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棟嘆氣：“當(dāng)然！我是什么性子你會不知道？我若是想報仇，也不會用這種惡作劇似的法子來——”

    他語氣一頓，看了那個空著的椅子一眼：對了，惡作劇，昨晚的事該不會是——

    杜氏沒察覺丈夫的動作，回憶了一下，的確這不像是他的手段。以江棟的性子，便是跟人結(jié)了怨，也多會親自解決，能不牽連朋友就不牽連朋友。否則，只憑江家和嚴(yán)家的關(guān)系，只要江棟一開口，就是一百八十個孫通，也早給按下去了。

    杜氏仍不放心：“那你原本預(yù)備怎么辦？”女兒被人欺負(fù)成這樣，她是絕不信丈夫會啞忍下去的。

    江棟偏了下頭，見閨女仰著腦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大手一揮：“阿青，你還不送月姐兒上學(xué)去？”

    把哼哼唧唧的女兒支走后，江棟方低聲道：“姓孫的一家子如此行事，不可能一點事都不犯。我昨天中午請劉頭吃了頓酒，他與我說，去年孫二到牛老爺家吃喜酒，jian|污了一個姑娘，那姑娘正是牛老爺家未出閣的閨女。此事發(fā)生后，牛姑娘當(dāng)夜就懸梁了。牛老爺大約覺得家丑不可外揚，我們竟也沒聽到風(fēng)聲，要不是前些時孫二醉酒吹牛說出來，這事怕到今天都還沒人知道。”

    江棟說的劉頭正是縣衙快班的捕頭，對楊柳縣三教九流的消息，他一向得知得比旁人快些。

    牛老爺也住在仙水街，杜氏自是有映象的，驚道：“昨天牛娘子還到我們家來了，人瞧著憔悴極了，說起她家姑娘急病沒了都還直哭，原來竟是這樣沒的！真是，可氣可恨！那老爺打算怎么辦？”

    江棟道：“這事怕牛家還不知道，我先把風(fēng)給他們透過去一些?！?/br>
    杜氏擔(dān)憂道：“這不一定吧？看他們出事后防得這樣很，只怕為了名聲，是不敢鬧出頭的。唉喲，想到有這幾條惡狼住在隔壁，我睡覺都睡不安穩(wěn)了。”

    江棟心說，鬧出頭有鬧出頭的法子，不鬧出頭有不鬧出頭的法子。不過，這就沒必要跟娘子細(xì)說，免得她擔(dān)驚受怕了。

    便只對杜氏道：“先一步步看，說不定牛家不鬧出來，是另有原因呢？你放心，我有分寸。你說得不錯，是不能再叫他們住我們隔壁了?！?/br>
    這一刻，江家其他的三個人想法達(dá)到了空前的一致。

    至于江月兒，她到了學(xué)堂后，發(fā)現(xiàn)昨晚聯(lián)絡(luò)感情的三個人看上去還是冷冷淡淡，互相不理不睬，一點進(jìn)展都沒有的樣子。

    就是嚴(yán)小二，他今天居然換了身亮紫色的綢衣，那衣裳上金光閃閃的金錢紋差點沒把她眼睛閃瞎。

    看江月兒多往他衣裳上看了兩眼，他還怪得意：“怎么？你今天看小爺是不是特別??？”

    江月兒誠實地道：“不是，我是想說，你穿這個紫色看上去更黑了。叫你那身金線一閃，我都快看不清你原來長什么樣了?！?/br>
    “月meimei，你的嘴怎么跟杜燕子一樣壞了？”嚴(yán)小二大受打擊，那叫一個委屈?。骸疤澪疫€——”

    “還什么？”

    嚴(yán)小二頓時一副被貓咬了舌頭的表情：“沒什么。”

    他這樣分明是很有什么的樣子，江月兒逼近一步：“你說不說？”

    嚴(yán)小二緊閉著嘴，后退了一步。沒等江月兒再逼問，嚴(yán)大插|進(jìn)倆人之間：“男人間的事，女人別多問?！睂?yán)小二后領(lǐng)一拎，罵道：“瞧你那點出息，丟人不丟人哪？！”拽著他走遠(yuǎn)了。

    江月兒的眼神不得不落到了杜衍身上，她還不想理他呢！結(jié)果這家伙竟，他竟從書篋里取出一包熱騰騰的東西塞到她手里：“熱乎著的，還不快吃？”

    沒打開紙包，江月兒就聞到了那股特有的香甜味：“白雪蛋糕？！”打開紙包，啊嗚一口咬下去，笑瞇了眼，問他：“你早上特意給我買的？”

    真好哄。

    杜衍嗤笑：“怎么可能？我吃不了了，都給你?！?/br>
    江月兒嘴里咬著蛋糕，含糊不清地戳穿他：“才不是，封皮沒打開過，你又騙我。哎，你去哪？”

    遠(yuǎn)遠(yuǎn)的聲音：“快上課了，你說我去哪？”

    江月兒“啊”地一聲，手忙腳亂地把蛋糕包進(jìn)去：“糟了！夫子要上課了！”

    在夫子要上課這件恐怖的事面前，其他的問題都不重要了好嗎？

    至于那三個昨天在搞什么鬼，有香噴噴白軟軟的白雪蛋糕重要嗎？

    背對著江月兒，杜衍微微一笑。

    不過，江家的小胖妞好對付，杜衍下午回家，看到西廂房里坐著的人時，便明白，真正難纏的來了。

    他對書案邊坐著的人行了禮：“阿叔。”

    江棟有一時沒說話，杜衍便安靜地垂手立于案邊。

    江棟很清楚，如果他不作聲的話，這個養(yǎng)子能自己站一晚上，開門見山：“昨晚孫家的事，是你做的？”

    一下午的時間，又去現(xiàn)場看了一遍，足夠江棟把事情搞清楚。

    杜衍還想裝傻：“阿叔說什么？”

    “啪”，半條繩子扔到他腳下，江棟的聲音不辨喜怒：“下次做什么事的時候，手腳干凈些?！?/br>
    杜衍臉紅了，訥訥兩聲：“阿叔……”

    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叫江棟兩句話一逼，就露出了破綻。

    江棟輕聲問道：“你是不信阿叔會把事情辦好？”

    杜衍抿住了唇：阿叔世事洞明，他騙不住他。小胖妞的事，他的確不敢交給別人來辦。

    這么聰明且早熟的孩子，江棟也是頭一回教導(dǎo)。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琢玉的匠人一樣，小心翼翼，生怕一刀下去，令美玉有了瑕疵。

    以往規(guī)勸這孩子的話，不止是他，連杜氏都說過不少，可這個孩子，太過自負(fù)，又對別人戒心太深，固執(zhí)得叫人有些不知道拿他怎么辦好了。

    “那你跟阿叔說說你的計劃，這總行了吧？”江棟只好退了一步。

    這倒沒問題。

    杜衍的頭一句話便是：“孫家不是仁善之家，不宜為鄰。但硬用手段趕走他們，只會引來他們更深的忌恨，到時候我們就防不勝防了。是以，我昨天找嚴(yán)松和嚴(yán)柏幫忙，請他們?yōu)閷O二和孫五布了個鬼神之局，只要令他們相信，他們再住在這里就會有災(zāi)煞，他們自然會想法子自己搬走。”

    這只是個才七歲的孩子……他七歲的時候在干什么來著：才剛執(zhí)筆亂涂鴉吧？

    江棟頓時生出“廉頗老矣”的慨嘆：“小小年紀(jì)，思慮過甚，不是好事。再說，”他聲音突而嚴(yán)厲：“你以為你天縱奇才，別人都是蠢蛋傻瓜等著你算計嗎？這一次，你以為猜測有人搞鬼的只有我嗎？告訴你，我前腳去了銅鑼坊，孫通后腳就去了！要不是我警醒，從后巷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他發(fā)現(xiàn)了。若是被他這樣的人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都不需要有別的證據(jù)，他就能把矛頭轉(zhuǎn)向我們！到時候，你覺得他會先報復(fù)誰？你能承受他的報復(fù)嗎？”

    早在江棟扔出那條繩子的時候，杜衍便是心頭一涼，待聽完他的話，他只覺冷汗涔涔，像被鞭子抽了無數(shù)遍一樣！羞恥，難堪，后怕——

    然而，江棟的話并沒有說完：“阿敬，你是比其他人聰明，很多事，阿叔不必教你，你自己就會了?？赡惚仨毭靼?，陰謀詭計，始終是小道。只要有心，就能查出破綻。想沒有破綻，只有走正道，坦蕩做事，直道而行，方是我輩君子所為！”

    “可對付這樣的人，如何坦蕩？罵他們，打他們嗎？”杜衍終于不再沉默，有些急切，有些委屈地問道。

    終于露出了孩子相，這才對嘛。

    江棟一笑：“這一回，阿叔再教你一個道理，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等著便是?！?/br>
    江棟走后，杜衍又在房中站了一會兒，直到夜風(fēng)襲來，他才注意窗戶沒關(guān)，往窗邊走了兩步，忽然一顆梳著雙丫髻的小腦袋探出來，下巴擱在窗臺上，望著他直笑。

    杜衍：“……”他抬手勾掉了插銷。

    “哎哎，”江月兒急忙扳住窗戶，笑瞇瞇沖他道歉：“對不住啊，我不知道你在為我報仇，我收回之前說的話。阿敬，你對我真好。”

    杜衍：“……”這么失敗的報仇并不想提好嗎？

    見這丫頭還懵然不知地沖他討好作揖，杜衍鄙視道：“連墻角都聽，你也好意思?！?/br>
    江月兒才不生氣呢：“我是來找你才聽見的，又不是故意的?！边€道：“阿爹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我這叫，多聽墻角多受益。我不聽還不知道你為我做了這么些事呢?！?/br>
    杜衍面無表情：“……”瞧她得意的！

    第40章

    杜衍夜不歸宿的事才過兩天, 這天中午下學(xué), 江月兒跟著阿青回家時, 就見孫家雜貨鋪前面圍了好些人。

    她心里好奇發(fā)生了什么事，又因是孫家的事，不敢上前去湊熱鬧, 好容易看見個熟悉的人, 趕忙叫了聲：“葫蘆哥！”

    被江月兒叫“葫蘆哥”的那個是福順樓的跑堂，大名叫胡祿, 長得一副機靈相, 就是生得瘦小了些。當(dāng)天就是他看見江月兒受欺負(fù), 跑去后廚報告自家老板的。這些時日, 江月兒每天從酒樓門口經(jīng)過，總會跟他說幾句話。

    江月兒問他：“葫蘆哥, 那家怎么了？”

    胡祿笑道：“孫家老二出事了。被人剪了舌頭, 一張嘴就是一嘴的血，還在腦袋上開了個洞，下面也——”想起面前的是兩個姑娘，倒不好再說下去，一臉暢快道：“這惡人總算得了報應(yīng)?！?/br>
    江月兒先跟著笑了兩聲, 突然想到前天孫家兩兄弟“撞鬼”的事, 一時笑不下去了：該不會孫家老二也是阿敬找人打的吧？

    她死活拽著阿青回了學(xué)堂, 把杜衍叫出來，將孫家老二的事說了，緊張問他：“是不是你干的？”

    杜衍立刻便猜到, 是阿叔有所動作了，只怕這才是第一步。

    面上冷了下來：“在你眼里，我就是這樣出爾反爾的？”冰著臉進(jìn)了書齋。

    江月兒莫名其妙，轉(zhuǎn)頭問阿青：“他怎么了？”

    阿青自然更摸不著頭腦，猜道：“衍小郎是生氣了吧？”

    生氣？江月兒悶頭走回家，忽然想起來：對啊，他昨晚答應(yīng)阿爹不亂來了，現(xiàn)在聽她這么懷疑他，當(dāng)然生氣了！

    那孫家的事，不是他干的，會是誰干的呢？

    江月兒懷疑了這個懷疑了那個，就是沒想到她爹身上去，雖然她爹在那天晚上都說過他有辦法了。沒辦法，她爹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文弱正氣的印象，實在很難跟打人武斗這類事聯(lián)想到一塊兒去。

    當(dāng)女兒的都這么想了，其他人更不必提。

    江家隔壁，孫通娘子嚎了半日，想起前兒個兩個兒子撞邪，她去三樹弄堂找收魂姥姥請神，姥姥說：“你們家六個男人，陽火太旺，再加上你們房子還在城南頭。南邊屬火，原本就旺，火上加火，沒燒透已經(jīng)算你們運氣了。”

    “可我們在那住幾輩子了，不也沒事？”

    “以前沒事，那是因為還不到時間。你有沒有覺得，近些年你們做什么事都不太順利？家里還越發(fā)倒霉了？”

    孫通娘子一想：好像是??！好像自打他們當(dāng)家的打算買地開始，他們家的生意一點點就跌下去了，到了江家從他家把地奪走后，又生出了好多事端，姥姥還真沒說錯！

    她也沒想想，為了這塊地，孫通伙著兒子私底下做了多少下作事，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明面上不愿沾上他們，暗地里動動小手段，就能叫他們吃不少的虧了。

    再聽姥姥一說：“你這就是運道到了頭?！?/br>
    孫通娘子先還將信將疑，看見兒子現(xiàn)今的慘狀，回想起當(dāng)天的情形，豁然開朗：“當(dāng)家的，咱不能在這兒住了??！”

    等杜衍下學(xué)回家的時候，隔老遠(yuǎn)就聽孫通罵：“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老子一個也不信！你這個死婆娘沒事也少到處躥，平白惹得晦氣！”

    “你不信有個屁用，跟你說，這個家，老娘搬定了！你要是不走，你一個人留在這！老大，老三老四老五，來幫娘收拾！”

    “我看誰敢動！”孫通暴跳如雷。

    杜衍聽到這里便走了，孫家?guī)讉€兒子最聽老娘的話，看來，他們在這不會住很長時間了。

    果然，不出半月，仙水街百年來的老住戶，最后的孫家人就搬得一個也不剩了。

    其間還出了點小插曲，杜衍是聽小胖妞說的。

    據(jù)說有天下午，孫通帶著家里的幾個兒子氣勢洶洶闖到了牛家，兩家人不知吵了些什么，最后，孫家人個個掛了彩狼狽而出，第二天就搬走了。

    孫家人搬走的當(dāng)天，牛家人放了掛一萬響的鞭炮。

    能在仙水街安頓下來的人，各有各的能耐。往常孫家能在這一帶耀武揚威，是因為大家都是體面人，不想癩|蛤|蟆跳到腳面上來，忍忍便過了。

    孫家，也就孫通明白一點，是以，他橫行這么些年，從來沒惹過不該惹的大事。孫家的幾個兒子學(xué)到了他的橫賴，沒學(xué)到他的眼色，惹了不該惹的人，以后，還有得苦日子過。

    江家人跟其他的街坊看完了全程的熱鬧，日子又逐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江棟事后將杜衍叫到身邊，道：“對付惡人，原也不必臟了自己的手。你是讀書人，名聲最要緊。讀書人不是不能使手段，但不能低了自己的格調(diào)。以我們與孫家人的矛盾，到不了將他們趕盡殺絕的地步。做過必有痕，萬一有一天傳出去，難免落個刻薄寡恩的名聲，這就太不劃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