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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平陽公主在線閱讀 - 第116節(jié)

第116節(jié)

    李述此前從來不覺得,此時卻只有三個字回響在她腦海里:她活該。五年婚姻的種種痛苦,皆是她活該。

    李述再也不敢對著崔進之怨恨的目光,仇恨如有實質,將她壓著后退了一步,崔進之看著她痛苦的模樣,松開了手。

    李述的腳步幾近踉蹌,幾乎就要站不穩(wěn),這時背后卻忽然伸出一雙手來,穩(wěn)穩(wěn)地將她扶住。

    那雙手帶著暖意,李述抓過身來,看到沈孝的面孔。

    他應當是才從洛府回京,身上仍是風塵仆仆,下巴上有青茬,眼底有疲色。

    他不知什么時候來了監(jiān)獄,也不知是不是將所有的話都聽了進去。

    “沈孝……”

    李述開口叫他,但沈孝卻并沒有看李述,目光卻直接落在崔進之身上。

    他將李述扶在懷里,沉默良久,才忽然開口,“崔大人,你真是個懦夫?!?/br>
    語氣里盡是輕蔑。

    崔進之猛然抬起眼來,一雙眼里盡是怒意。

    沈孝迎著他的目光,嗤笑了一聲,“你這樣看我干什么,你不服么?”

    “你兄長之死,與家族落敗,你全將責任推在李述身上,推在那輕飄飄的八個字身上。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假如陛下對你們崔家并無任何猜忌心思,李述只憑八個字,就能更改帝王心思么?”

    李述怔了怔,聽沈孝的聲音森然,繼續(xù)道:

    “當年你們崔家權勢滔天,而陛下受累于世家,多番政令皆被掣肘,急需打散世家力量,你們崔家首當其沖要被拿來開刀。陛下早都定了決心,只是缺乏一個推手而已。便是沒有李述,便是沒有南疆之戰(zhàn),也會有其他戰(zhàn)役,你的兩位兄長注定要戰(zhàn)死沙場,你們崔家的兵權注定要被收攏。”

    “你以為你今日的一切痛苦皆是李述那八個字造成的,所以你這么多年來冷待她,甚至是仇恨她,不顧她的感受,踐踏她的感情。”

    “你不敢仇恨高高在上的帝王,所以你只能將一切怨憤發(fā)泄在李述身上。你自欺欺人,你以為假如沒有李述那八個字,你兄長就不會死,你們崔家依舊能保持榮寵……”

    沈孝的聲音驟然拔高,在冷寂的牢房里,他冷厲地逼問崔進之,“說!你以為他們就不會死么!”

    崔進之被沈孝逼得啞口無言,沉默半晌不語,寂靜的牢房里,只能聽見他喘著粗氣的聲音。

    他被沈孝尖銳的話語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咬牙半晌,忽然冷笑道:

    “沈大人好口才,我辯不過你。如今東宮倒臺,世家跌落,寒門上位,一夜之間涌起新貴無數(shù)。沈大人是其中翹楚,年少英才,熾手可熱,說起話來自然是盛氣凌人,我崔某不過是早已被淘汰的沒落世家,無論如何都比不過沈大人?!?/br>
    他輕輕的笑聲在黑暗的牢獄里幽幽傳了出來,“可是沈大人,有件事你可千萬別忘了……身處高位的寒門,在朝堂上扎根越久,就越有可能成為新的世家。沈大人如今春風得意,可你真的以為自己是政治斗爭里的贏家?早晚有一天,你,亦或者是你的后代,亦將步入我如今的地步?!?/br>
    舊的參天大樹倒下了,陽光終于透進了暗不見天日的森林里,于是無數(shù)曾經(jīng)無法吸收到陽光的小樹開始拼命汲取養(yǎng)分,開始拼命成長,有一天,他們也終將長成參天大樹,而他們的樹蔭,也終將遮蔽一片土地,將所有陽光都承接,不會給下方露出一點余地。

    舊的大樹倒下了,站起來的是新的大樹。

    循環(huán)更替,滿朝朱紫官袍,除了換了姓名外,其余并無任何變化。

    你今日打敗了我,日后也有人會來打敗你。

    你有什么資格同我說話?等你真正走到了如我這般窮途末路的日子,你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崔進之看的實在是太通透,朝堂政治,無非就是你取代我,他再來取代你。

    誰知沈孝聽了,卻并無任何動容,他甚至微笑了笑,“崔大人說的極是,只是……有一點沈某不能茍同?!?/br>
    “有人富就有人貧,有人高位就有人卑下,這是無人可以更改的規(guī)律?!?/br>
    “崔大人可知自己錯在何處?富有或尊貴沒有任何過錯,但是試圖永葆這種尊貴,卻是大錯特錯。為了永保昌盛,你們害怕一切來自底層的力量,你們試圖將所有貧窮卑賤的人向上的通道堵死,你們想要讓社會如死水一般,你們想要讓貴的永遠貴下去,讓賤的永遠賤下去。”

    說到這里,沈孝蹲了下來,隔著監(jiān)獄的牢門,他同崔進之對視。

    “崔大人,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因為你,還有你們世家,看似無懈可擊,看似高高在上,但你們只是坐在自己金尊玉貴的位置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顫抖害怕。你們怕寒門的人比你們更厲害,你們怕我們一旦有了力量,就要將你們徹底取代,所以你才想趁著我沒有出頭的時候拼命打壓我,你怕我一旦長成了,就會徹底顛覆你們。”

    “可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從來沒有怕過什么。有才華的人盡管向上走,我絕對不會阻攔他們上升的通道,我從來不怕別人對我的地位造成威脅。會有人富,會有人賤,但上下循環(huán),不會永遠有人富有或貧賤下去,這就足夠了?!?/br>
    “崔大人,這就是你和我的區(qū)別,世家與寒門的區(qū)別。我說你是懦夫,現(xiàn)在你承認了么?”

    一番話說罷,崔進之明顯怔愣了起來,然而沈孝卻看都不看崔進之,他站了起來,對李述道,“走吧,再探望無益?!?/br>
    李述猶疑了片刻,慢了半步,才對崔進之道,“你……你父親身體不好,我求了父皇恩典,允你出獄探望他半個時辰。你收拾一下自己,明日見面了別讓他擔心?!?/br>
    畢竟是最后一面了,李述未說出口的是這句話,老崔國公身體一日比一日差,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李述與沈孝一道出去了,站在牢外,李述迎著天光微微瞇起了眼,良久不說話,她嘆了一口氣。

    “沈孝,你知道么,最開始我認識崔進之的時候,他不是這樣子的。”

    少年鮮衣怒馬,風流瀟灑,無人見了不喜歡他。

    李述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沈孝說這些話,她只是心中有很多話不知該找誰去說。

    “崔進之有兩位兄長,比他年長不少,都遵循老崔國公的安排,早早地去軍中繼承家業(yè),崔進之是老崔國公的老年得子,兩位兄長皆比他年長許多,待他如父,甚是寵愛?!?/br>
    “那時崔家權勢滔天,富貴榮華,崔進之什么都不缺。他年少時特別荒唐,喜歡山水,喜歡游俠,喜歡長安坊里千金一擲才能見得一面的花魁。沒有人說他做得不對,也沒有人逼著他一定要他做什么事。他荒唐,家里人就替他壓著;他豪闊,家里人也給他源源不斷的錢?!?/br>
    “他——他少年時活得太幸福了,他擁有的太多了,所以那些東西一旦失去,對他而言就越發(fā)顯得不可承受。他走到這一步,也——”

    “——有變故的人家多的是,”

    沈孝卻忽然打斷了李述,“你要是想看,我去民間可以給你找一萬個家破人亡的例子出來?!?/br>
    他的聲音竟顯得十分冷酷,“人間慘劇很多,但這不是崔進之作惡的理由。我對他的無奈與痛苦沒有任何興趣,我只對他的所作所為造成了什么后果感興趣?!?/br>
    沈孝松開了李述的手,抿著唇,顯出一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如果你因為同他的過往而同情他的話,那么洛府那些因他而起的民亂又要如何解釋?你要怎么去同情他們?”

    “李述,人活在這世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情,每一個關口都由你選擇,走左邊還是走右邊,走光明還是走黑暗,無數(shù)選擇組成了人生。但凡他有一個選擇做對了,就不會走到今天的道路。”

    說罷話,沈孝竟也不去看李述,他似乎有些生氣,不管李述,自己上了馬車。李述看著他,沉默著一時腦子都空了。

    沈孝自顧自上了馬車,靠在車壁上,抿著唇繃出一道冷厲的側臉。如果不是崔進之在洛府掀起民亂,洛府如今早都進入正常的春耕了,崔進之有無奈,但人活在世上誰沒有無奈?

    李述同崔進之的過往太密,以至于無論崔進之做了什么錯事,她好似都有別樣的心軟,沈孝不喜歡李述這樣。

    他在馬車里靜坐很久,卻都沒有聽到李述登車的聲音。二人一個在內,一個在外,仿佛冷戰(zhàn)一般,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事情。

    沈孝終究是先忍不住了,掀開簾子,看到李述猶自站在車外。她神情有些空落落的,陷入了沉思。

    沈孝無奈的輕嘆,朝李述伸出手,卻又帶了分命令口吻,“上車來?!毕袷鞘救?,又像是強硬。

    馬車啟動,粼粼聲音只襯出更加的沉默。

    李述透過車簾望向車外,一直沒有去看沈孝,忽然覺得身后一熱,沈孝的身體就靠了過來,他將下巴擱在她肩頭,將她環(huán)在懷里。

    沈孝微微偏過頭,氣息就噴在李述臉上,李述別過頭去,緊繃的背卻已經(jīng)松了下來,半靠在他懷里。

    “我不是想替崔進之脫罪,也不是同情……我只是……”

    李述嘆了口氣,“他只是執(zhí)念太盛,有時候我會想,其實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執(zhí)念在家族,我的執(zhí)念在權力。如果不是你,我早晚有一天也會走上他這條路,徹底陷進去,釀成無可救藥的后果。”

    沈孝默了默,忽然笑了一聲。

    方才那些心中芥蒂忽然之間就消失了,他想,李述或許是和崔進之有他無法參與的過去,但那過去卻只是將她推向更深的深淵。于李述而言,他才是無可替代的,渡船亦或是佛光。

    沈孝抱緊了李述,“我知道你想幫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br>
    *

    次日,崔進之被套上手鏈腳鏈,一隊獄卒押著他,到了一處別院內。

    此時大概是下午,天上的云依舊厚重,透不出日光來,顯得頗為陰沉。

    老崔國公一來對崔進之逼宮一事毫不知情,二來身體極差,三來昔年又曾立過汗馬功勞,崔進之逼宮之事并未殃及到他身上,況且……就算不殃及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正屋的門被打開,一股濃重的藥味傳了出來,緊接著里間傳來一聲咳嗽,崔進之身體一顫,提起了手上與腳上的鎖鏈,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他的父親,老崔國公正躺在床上,比上一次見到的時候,他臉色更加灰敗,盡管崔進之動作已經(jīng)很輕了,而老崔國公也已經(jīng)耳目不靈多年,但他如有心靈感應,一下子就看了過來。

    他張開嘴,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向崔進之的方向。

    崔進之連忙走了過去,坐在床畔,鎖鏈響動,老崔國公的目光被吸引過去,指了指崔進之身上的鎖鏈,渾濁的眼睛里忽然充滿了淚水。

    他張開嘴,“啊”了幾聲,似乎是想說什么,但因為口齒不靈,說出來只是囫圇一片,渾渾噩噩地聽不清楚。

    “父親……父親……”

    崔進之握緊了老崔國公的手,除了這兩個字,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而老崔國公則回望著他,目光是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寬容與忍耐,崔進之伏在床畔,老崔國公吃力的抬起左手,輕輕落在崔進之頭上,輕撫著他的頭發(fā),替他將發(fā)間草芥一一挑開摘去,仿佛他不過是貪玩歸來的幼子,發(fā)間也不是獄中草芥,而是爬樹時偶爾落上的葉子。

    “三……三兒……”

    老崔國公終于說出今日的第一句話,盡管因他口齒不清,其實聽起來還是囫圇一片,但崔進之卻還是聽懂了。

    他行三,私下里父兄皆如此叫他。

    他已經(jīng)許久不曾聽到這個親昵的稱呼了,從五年前他兄長戰(zhàn)死,父親一病不起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聽到這個稱呼。

    又或者,其實他有機會聽到的,只是這幾年來他忙于朝事忙于斗爭,忙于扛起家族牌匾,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陪伴在他父親身邊。

    “三兒……”

    老崔國公枯瘦的手落在崔進之手上的鏈條上,張大了嘴,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他卻只能發(fā)出簡單的字詞音節(jié)。

    到底無上的權力,或者家族的容光是什么呢?這給他帶來的沒有任何好處,卻只有痛苦,帶來的是家破人亡,他眼睜睜地送走了兩個兒子,然后又眼睜睜的看著最不適合朝堂的三子在仇恨的蒙蔽之下卷入了政治斗爭,最后徹底失去了清明心性,走上了歧途。

    崔進之對皇權有恨,但老崔國公沒有。活到他這個年紀,經(jīng)歷了太多事情,他已經(jīng)將一切都看透了,他失去了兩個兒子,不想失去最后一個兒子。

    大限將至,他唯一的祈求,只是崔進之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兒……”

    “我在聽,父親,我在聽……”崔進之急迫地回答。

    “忘……忘記崔家……吧,……不重要,那些……那些過去的地位,都……不重要?!?/br>
    沒有人強求你扛起崔家的門楣,誰沒落了,誰新升了,誰活了誰死了,都是正常規(guī)律,不要強求,強求不來的。

    “你一個人……一個人好好活著,忘記過去一切,以后要輕松一點……開心一點……”

    這幾句話說完,好似耗盡了老崔國公渾身的所有力氣,他長大了嘴喘氣,胸膛上下起伏,瞳孔慢慢散了,睜大了,卻還是用力地抬起手來。

    崔進之連忙反握老崔國公骨瘦如柴的手,他能明顯感受到,他的父親正在離他而去,他的手因此而劇烈顫抖。

    枯瘦的手指落在他眉間,長久在朝中爾虞我詐,勾引斗角,崔進之曾經(jīng)最是瀟灑不羈的眉宇,如今已有了深深的褶皺。

    老崔國公慢慢地,撫平了他眉間一道皺紋,這個輕飄飄的動作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然后他的手徹底失去了支撐,頹然的垂落在床上。

    “父親……父親!”

    屋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哀嚎,那聲音連慘叫都不算,痛苦太過原始,人好像都成了獸。

    死了的人已經(jīng)去了,活著的卻還有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