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不耐煩的胡亂點了點頭，“齊了齊了，快走，要遲到了！”

    一面講就一面埋頭往外沖，她跑的快，蘇禮錚顧不得去確認(rèn)她說的是否屬實，只好按下心里的話跟了上去。

    車子到了醫(yī)院大門前，蘇禮錚停了車，朱砂匆匆忙忙的下車往里走，今日是本周的講了時間，輪到朱砂給大家講腦出血急性期的影像學(xué)診斷。

    蘇禮錚在門口排著隊進(jìn)停車場，看著她倉促的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也不知她這么緊張做什么，難道這些不都是平時特別熟悉的東西么？

    他哪里知道朱砂光顧著玩，將馮主任交代給她的幻燈片忘了個一干二凈，不趕著八點前做完最后的內(nèi)容，她連課都沒法講。

    但她不敢將這事告訴蘇禮錚，照著蘇禮錚那認(rèn)真細(xì)致的性子，是決計不會幫她的，不被訓(xùn)一頓就算不錯的了。

    蘇禮錚到了辦公室，迎面碰見李權(quán)，他問了聲誰值今天的白天班，蘇禮錚哦了聲，應(yīng)道：“是我，怎么了？”

    “我請個假，下午再過來，你幫我看看13床的血氣結(jié)果，剛開出去的醫(yī)囑。”李權(quán)一面講一面解白大褂的扣子。

    蘇禮錚怔了怔，“怎么才來就走，班也還沒交。”

    “有什么辦法，我家那個臭小子跟別人打架，打得人家頭破血流的，要叫家長，我老婆又進(jìn)修去了，我不去誰去，真是氣死我了……”他翻了個白眼，氣不打一處來的抱怨著，“老蘇我同你講，以后別生兒子，省得生這個氣！”

    李權(quán)的兒子今年才五年級，十一歲的小男孩叛逆期似乎來得特別早，學(xué)習(xí)成績不壞，除了有些愛惹是生非之外沒什么好讓他們夫妻倆cao心的。

    蘇禮錚有些發(fā)懵的點點頭，也許是因為原生家庭的緣故，他是沒什么叛逆期的，反而是朱砂，在高中時有過一陣，以跟要好的女同學(xué)跑去酒吧夜不歸宿為突出表現(xiàn)。

    朱南和霍女士當(dāng)時是出離憤怒的，從朱砂出生起就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的人，第一次向她揚起了供在祖先牌位前的的家訓(xùn)鞭。

    他令朱砂跪在牌位前，痛罵她不好好學(xué)習(xí)，小小年紀(jì)就心氣浮躁，若繼續(xù)下去，來日必要惹禍上身。

    蘇家教子極其嚴(yán)厲，朱明堂和弟弟meimei們多少都吃過鞭子，唯有這個最小的meimei，因為與他們相差年歲有些大了，大家都將她當(dāng)女兒來寵，犯了錯也舍不得打，這樣大動干戈，還是第一次。

    只是也沒有人敢去勸，朱南已經(jīng)頭頂生煙了，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去捋老虎須，況且爺爺也沒有阻止的意思。

    有些時候，棍棒所帶來的威嚇會好過循循善誘講道理，雖然粗暴，但在必要的時候是十分好用的。

    朱砂被罰完了，很多天沒有同她父親講話，她是很委屈的，少女的心思本來就敏感脆弱，又一直覺得父親偏心，被打了一頓，就更加坐實了這種感受了。

    有天吃飯她看著母親給蘇禮錚夾菜，終于忍不住說了句：“蘇禮錚才是你們親生的罷，說什么徒弟，也沒見過你們對別人這么好?！?/br>
    朱南當(dāng)即臉就拉了下來，朱昭平趕在他發(fā)火之前淡淡的說了句：“別吃了，去你祖母牌位前跪著，三個小時后到書房來找我?！?/br>
    父親的話可以頂嘴，祖父卻不能，朱砂分得很清楚，當(dāng)即便忍氣吞聲不情不愿的的起身，臨走前還狠狠地瞪了罪魁禍?zhǔn)滋K禮錚一眼。

    彼時朱砂正是高二，而蘇禮錚剛剛完成本科階段實習(xí)，正式進(jìn)入b大附院急診科繼續(xù)研究生階段的學(xué)習(xí)。

    他一直都保持著沉默，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尤其是不久前她出完水痘之后，就更加看他不順眼，他都習(xí)慣了。

    安安靜靜的吃完飯，他到屋后的小祠堂去看她，彎腰拜了拜諸位長輩的靈位，然后便在朱砂對面蹲下來，定定的望著她的臉不說話。

    “你、你看我做什么？”朱砂板著臉，像只刺猬一樣傷人，“你看我被罰是不是特別高興？”

    蘇禮錚看著他淡淡的笑了笑，嘆了口氣，“我有什么好高興的呢，小師妹啊……”

    后來他學(xué)了更多的知識，終于明白當(dāng)年夜不歸宿的少女其實只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她不缺愛，卻希望得到更多，甚至獨占。

    “老師，18床早上急查的血氣結(jié)果出來了，您看看?！睂W(xué)生的聲音將蘇禮錚從回憶里拉出來，他接過那張像購物小票似的結(jié)果，一面看一面嘲笑自己。

    恐怕是真的老了，近來總是忍不住想起從前，還都是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事。

    急診的白天班永遠(yuǎn)都忙碌不休，一個接一個的病人送來，由分診臺分到內(nèi)科和外科門診，有外傷和吐血的病人將血跡留在了地面，清潔阿姨很快就拖干凈了。

    沒有人覺得奇怪，一切都是平常的樣子，蘇禮錚和同事們早就習(xí)慣了，平靜的下達(dá)著一條接一條的口頭醫(yī)囑，然后將病人送到紅區(qū)去。

    太陽一點一點爬到天空中央，又一點一點的向西邊墜下，掛號大廳里的人漸漸少了下來。

    下班時間剛過，朱砂就跑了下來，早晨的講課有驚無險，還聽馮主任講了些學(xué)科新進(jìn)展，中午時吃了頓好飯，她覺得這一天過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還要等蘇禮錚下班，誰讓她的車送修了呢，從沒這樣一刻覺得自己車技壞得不得了過。

    她嘆著氣對鄔漁和王錄秋揮手，垂頭喪氣的道：“你們先走罷，我去找蘇禮錚了?！?/br>
    “活該，誰讓你開車不小心的，看你記不記得住這個教訓(xùn)。”鄔漁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同鄔漁一起笑彎了腰。

    朱砂哼了聲，晃著手提包就拐了個彎往急診科辦公室去，才走到門前就碰見了從外頭回來的林翔，“喲，朱醫(yī)生來啦，老蘇今天白天班，你還得等等才能回去了?！?/br>
    “……??？”朱砂愣了愣，又忙點點頭，“哦哦，好的好的。”

    “進(jìn)來坐坐罷?！绷窒鑲?cè)身讓了讓，又向里面吼了聲，“老蘇，你家小師妹來找你了！”

    朱砂是蘇禮錚的小師妹這件事在他們一起休假之后就全科室都知道了，有人驚訝，有人了然，尤其是林翔這種這種跟蘇禮錚同一批進(jìn)醫(yī)院的人，更是早有猜測，現(xiàn)在不過是猜測成真罷了。

    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大家都是讀醫(yī)的，誰還沒有個師兄師姐或者師弟師妹呢，出自同門，本來就是關(guān)系的一種。

    蘇禮錚抬頭匆匆望了朱砂一眼，又低頭去敲鍵盤，問了句：“下班了？”

    朱砂點點頭嗯了聲，拖開張椅子坐下來，在辦公桌上玩手機，間或抬頭看看周圍的人。

    急診科是真的忙，比她們輔助科室要忙上許多倍不止，每個人的神色都是緊繃的，又因為忙了一天而布滿疲憊。

    柳瑜從病房回來，手里拿著病歷夾，她已經(jīng)開始獨立管床，剛剛問完新收病人的病史資料回來。

    一進(jìn)門就看見朱砂坐在辦公桌前，光潔安靜的側(cè)臉，眼瞼低垂的看著手機屏幕，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露出些笑容來。

    她忽然就想起，那天她打電話過去找蘇禮錚，臨掛電話前，朱砂埋怨他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春天最嫩的那口筍。

    感覺到旁邊的目光，朱砂抬起頭來，先是愣了愣，隨即笑著點點頭道：“柳醫(yī)生好?！?/br>
    “朱醫(yī)生好……”柳瑜也笑笑，頓了頓，又忍不住問道，“來找蘇醫(yī)生？”

    朱砂點點頭，有些靦腆的笑著解釋，“我的車撞壞了，搭他的車回去?！?/br>
    柳瑜先是愣了愣，隨即想起他們的關(guān)系，一起回家自然是理所當(dāng)然，心里卻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笑著點點頭就回了座位上開始寫病歷。

    辦公室里安靜了片刻，朱砂忽然趴了下來，伸手輕聲拍了拍桌子，示意蘇禮錚看自己。

    蘇禮錚皺著眉頭望了過來，看見她下巴抵在桌面上，眨著眼睛看著自己仿佛有話要說，便問道：“怎么了？”

    他頓了頓，沒等朱砂回答，就又道：“別趴在桌子上，細(xì)菌多?！?/br>
    朱砂撇了撇嘴，坐直了腰，翻了個白眼道：“mama叫你回去的時候順便買一箱牛奶?！?/br>
    蘇禮錚聞言點了點頭，應(yīng)了聲好，就又不管她了。

    柳瑜側(cè)目溜了一眼這倆人，見一個埋頭于工作，一個埋頭于手機，俱是一副認(rèn)真的模樣，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覺得他們仿佛自成了世界，誰也進(jìn)不去。

    上晚班的護(hù)士已經(jīng)開始交接班，在辦公室里就能聽到有護(hù)工說話的聲音傳進(jìn)來，“吃飯了沒有？”

    蘇禮錚抬頭看了眼掛鐘，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許久了，他揉揉太陽xue，對還在跟病歷奮戰(zhàn)的學(xué)生道：“回去罷，很晚了?！?/br>
    幾個學(xué)生應(yīng)是，起身便往外走，才走到門口，就撞見一個衣著考究的女士，問了聲找哪位，便回頭叫了聲：“老師，有人找您?！?/br>
    蘇禮錚聞聲看過去，看見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門口，忍不住有片刻的恍惚。

    有多久沒見她了呢，他在心里默默的算了算，大概有有二十年左右了罷。

    時間過得真快呀，蘇禮錚想，他已經(jīng)不記得他是怎么叫mama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蘇師兄：馬德【嗶——】了狗了……我媽來了……

    碎碎念：

    沒有小劇場……因為我在收行李，我到底要搞多少東西回家……

    明天開始進(jìn)入畢業(yè)典禮前準(zhǔn)備……及畢業(yè)聚餐和畢業(yè)游……

    所以明晚因為畢業(yè)聚餐的關(guān)系，存稿箱大胸弟代班！

    第35章

    蘇禮錚站起身來, 一步步的往前走，從他的座位到門口，也不過十幾二十步的距離, 可是他卻覺得, 像是走了十幾二十年。

    朱砂轉(zhuǎn)過頭，呆呆的看著他和來人, 盡管她只聽祖父生前提過她的名字，還從未見過這個人真容，卻不妨礙她認(rèn)出對方是誰。

    蘇禮錚的眼尾，與她有著一樣的一顆紅色的小痣，只有在靠得很近時才會看清, 朱砂很小的時候就記住了，那時她和蘇禮錚還是形影不離。

    蘇禮錚走到那人面前，看了她一眼, 又回頭對林平儒道：“老陳來了的話，就說在會客室，讓他等我回來交班?！?/br>
    陳國丘遲到了，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現(xiàn)在還沒有來, 先前發(fā)信息給蘇禮錚，說堵在了路上。

    林平儒點點頭表示明白, 他便又望了望朱砂, “小師妹，你在這里等我, 很快就回來?！?/br>
    朱砂便也點點頭，嗯了聲，有些擔(dān)憂的望著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看著他走出去。

    會客室里很安靜，只有飲水機出水的聲音，蘇禮錚將一次性杯子放到女人面前，“江女士，好久不見。”

    江寧真仰起頭來，看著已經(jīng)退到了窗前站著的兒子，他早已經(jīng)成年，眉目間已經(jīng)沒有絲毫幼年時的痕跡了，也不大像蘇照明，更不像她。

    凝神想了想，前公公蘇國維的面容有些模模糊糊的浮上心頭，仿佛與眼前的青年重疊到了一處。

    “……啊、是……是挺久不見的了……”江寧真眨了眨眼，覺得眼眶有些酸脹，又有些濕潤，她的聲音便不由自主的有了些哽咽，“你、你還好罷？”

    蘇禮錚雙手環(huán)抱，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好?！?/br>
    他看著對面的江寧真，這個在血緣上是他的母親的女人，她的面容比他記憶里要成熟許多，但仍然不見老，大約這些年過得的確不錯。

    蘇禮錚靜靜的看著她，一言不發(fā)，他曾經(jīng)幻想過她出現(xiàn)時，自己要如何向她訴說想念以及委屈。

    然而這種幻想，在漫長的歲月里逐漸被打破，現(xiàn)實告訴他，她不會來。

    等她真的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他已經(jīng)早就無話可說，忽然驚覺心里竟然只剩唏噓。

    他聽見江寧真問他：“工作累不累，怎么就學(xué)醫(yī)了呢？國內(nèi)環(huán)境這么不好……”

    “因為喜歡?！碧K禮錚打斷了她欲要開始的長篇大論，“你回來……是有活動？”

    江寧真的老家并不是本省，恰好在h市有演出，然后一時興起想起還有個兒子在這里，這是蘇禮錚唯一能想到的她突然出現(xiàn)的理由。

    江寧真被他問得一愣，神色一頓，顯得有些尷尬而受傷，卻還是點點頭，又連忙為自己辯解道：“我是想回來看看你，才特地爭取到這次演出機會的。”

    蘇禮錚挑了挑眉，實在沒忍住心里的嘲諷，不無譏誚的嗤了一聲，“我的榮幸。”

    他聲音里的嘲諷顯而易見，令江寧真覺得難堪，但她卻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太多，畢竟在過去的二十年時間里她缺席了他成長的每一個瞬間。

    她沉默了下來，蘇禮錚也不講話，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蘇禮錚抬手看了看手表，嘆了口氣道：“不管如何，多謝你來看我，有事不妨直說，若不然，我還有工作?！?/br>
    言下之意就是要送客了，江寧真忽的抬起頭來，語速飛快而倉促，“我來之前問過你爸爸，他說你還沒有結(jié)婚，都這么大了，他不管你，你也應(yīng)該為自己的事考慮了，我有個新同事……”

    “不用了。”蘇禮錚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心底那若有若無的厭煩終于現(xiàn)出原形，令他難以抑制的顫抖，“這些事我自會解決，他不管我，難道你就管過我么？”

    頓了頓，他深吸了口氣，“要是沒什么事就回去罷，我要工作了?！?/br>
    說著他就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待他剛握上門把手，就聽見背后她又問道：“你爺爺……還好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