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映白長嘆一聲，那嘆息又終于化作唇邊一笑。無數(shù)晶瑩的碎片從葛盼明的身體中飛散而出，蒼靈悅譯出現(xiàn)在洛映白的面前。

    飛散的是葛盼明沾染了魔氣之后生出的乖戾怨怒，此刻留下的卻是當(dāng)年那把純霄長戟唯一沒有受到侵蝕的一魂一魄。

    洛映白彎下腰，將手放在了對方的頭頂，蒼靈悅譯重新回到了刀中，或許假以時日，在身上的血債全部還清之后，其余魂魄回歸，他就能夠重新修煉出完整的形體。

    他有了自己的結(jié)局，洛映白卻并不想讓這一切結(jié)束，反倒主動出手，長袖如云舒卷，一道驚雷竟然向著本來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天際倒擊了回去！

    霎時間風(fēng)云震怒，洶涌而起，洛映白腳下的祭臺漫散如同沙塵，撐住大地的光柱逐漸有潰散之兆，萬千流星劃破天際，飛濺而下。

    他不躲不閃，無畏仰頭，觀賞自己人生當(dāng)中最后一場壯美的天文奇觀。

    葛盼明以為這天劫僅僅是因為他而來，也會隨他而止，洛映白卻在護身符中封存的記憶涌出之后猛然想起，自己明明才是那個本應(yīng)被天地所不容之人。

    他早應(yīng)該魂飛魄散，再無來世，不入輪回，眼下之所以還能夠站在這里，都是因為……

    夏羨寧。

    “羨寧啊……”洛映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低聲自語道，“對不起，雖然你每次精心的籌劃都因為我而失敗，但我這一回，還是不想答應(yīng)你?！?/br>
    第156章 尋你千百度

    佛家講, “謂器世間山河大地及一切有為之法, 遷流無暫停，終將變異，皆悉無?！? 因為世事無常, 故而月圓人聚不能長久，也因為世事無常, 所有的絕望與痛苦，死亡與毀滅，都能找到新的起點。

    “殿下與元君少年相識, 同門之誼深厚, 小仙并非不懂，但魂魄已散，天道有常, 元君本來便是仙元命數(shù)皆盡, 你若硬是想為他造一個輪回出來, 你們之間的因果, 可就分不清了?！?/br>
    在跟洛映白分散之后, 夏羨寧所有的意識就被莫名吸入了一片鴻蒙世界當(dāng)初, 不知在沉寂之中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幾乎不需要任何思考, 夏羨寧自然而然地說道：“我本來就沒想和他算清楚, 但我擔(dān)心他命數(shù)已盡, 即使能夠強行進入輪回, 也會遭到天譴?！?/br>
    那聲音似乎輕笑了一聲：“方才小仙已經(jīng)說過，天道有常，世事無常，有常與無常之間，端看殿下如何選擇……”

    “方外滅蒙之丘，有一祭臺，名為有常臺，有一高崖，名為無常崖，鬼極大帝與明瑯元君的魂魄便是在那附近消散。殿下若是不怕歷經(jīng)失去之苦，便去吧?！?/br>
    夏羨寧倏地睜開了眼睛。

    在他的對面，萬點瓊花如海，云霞飄繞流轉(zhuǎn)，一座大殿浮在神光與霧氣中間，正是明瑯元君所居之處。

    但就是這樣一座仙氣縹緲的寢殿，磚隙門縫之中，卻都有血色慢慢滲出，這明美的畫面上就憑空多了幾分慘烈與詭異。

    眼睜睜地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夏羨寧卻慢慢地笑了起來。

    前世那隱藏最深的記憶，他和洛映白能夠同時重生的玄機，他終于想起來了，但這一回，他不會再重蹈失敗的覆轍。

    因為這里就是無常崖！

    無數(shù)次的終結(jié)，無數(shù)次的開始，生生死死，頃刻生滅，夏羨寧前幾世的輪回都是在無常崖自我終結(jié)，再一次在命運的牽引之下重來這片土地之時，他的神識才會不自覺地被牽引而出。

    此刻明悟，剎那間神動意生時空重疊，宛如曇花一開一落，他已經(jīng)回到了現(xiàn)實當(dāng)中。

    現(xiàn)實中，天劫已過。

    陽光明媚，焦黑的大地轉(zhuǎn)眼間被一層剛剛冒芽的細絨小草所覆蓋，洛映白正半跪在一條銀色的小溪旁邊，掬起一捧水來，洗去自己臉上的血跡。

    夏羨寧急匆匆地趕過來，看到洛映白的背影之后，反倒心中酸軟，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這片美景，虛構(gòu)出了一個似乎祥和的假象，如果時光能在此刻凝滯……似乎也很好。

    倒是洛映白回頭一看，見到夏羨寧之后立刻微笑起來。

    他站起身，腳步有些不穩(wěn)，向著夏羨寧走了兩步。夏羨寧凝視著他，邁開步子，快步向著洛映白跑去，一把摟住他，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洛映白在他懷里下滑，夏羨寧抱著他跪坐在了地上。

    “你……”他壓住喉嚨中的哽咽，“你又主動把天劫引到這邊來了，從小到大都是，我做什么你都要成心搗亂?！?/br>
    洛映白道：“所以，你是怕我搗亂，才封住我的記憶嗎？難怪我什么都想不起來。”

    夏羨寧低聲道：“是?！?/br>
    “我從前不明白的事，現(xiàn)在都明白了?！?/br>
    洛映白道：“當(dāng)初……就是咱們?yōu)榱俗ピ罋g，你被困在大降宮陣?yán)?，陣眼問了你三個問題，那第三個問題是，‘所愛求不得，那么你這一身血rou，還剩得多少，還能撐到幾時’，她問題中的意思，原來是這樣。”

    夏羨寧道：“別說話了，歇一會。”

    洛映白抓住他的手：“當(dāng)年我跟鬼極大帝同歸于盡，身散魂消，他是器靈，只要本體還在，就有機會重聚成型，我卻本來不應(yīng)該活著。是你，跟我換命，想代我受劫，那個微博，是不是、是不是你……”

    他說到后面有些氣急，咳嗽起來，夏羨寧給洛映白拍著后背，說道：“對，是我?？墒悄忝看味疾宦犜?，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有常臺依照世間法理虛創(chuàng)世界，無常崖則可以專門顛倒兩人的命途，夏羨寧帶著洛映白同時從這里轉(zhuǎn)生，最主要的目的不是陪伴他輪回，而是想要籍此蒙蔽天機，讓天劫落在自己的身上。

    這樣一來，一命換一命，他替洛映白魂飛魄散，洛映白就能夠重新回到天庭做他的元君。

    可是構(gòu)想很好，其中的過程，卻是無比艱難。

    夏羨寧的第一次失敗，就是洛映白重新投胎之后恢復(fù)了神力和記憶，不愿意讓師弟為自己承受這些，主動引來天劫，結(jié)束輪回。

    夏羨寧為了讓他不再抗拒，就將他的記憶和神力封在了洛映白隨身的護身符中。

    可是這樣一封印，他身上積攢下來的功德卻也沒了，第二、三次輪回接連失敗，洛映白都是為了主動救人而死，一回是火場救彭旋，一回是刀下救幼童。

    這讓夏羨寧意識到，洛映白畢竟是投胎轉(zhuǎn)世，有了自己的親人摯友，在陽間的因果沒有還清，身上的功德也不夠，如果強行逆轉(zhuǎn)命數(shù)，只會造成中途橫死。

    他想來想去，干脆分散出部分神力注入到微博當(dāng)中，以此作為依托，牽引著洛映白一步步了結(jié)生養(yǎng)之恩，回報因果，積攢功德，到此為止，正好七世。

    但微博上每一個愿望的達成，都是對夏羨寧自身神力的消耗，一直到后來幾個輪回，他也幾乎無法保持住自己曾經(jīng)的記憶了。

    他們總算走到了這一步，葛盼明的出現(xiàn)卻打破了這一平衡，如果剛才護身符沒有打碎，洛映白不會主動引出天劫，那么天雷降世的方向?qū)⒉粫怯谐Ｅ_，而是夏羨寧所在的無常崖。

    夏羨寧一點點彎下腰，將頭埋在洛映白的肩膀上。第一世輪回間犯下的疏忽，絕對不可以再重演——他輸不起了。

    洛映白道：“羨寧，我求你一件事。”

    夏羨寧反握住他的手，洛映白的眼中有哀求：“你不要再試了，你心里明白，無論怎么樣的嘗試，咱們兩個只有一條命，有人活，另一個就要死，既然都是分離，你這樣做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求過夏羨寧的事有很多很多，但幾乎全都是玩笑戲言，真正為難的要求，洛映白只會自己默默扛下。

    夏羨寧沉重而緩慢地點了點頭。

    洛映白故意笑著說道：“本來還擔(dān)心回去之后我爸算賬，現(xiàn)在也不用怕了。羨寧，你好好活過這一世，幫我照顧他們，如果能讓他們忘記我就更好了……等一世結(jié)束，你回歸正身，就在天上等我，說不定哪天，我就回去找你……”

    洛映白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喃喃的低語，夏羨寧默然片刻，將手蓋在他的眼睛上，心中酸楚。

    一次次的分離，他們究竟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呢？不是因為洛映白做錯了事，恰恰相反，他是為了守護更多的人。

    從出生開始，他們有著非同一般的能力、地位，肩上也扛下了與常人不同的責(zé)任。耿耿人間，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下都承載著不同的喜怒悲歡，命運的殘酷也不會因為光芒的照耀而消失。

    上不起學(xué)的孩子，蒙受冤屈的姑娘，背著垂危親人在雨夜中狂奔痛哭的男子，舍不得離開幼子的母親……

    每個人在遇到痛苦磨難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護佑，總會希望奇跡發(fā)生，總會盼著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明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伸出一只援助的手。

    但幸福的獲得，總是要付出什么代價的。

    夏羨寧能感覺到洛映白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掃了掃，然后就不動了，他移開手，洛映白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夏羨寧的手指不舍地在他臉上撫過，毅然挪開，拿出手機，打開了自己的微博，快速輸入著什么。

    很快，又是一條熟悉的紅字微博出現(xiàn)在了洛映白的賬號下面——

    夏羨寧：@白哥哥瞎算卦 師兄，好好活著，不要記得我?！肋h愛你。

    最后一個句號打出，委托達成，夏羨寧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有鮮血從唇角溢出。

    剛剛恢復(fù)不久的神力從身上剝離，夏羨寧卻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是緊張迫切地盯著洛映白，眼看他的臉上逐漸恢復(fù)血色，傷勢也有所逆轉(zhuǎn)，夏羨寧終于松了口氣，不由露出笑容。

    他答應(yīng)洛映白自己不再嘗試，是因為他明白，這一次的方法，一定可以成功，只要他不是，微博就必須實現(xiàn)委托人的心愿。

    洛映白終于可以回到天庭去做他的元君了，雖然他們兩個，依舊不能在一起。

    這是夏羨寧有生以來最漫長也最短暫的一刻，他向來寡言，此刻卻覺得有滿腔的不放心，有滿腔的話要說。

    夏羨寧不舍地將臉貼在洛映白的頰側(cè)，趁著意識還清楚的時候柔聲低語：

    “師兄，我又想起咱們初見的時候了。勾陳大帝將你送到三清座下，我晚一步進去，你身上穿件竹青色的長袍，手里托著盞茶，回頭看我……”

    他的第一眼，沒有看清楚洛映白的正臉，但見這人儀態(tài)優(yōu)雅，舉止當(dāng)中又有中別樣的隨意灑脫，就如同一枝風(fēng)中搖曳的紫桐，連帶著被他托在手中的茶盞，都顯得別致精巧起來。

    夏羨寧想起洛映白回頭看著自己的那個瞬間，眼角略彎：“師兄，我那時就想，這人真是好看?！?/br>
    他笑著，覺得體力正在迅速地流失，于是把洛映白摟的更緊：“就在第一世，你知道我的目的之后，頭一次沖我發(fā)火，讓我離開。當(dāng)時你說，你來到這個世界，有了其他的親人、朋友，經(jīng)歷了很多過去沒經(jīng)歷的事情，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明瑯……”

    “其實我知道，你這樣說不過是想讓我放棄，但是我也一直想告訴你，比起過去的明瑯，我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你。”

    “因我每與你多相處一刻，就更喜歡你一些。”

    眼前的世界逐漸模糊，夏羨寧看見無數(shù)飛浮的云光之中，似乎多了很多跳躍的火苗，這些火苗將他和洛映白圍在中間，然后成串地飛入了他的身體。

    他忽地睜大了眼睛。

    夏羨寧用法力撐起了一個可以為洛映白實現(xiàn)心愿的微博，每一個心愿的達成都會造成他自身的消耗，直到這最后一刻，已經(jīng)是法力耗竭，油盡燈枯。

    這是他早就預(yù)料到的結(jié)局，而且不曾后悔。

    但夏羨寧忘記的是，從微博注冊開始，所有人都能通過它與洛映白對話，洛映白所幫助的人，所解決的難題，也不僅僅是幾條紅字微博的委托而已。

    無數(shù)陌生人的感謝與崇拜匯集成這個世界上最真摯最純粹的力量，還酹曾經(jīng)用生命守護過他們的神邸。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去做的每一件事，本就無需衡量值得或是不值得，去光榮地受傷，又因為傷痕而痊愈，而繼續(xù)面對接下來的世事無常。

    無常也是一種因緣，永遠不會被心牢關(guān)鎖。

    隨著一簇簇火苗躍入身體，想象中的燒灼感并未出現(xiàn)，身體好像浸泡在溫泉中一樣舒適，放松，夏羨寧隱約覺得自己的力量似乎又充滿了四肢百骸，然而不可避免的睡意涌上，他很快也陷入到了無邊的黑暗當(dā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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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fēng)澹蕩，玉水生波，晨曦掠過亭子飛起的一角，映上水面，宛如灑下一層碎金。

    一個眉清目秀的仙姬坐在池水當(dāng)中的一朵碩大睡蓮中間，彈著琵琶唱一支黃庭堅的《喝火令》：

    “見晚情如舊，交疏分已深。舞時歌處動人心。煙水?dāng)?shù)年魂夢，無處可追尋……曉也星稀，曉也月西沉。曉也雁行低度，不會寄芳音……”

    明瑯元君坐在亭子里聽曲。他雙目半闔，背靠梁柱，長腿交疊搭在欄桿上，姿態(tài)悠閑慵懶。身上那件白底織金云紋的長衫就在風(fēng)中輕輕拂動，宛如一朵不小心落到人間的白云。

    “洛映白……”

    “洛映白？”

    “師兄！”

    就在他將要睡著的時候，一個聲音仿佛從耳畔極近的地方傳來，明瑯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四下環(huán)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