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沒人想死?！?/br>
    所以她那時(shí)候也咬著牙活下去，哪怕后來做了叱利昆的玩物。為了活，為了能有一日回大胤，她含著血淚在茍活。

    那四年的時(shí)間里，她恨了很多人，恨到最后恨不動了，哪怕最后死在了她那位嫡出兄長的手里，她都覺得，已經(jīng)回大胤了，足夠了。

    如果沒有重活一世，的確是足夠了。

    “但是?！?/br>
    趙幼苓站在劉拂面前，慢慢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使自己的視線能夠毫無遮擋地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些人，他們不畏死，還有一些人，他們沒有資格活卻仍舊活著。”

    “都是……誰？”

    “守衛(wèi)大胤的將士不畏死，棄城而逃的官吏只貪生。還有那些被俘之后，推了女眷出來擋禍的人家，以及為求生，舍了氣節(jié)，忘了祖宗，認(rèn)賊作父的腌臜貨?！?/br>
    這樣的人不是沒有。

    被俘的人群當(dāng)中，有不少是一家老小全都被抓著。她曾幾次目睹有人家為了活命，把家里的幾個(gè)女兒，一個(gè)一個(gè)地推了出去。

    吐渾人不在意貞潔，那些小娘子們?nèi)羰腔钪腿踊仃?duì)伍里，繼續(xù)帶著走。若是死了，也不用草席卷上一卷，棄在路邊，任由天寒地凍下尋食的野狗野狼，將尸首啃食。

    那些才是應(yīng)該死的人。

    而不是想要活下去，卻不得不臟了身子，低下頭顱的女人們。

    趙幼苓不怕劉拂聽不懂。

    以他的出身，雖然年紀(jì)不大，又是庶出，但這些道理，他理當(dāng)懂的。

    等他緩過來，趙幼苓松開手：“再者，如果受俘就該自戕，以全家族臉面。你我，還有那些一道吃苦的叔伯郎君們，是否也該自戕？求生，還是求死，何須旁人指點(diǎn)?！?/br>
    劉拂面上僵了僵。

    趙幼苓說得清清楚楚，他雖不能一下就明白過來，可也知道，自己方才說得那些話，究竟有多過分。

    他再看趙幼苓，神色就愧疚了不少：“是我的錯(cuò)。我不該……那樣說話?！?/br>
    趙幼苓點(diǎn)點(diǎn)頭，抬眼往嚴(yán)絲合縫的氈簾看了一眼。

    “去打聽打聽尸體都拉去了哪里。如果趕得上，就去見一面。趕不上……就磕個(gè)頭吧?！?/br>
    她話說完，劉拂像是才想到此事，騰地紅了眼，含著眼淚就先給點(diǎn)醒自己的趙幼苓磕了個(gè)頭，然后才出去。

    氈包里沒有別的人，直到劉拂往外走，趙幼苓都站在原地沒有動。

    這個(gè)頭，不管磕的是韶王府的趙幼苓，還是磕的教坊司的云雀兒，她都受的。

    可那些話，她是說給劉拂聽的，也是說給自己的。

    第8章

    劉拂是在天黑的時(shí)候回來的。

    一起回來的還有先前一起被送到戎迂的漢人。

    就像趙幼苓猜的那樣，尸體的確是由這些剛剛成為奴隸的漢人去運(yùn)送的。劉拂說不清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有些遠(yuǎn)，連看守都沒有，似乎是壓根不擔(dān)心他們會逃走。

    草原那么大，就算能逃，也不一定能逃回大胤。若是死在了路上，就只有被豺狼和禿鷲啃食的結(jié)果。

    劉拂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趙幼苓又磕了一個(gè)頭。

    這個(gè)頭，是他真真正正地認(rèn)了錯(cuò)。

    據(jù)說劉娘子的尸身穿著原先的那套衣裳，傷口的血已經(jīng)凝固，臉上被擦得干干凈凈的，生前沒有受人磋磨。

    劉拂親自動手挖了一個(gè)坑，埋了他阿姐，這才回來。

    “往后，我就跟著你?！眲⒎鞴蜃诘厣?，沙著嗓子道。

    趙幼苓抬眼：“我是奴隸。還是個(gè)閹伶?！?/br>
    劉拂面帶訕然：“是我說錯(cuò)話了，你別生氣……你幫了我，以后我就跟著你?！?/br>
    趙幼苓苦著臉喝完藥，還沒說話，手里的碗已經(jīng)殷勤地被拿走了。

    她似笑非笑：“我們現(xiàn)在都是奴隸，那位騅殿下的奴隸?！?/br>
    劉拂面上一窘，說：“那人……看著不像壞人?！?/br>
    趙幼苓“嗯”了一聲，沒有細(xì)說。

    她和劉拂一樣，對呼延騅的了解不多。

    哪怕她曾經(jīng)在叱利昆的部族生活了將近四年，可關(guān)于呼延騅的事，知道的少得可憐。

    議論他的人有，可叱利昆不喜歡。他不喜歡聽到任何關(guān)于呼延騅的消息，除了死訊。

    “我們以后……就住在這里了嗎？”劉拂低聲問。

    趙幼苓搖頭：“騅殿下說過要走。”

    她從睡榻上下來走了兩步，想去撥弄下快熄了的炭盆，手里頭的東西就被劉拂搶了去。

    他一個(gè)官宦子弟，沒伺候過人，更不懂怎么弄炭火，手忙腳亂的，盆子里的火星最后只剩下那一點(diǎn)兩點(diǎn)。

    “我……我不是故意的?！眲⒎骷t了臉。

    趙幼苓哭笑不得地把人往邊上推了推，默不作聲地往炭盆里加了兩塊炭。等炭火重新暖起來，這才直起身。

    “以前，有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劉拂低頭，“我那時(shí)候還和人吵，說這話不多。但現(xiàn)在看起來，沒有說錯(cuò)。”

    趙幼苓隨手指了指地讓他坐下：“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讀書人的用處有很多?！?/br>
    她掰著手指，一樣一樣的數(shù)。

    “書生能讀書識字，就能教會別人讀書識字。書生還能畫天下山水，閱古今書卷。而且，如果書生無用，為什么朝廷里分文臣武將？”

    劉拂有些驚訝，反應(yīng)了一下：“可我連照顧人都不會……”

    “因?yàn)槟銓W(xué)的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本事，就像我會唱曲兒，可就是不會做文章?！?/br>
    趙幼苓張嘴便唱了句從前在教坊司學(xué)的小調(diào)。

    那些官家子弟，開蒙讀的是《瓊林幼學(xué)》，她學(xué)的是一支最簡單的小調(diào)。

    義父一直告訴她，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她是韶王府的人，更不能讓人知道，她的生父是韶王。

    她識字快，記事后幾乎過目不忘，義父怕她太過出彩，叫人注意到，硬是沒讓她看太多的書，除了曲樂，再沒學(xué)過其他。

    “你想學(xué)做文章？”劉拂驚了一聲，拍著胸脯道，“我可以教你?！?/br>
    他說完，見趙幼苓垂著眼簾，似有些困了，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你早些休息吧?！?/br>
    “你睡哪兒？”

    “睡你原先睡的那個(gè)氈包?！?/br>
    劉拂把話說完，掀了氈簾就走。

    外頭風(fēng)很大，裹著雪就往里頭吹。

    趙幼苓盯著地上頃刻間化掉的雪，揉了揉額角。

    所以，劉拂是睡了她的地方，她睡了呼延騅的地方。

    或者，換句話說……

    趙幼苓抬起頭，氈簾被高高掀起，秀逸頎長的身影從帳外帶著風(fēng)雪走進(jìn)來。

    其實(shí)，她是和呼延騅睡同一個(gè)地方吧？

    呼延騅其實(shí)不知道自己什么時(shí)候有了這么個(gè)毛病。

    他已經(jīng)是第二次站在氈包外，聽里頭的兩個(gè)小東西說話。第一次是在那個(gè)姓劉的小子掉眼淚的時(shí)候。

    兩個(gè)小東西說話的聲音窸窸窣窣，像兩只抱團(tuán)取暖的小獸，說著自以為無人能懂的漢話。

    別人或許聽不清楚，也聽不懂，但他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等到那姓劉的小子離開，他這才掀了簾子進(jìn)氈包。

    眼一抬，就對上了那個(gè)小閹奴的眼睛。

    一雙烏黑的眼仁，初看像是深邃的夜空，帶著不該這個(gè)年紀(jì)孩子應(yīng)有的復(fù)雜神色，再一眨眼，又像是浸過水，看著微微濕潤，亮晶晶的，沒了先前的晦暗。

    呼延騅的眉頭下意識的蹙了一下。

    氈簾外忽然跑過一連串的腳步，不知誰養(yǎng)的狗被驚起了吠叫，緊接著由近及遠(yuǎn)，狗叫連連。有人扯著嗓子喊“巫醫(yī)呢？”

    氈包里沒人開口。

    等那些腳步聲走遠(yuǎn)，趙幼苓才動了動嘴唇，問：“殿下……不過去看看嗎？”

    “特勤的女人生產(chǎn)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呼延騅不在意地?cái)[了擺手，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個(gè)子很高，看人說話的時(shí)候，得低著頭：“你們漢人有一個(gè)詞，叫多智近妖?！?/br>
    他話音剛落，就見趙幼苓的臉上神情變了變。

    雖還是那張稚嫩的臉孔，但他焉會看錯(cuò)剛才那一瞬的變化。

    一個(gè)有秘密的閹奴。

    一個(gè)有秘密，并且聰明得過分的閹奴。

    他忽然好奇，那幫吐渾人這次到底擄了什么人出關(guān)。

    呼延騅若有所思：“你是個(gè)閹伶。大胤的伶人需要像你這樣聰明嗎？”

    趙幼苓低頭不語。

    呼延騅嗤笑：“你懂的東西不少，都是你們師傅教的？”

    大胤的教坊司有人教胡語，還有人教天地君臣的大道理不成。

    趙幼苓知道，呼延騅這是起了疑心。

    她和劉拂說話，說的都是漢話，為的是防那些戎迂人聽見他們說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