方,主張每個人在使用膏方之前,都應由專業(yè)的膏方師把脈問診辨清病情體質(zhì),然后開具處方,照方抓藥熬制,方能確保療效。 陳國丘聽了他的解釋,是覺得麻煩,卻也頗有道理,便同他約好下次休息時約他一道過去。 正說著話,洪主任來了,他敲敲門又清了清嗓子,“各位,我有話要講!” 眾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望過去,便見主任身旁站著一位瓜子臉柳月眉的女醫(yī)生,身材高挑眉目飛揚,一副神采奕奕的神情,都不禁互相看看,想來這位就是之前傳說的那位新同事了。 “這位是柳瑜醫(yī)生,剛從美國回來,以后就是我們的新同事了,大家鼓掌歡迎!”洪主任簡單的介紹了兩句,率先鼓起掌來。 眾人跟著鼓掌,面上都是笑著的,但實際上心里怎么想的,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柳瑜才來,工號暫時還沒錄入系統(tǒng),暫時還不用排值班,蘇禮錚尋思著不知道這時去請假,主任給還是不給。 但總歸要去試一下的,他臨下班前便將洪主任堵在了辦公室里,“主任,我有事跟你講……” “……嗯?”洪主任愣了愣,又坐回了辦公桌后面,“怎么了,有什么事現(xiàn)在才講?。俊?/br> 蘇禮錚伸出小指撓撓鬢間,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主任,我、我想請個年假,您看……” 洪主任愣住,不自覺的皺起了眉,“禮錚啊,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你也看到,不是我不想給你假,實在是難辦啊……” 蘇禮錚早就心知會如此,便在心里飛快的合計,要如何才能說服主任,可還沒來得及想出個萬全之策,就又聽見主任道:“這樣罷,你想什么時候請?” “這個月下旬的時候罷?!碧K禮錚暫時放棄了先前的思慮,先回答了這個問題,然后有些忐忑的等待主任的回答。 洪主任屈起手指來敲敲桌面,好半晌才道:“那也行,到時候柳醫(yī)生也該熟悉科里工作流程了,讓她暫代你的班,不過……” 他沉吟了片刻,難免疑惑,“你現(xiàn)在請假要干嘛去,明知現(xiàn)在病人多,我們?nèi)耸钟植粔?。?/br> 蘇禮錚抿了抿唇,內(nèi)心有些掙扎,卻又為了請假只能實話實說,“主任,我?guī)煚斍岸螘r間過世了,您記得罷?” 洪主任點點頭,早前蘇禮錚的確請了三天假回去幫忙料理喪事,蘇禮錚便又道:“他的孫女兒是咱們醫(yī)院影像科的……” 他還未說完,洪主任就接過了話,“朱砂?” 蘇禮錚愣了下,點點頭繼續(xù)道:“爺爺走后,朱砂的情緒一直都很不對勁,我和她父母都怕她因此得抑郁癥,所以想帶她出去散散心,說不得就好了?!?/br> 洪主任聽了他的理由,神色很有些復雜的看著他,無語了半晌,再出聲卻先嘆了口氣,“禮錚啊,你說你……早就給她cao心,你說你替她打的招呼還少?現(xiàn)在又……你又不是她老公,能管得到幾時?” 蘇禮錚站在主任的辦公桌前愣了片刻,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他好似從未想過會有一天,他不再需要管朱砂的任何事。 他眨眨眼忽略掉心里的感受,笑了笑低聲道:“可那有什么辦法呢,我總不能答應了我?guī)煚斢质逞??!?/br> 第15章 這廂蘇禮錚同洪主任打好了招呼,然后知會了朱砂,好意囑咐道:“你要提前同馮主任講,免得到時候他沒準備排不開班不讓你走?!?/br> 朱砂聽完他的話不知該講什么,她沒料到蘇禮錚竟真的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并且轉(zhuǎn)頭就做了,讓她忽然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 “小師妹?”蘇禮錚沒聽到她的回答,疑心她是不是在忙沒聽到,忙要再講一遍,“你聽清了么,要……” “……知道了知道了?!敝焐盎剡^神,忙出聲打斷,說完又覺得態(tài)度似乎不好,吸了口氣,繼續(xù)道,“我會提前同主任講,你忙,不必再講一遍?!?/br> 她近來情緒不佳,蘇禮錚并未覺得有什么異常,當下又道:“請好假告訴我一聲,好商量去哪里?!?/br> 朱砂對此全無頭緒,也沒有哪里是真的想去的,但到底那是他的一片心意,她又立意要和他好好相處,便應了聲好。 所幸蘇禮錚是真的忙,講完這件事就掛了電話,朱砂忍不住松了口氣,他再不掛電話,她都不知道該講什么才好了。 既然答應了蘇禮錚,朱砂也不愿意拖著這件事,下午下班前趁休息的空當溜進了馮道衡的辦公室。 “主任,我有事想跟您說?!敝焐暗土说皖^,兩邊的食指習慣性的勾到一起,緊緊扣著,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有些緊張。 馮道衡帶了她研究生三年,直到今天,她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當然知道她的脾性,便不動聲色道:“什么事,坐下說嘛?!?/br> 朱砂依言坐了,但卻沒有坐實,到要開口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大家都太忙了,她此時要求休假,似乎有些不應該,其次是休假的緣由,怎么說才好呢,她下意識的并不想別人知道她此刻心里的脆弱。 她坐在馮道衡對面,低著頭,好半晌沒講話,神色有些郁郁而不自知。馮道衡看了她片刻,心里嘆了口氣,先問道:“家里都還好罷?” 朱砂茫茫然的抬起頭來,望見他面上的關(guān)切,頓時有些眼睛發(fā)圈,又覺得有些臉熱,點點頭嗯了聲,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下去。 她從未曾有過這樣忐忑和怯弱的時候,仿佛祖父的離去,一同走的還有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連一腔孤勇也沒有了。 馮道衡似乎發(fā)覺了她的問題所在,主動問道:“那你呢,還好罷?你大師姐下周從g市過來,同我講帶上你一道吃飯?!?/br> “芳姐要回來?”朱砂顧不得原先想的事,先錯愕的望著馮道衡發(fā)怔。 大師姐姓顧,喚作云芳,朱砂考入馮道衡門下時她已經(jīng)畢業(yè)了幾年,正在本院工作,她性情溫婉可親,對朱砂等師弟師妹十分照顧,閑聊時談起夢想,只說唯愿掙多點錢多陪陪爸媽,以后按部就班結(jié)婚生子就可以了。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忽然有一天認識了個男人,認識不過一個月就決定結(jié)婚,父母反對不頂用,她飛快的辦理了離職手續(xù)決意跟著他遠走他鄉(xiāng)去創(chuàng)業(yè)。 朱砂當時很錯愕,這根本不是按部就班,相比之下,她平時對父母的些許叛逆根本不值一提。 自此聯(lián)系變少,又趨于變無,但后來聽聞她過得很好,受她關(guān)照過的師弟師妹們都很高興,馮道衡自始至終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但朱砂知道他是放心了的。 “是,她昨天告訴我,托我告訴你們,待會你幫我通知一下其他人,能來的都來罷。”馮道衡笑了笑,交代她道。 朱砂點點頭,聽見他繼續(xù)道:“你呢,是什么事?趕快講,講完了好回去吃飯?!?/br> “我……”朱砂咬了咬唇,心里嘆了口氣,又鼓了鼓氣,“我想請個年假……” 馮道衡愣了愣,片刻后橫了她一眼,站起身來解白大褂扣子,揮手趕她道:“我還以為你遇到了什么事,支支吾吾的,想休年假又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批準了批準了,趕緊走罷,下班下班。” 朱砂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點點頭道了聲謝,神色間不由自主流露出一點欣喜來。 她起身要往外走,馮道衡又問她:“你想什么時候開始休假?” 朱砂這下愣了愣,因為蘇禮錚并沒有告訴他具體的時間,只說等過段時間新同事熟悉工作之后。 她一時間語塞,半晌搖搖頭有些為難道:“還沒確定,我得等……等蘇禮錚告訴我……” 馮道衡脫了白大褂正要往門后的掛鉤掛,聞言愣了愣,轉(zhuǎn)過身來,有些驚訝的道:“你和禮錚……是要干嘛去?” 他知道蘇禮錚同朱砂的關(guān)系不似表面上的普通同事,聽聞與他有關(guān),便忍不住想歪。 朱砂卻沒品出他話里的意思,老實的搖搖頭,“爸爸叫的,他和mama覺得我近來情緒不太好,建議我出門走走,和蘇禮錚一起去?!?/br> 她簡略的講了講事情的起因,馮道衡總算明白過來,怪道近段時間看她總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又內(nèi)心有些愧疚,覺得自己沒有看顧好她,好歹是自己學生。 他轉(zhuǎn)身將白大褂掛好,出了門等朱砂出來,又轉(zhuǎn)身鎖門,低著頭道:“那就等他訂時間罷,走之前跟我講一聲。” 頓了頓,抬起頭來,望著她道:“人生來就是要死的,你很不必畏畏縮縮,你爺爺將你寵出點膽氣來,你連這點事都不敢面對,對不對得起他?你啊,到底還小,等過陣子你過了心里的坎,就好啦?!?/br> 他說得語重心長,朱砂忍住轉(zhuǎn)眼去看他,眼圈一酸,猛地點點頭,卻又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