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荒唐!”大夫喝道,“什么丹痧,聽都沒聽說過!你個小姑娘休得胡說!” “我認得丹痧!”趙幼苓喊。 那大夫瞪圓了眼睛,指著她鼻子便罵:“你不過就是殿下身邊的女奴,得了幾分臉面才叫人照著你們漢人的規(guī)矩喊一聲姑娘。你今年幾歲,九歲還是十歲?看過醫(yī)書嗎?背熟了嗎?給人看過病嗎?這一二三的都沒有,你拿什么篤定說是丹痧?我瞧著,你就是胡說八道,什么丹痧,我怎么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種??!” 趙幼苓本就不擅和人爭執(zhí),又見呼延騅為維護自己,被大夫瞪了幾眼,越發(fā)有口難言,心急的不行。 呼延騅把人往身后護了護,他也惱大夫說話太沖,可這會兒整個部族能派得上用場的唯獨這么一個大夫。他一時竟還不能把人懲戒了,當下就皺起了眉頭。 “你先回去?!焙粞域K道,“這事你別管,好好待在氈包里,別到處走。” 這病他怕的就是再染上幾個人。他的部族本就不比其他人大,少一個孩子,就是日后少一分助力,這邊也罷,更多的是他不忍看到身邊人遇上喪子之痛。 趙幼苓不甘極了,待呼延騅讓泰善帶她走,忙抓住他的手:“殿下,的確是丹痧!我保證,這個病真的是丹痧沒錯,我別的不會,可這個絕不會看錯!” 那大夫吹胡子瞪眼睛,諷刺道:“胡言亂語!你這年紀,能把藥材人認全都算不錯的了,還想說治病。你要是真想學醫(yī),不如等這陣子事情過了,拜我為師,我好好教教你?!?/br> 末了,那大夫把手一甩,轉身掀了簾子又進氈包。 他脾氣雖不好,又固執(zhí)己見,可到底是個擔得起重責的人。他這么諷刺趙幼苓,偏就不知道自己同時下了呼延騅的面子。簾子一掀,人一走,就把人和事都拋在了腦后。 趙幼苓說什么都不肯走,可就連那染病的小孩也被抱進了氈包,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站在外面,一刻不離地等。 她但凡想往前走一步,門口的守衛(wèi)就會把人攔住。 呼延騅知道她不肯走,就專門留了人看著她,免得她沖進去反倒讓自己染上病。 趙幼苓在氈包外等了兩日。她仍舊會回去吃飯、睡覺,雖睡得不踏實,可總歸是閉過眼,只是為了這事,總歸是撇下了騎射跟抄書。 呼延騅管不了她,又忙著事,只好讓劉拂跟莎琳娜在左右盯著。 到了第三天,從氈包里送出個孩子,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才沒叫人蒙住鼻子。 抱著孩子的是對中年夫婦,夫妻倆已經(jīng)哭不出聲了,兩雙眼睛都是通紅的,竟已灰了心。與趙幼苓擦肩而過時,那孩子還咳嗽了兩聲,低低呼痛,包裹的被子滑下一點,露出整個腦袋,整張臉都是疹子,尤其耳后頸部看著尤其密集,色紅如丹。 “這是丹痧,我能治,你們信不信?”趙幼苓忽然喊住夫婦倆。 男人沒說話,只摟緊了孩子,女人眼前頓時一亮,還沒說話,眼眶發(fā)紅,已經(jīng)急得狠了。 那大夫氣沖沖地掀了氈簾出來:“你個黃毛丫頭,你還敢胡言亂語,《醫(yī)經(jīng)》上的字怕是都認不全吧?莫要出來丟人現(xiàn)眼,害人性命!” 趙幼苓不理他,只定定地看著夫婦倆:“我真的能治?!?/br> 大夫本就心里煩亂,現(xiàn)在更是氣惱極了,對著夫婦倆便喊:“趁早帶回去安排后事,了了孩子生前心愿。難不成你們還想讓孩子死都不能安生?” “他不會死!”趙幼苓喊,“我說能治,就真的能治?!?/br> 她喊完去看夫婦倆。女人緊緊地看著趙幼苓。 趙幼苓向她點點頭:“我會治?!?/br> 她的確不是什么大夫,也沒看過醫(yī)術,可她近乎過目不忘的本事,足夠她記住一張曾經(jīng)見過的藥方。這幾天,她默下了方子,試圖遞給大夫,可也許是已經(jīng)把人惹惱了,那大夫并不肯見她,連帶著藥方子更不提能讓人看上一眼。 她在教坊司那幾年,曾親眼見過年紀相仿的孩童得了這種病。在大胤,丹痧雖然也是烈性疫病,可太醫(yī)們對這種病早就有了治療方法,一張治療丹痧的方子更是不僅僅只在宮內用,也早早就傳去了宮外。 她看過那個方子,那時候她想識字,太醫(yī)不認得她的身份,只當她是個好學的娃娃,便將方子上的字逐字教了她一遍。 所以,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病她能治。 我會治。 這三個字,聽起來那么尋常,可這時候對于一對近乎絕望的夫婦來說,帶來的分明是一陣狂喜。 哪怕這其中的希望少之又少,可又何嘗不是希望。 總比當真就這樣帶孩子回家,準備后事要讓他們心頭生出一絲喜悅來。 夫婦倆就如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當即跪了下來,大喊道:“趙姑娘,求您救救我兒吧!” 他們從氈包出來的時候,早有人走過來試圖安慰,這時見狀臉上也都流露出不忍。唯獨大夫氣得跳腳。 “你們信她,就讓她治!孩子病了,既是救不回來,就該讓他好好地走,折騰這一番,就是平白讓孩子吃苦頭!” 這一回,任憑大夫喊得再氣,不論是趙幼苓還是夫婦倆都不再去看他一眼。 趙幼苓想著要把孩子帶回氈包,夫婦倆卻是說什么都不同意,直說去他們那兒。要是能救,就免得把病留在了她的氈包里,還得好一番收拾,要是救不回來,那也是死在自家榻上,好讓孩子走得安穩(wěn)一些。 趙幼苓不再勸,抿著唇就跟去了夫婦倆的氈包。 尋常人家的氈包里,東西堆得很多,她也顧不上別的,等孩子放上睡榻,當即就在榻前跪了下來,伸手去解孩子的衣裳。 這衣裳一解開,就看見了里頭大小猩紅的皮疹,頸前腫了好大一個鼓包,面頰充血潮紅,口唇周圍蒼白一圈,再看舌頭,紅通通的,比送到韶王府的楊梅都要紅上幾分。 是丹痧無誤。 孩子意識極弱,可被解了衣裳,還是會有氣無力地說一聲冷。夫婦倆忙騰出一人在氈包里燒起炭火取暖,另一人惴惴不安地在邊上看著,直等著趙幼苓救人。 “這里哪里能找到草藥?”趙幼苓摸了摸孩子的臉、脖頸和手腕,又仔細看過孩子嘴里的情況問道。 男人雖然對趙幼苓心底多少還有些疑慮,可這會兒見她像模像樣的,便是再疑慮也不說什么,一聽她問草藥趕忙回答。 “平日都在大夫那兒?!?/br> “壯熱不解,面赤口渴,咽喉糜爛白腐,皮疹密布,色紅如丹。是丹痧?!?/br> 大夫連看了幾日,都沒看出病癥來,換了幾個方子都不見起效,夫婦倆也是聽了他幾次嘟囔“丹痧”兩字,似乎是有人提了,可他不信。這會兒又從趙幼苓口中聽說了“丹痧”,夫婦倆忙問:“能治嗎?” 趙幼苓篤定道:“能治?!彼襾砑埞P,將藥方默下,怕夫婦倆看不懂漢字,便又把藥方上的字都念了一遍:“水牛角、赤芍、丹皮、生石膏、黃連、鮮生地、鮮石斛、鮮蘆根、鮮竹葉、玄參,連翹。若是實在找不到新鮮的,用陳年的也行,只是藥效怕是會減半,得多服用幾副?!?/br> 這畢竟是在戎迂,是關外的草原,并非是永京城。 在永京城,想要新鮮藥材,只要使得銀兩,倒是相對容易一些。可草原上想找新鮮的藥材,就有些難了。 她話雖然沒說盡,可意思已經(jīng)表露了出來。這家男人本是生得人高馬大,站直了就像堵墻似的,這會兒卻是眼眶通紅,抓著藥方不知所措。 趙幼苓看著,忍不住嘆了口氣,正想著陪他一道去求求大夫,就是再被指著鼻子諷刺,她也磨一磨,把藥材磨來了好救人。 她這會兒年紀還小,旁人只當她是救人心切,那些難聽的話,怎么也不會讓她覺得難堪。 趙幼苓這么想著,正要說話,垂著的氈簾被人從外頭一把掀開,來人便進了氈包。他立在背光處,一時瞧不清面目,等看清了來人,還不等趙幼苓張口,那人眉頭一皺,叫了她一聲:“云雀兒?!?/br> 呼延騅劍眉星目,即便是皺著眉頭,也絲毫不影響他那張臉,看見趙幼苓呆愣地站在原地,無奈嘆了口氣:“你就這么篤定這病一定能治?” 趙幼苓沒發(fā)這會兒把從前的事和他說上一說,只把藥方的情況跟呼延騅說了一遍,問:“這些藥材,能找齊全嗎?” 呼延騅如今也算是認了些漢字,看著紙上秀氣的小字,沖她點點頭:“新鮮的怕是有些難。但別的倒不是太麻煩?!?/br> 他的部族雖然在離王庭最遠的草場上。平日里手底下的人除了頭疼腦熱,偶爾跌打損傷,鮮少有別的什么大病,但為防萬一,他都會讓路過的漢人商隊帶一些藥材來。 趙幼苓要的這些,他記得,部族里的確都有。只是藥材從來都是讓大夫在管,她和人去拿,十有八九拿不到。 不僅拿不到,恐還會再遭人諷刺一回。 呼延騅拿了藥方,抬手拍拍趙幼苓的腦袋:“我去拿?!?/br> 他說著就走。來得急,走得也快,竟是連一句責難的話都沒留下。等人再回來,身后跟著的泰善已經(jīng)把要的藥材都帶回來了。 連帶著還有大夫手底下一個小徒弟跟藥罐,都被帶過來給人煎藥打下手。 胡醫(yī)跟漢家醫(yī)術上多有不同,大夫看不出的病,呼延騅并不覺得旁人就一定診斷不出。見趙幼苓能寫下方子,又能把病癥說得一清二楚,當下心底便是信了九分,還有一分不是不信她,是擔心這孩子病得重了,方子對,卻沒命活下去。 他左右沒什么事,索性就跟著趙幼苓一道,留在了氈包里。等一副藥下去,不消半個時辰,原本呼吸都已經(jīng)微弱的孩子,竟能順暢地吐息了。 他看著狂喜的夫婦倆,再看看緊繃了幾日,終于松下一口氣的趙幼苓,頭一點一點的,似乎是在犯困,腦子里便也沒那么多男女大防的想法,伸手把人攬了攬,把人靠在懷里,這才繼續(xù)看著那孩子。 趙幼苓倒是動了幾下,想要往旁邊挪開兩步,卻被呼延騅一把按住手,整個后背就貼上了他的胸膛。 她一時僵著不動,到后來,聽著孩子越發(fā)平穩(wěn)的呼吸,再被氈包里的炭盆暖融融的熏著,竟是再撐不開眼睛,靠著背后的男人睡了過去。 第29章 呼延騅的部族里,唯一的大夫叫圖隆,在戎迂族內也算是有點小名氣,只是脾氣固執(zhí),素來愛得罪人,就被原先的部族踢了出去,投靠了呼延騅。 他離了原先的部族時,手底下十幾個徒弟,只跟來一個七八歲的奴隸。他沒兒子,徒弟也都離了心,索性就把這小奴隸認作兒子跟徒弟,養(yǎng)在身邊,粗著脖子一邊罵一邊教醫(yī)術。 見兒子跟藥材都給呼延騅拐走,圖隆自然是坐不住了。等了幾個時辰,聽聞那快死的孩子竟還真就被一副藥給撿回了命,驚得他連水也喝不下了,急著就要問詳細情況。 可等到了那一家三口的氈包門外,卻被泰善給攔了。問了才知道,呼延騅也在里頭,這會兒卻不是出什么事,而是那漢人小丫頭見藥效起了,在里頭跟著睡著了。 他走也不是,進也不能,在氈包外轉了幾圈。突然腦門一拍,頭一扭,徑直去找被拐來煎藥的兒子。 氈包外頭的動靜,趙幼苓是聽不著,呼延騅卻都聽在了耳里。知道人這是走了,他方才動了動身子。 他那時不過是看她昏昏欲睡,怕人摔了,就借了胸膛,哪知這一靠就真的睡了過去。他低頭想喚一聲云雀兒,卻見半張臉微微發(fā)紅,睫毛卷曲輕顫,呼吸也淺淺的,睡得很熟,一動都不動。 呼延騅低頭看她,看了許久,連呼吸都放輕了,只嘟囔了一句“真小”,還就真的不把人喊起來。 趙幼苓惺惺松松睜開眼時,緩了好一會兒才發(fā)覺身后靠著的竟還是呼延騅的胸膛。 她到底不是真的年幼。 這副驅殼里的記憶好歹都已經(jīng)十四歲了,若韶王府不曾出事,她這個年紀,即便是庶出,又不得寵,韶王妃向來持重,也該是給她相看夫婿的時候了。 更何況,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她前世雖沒留下過什么好的回憶,可再怎樣還是清楚的。 她動了動,就聽得耳邊有風,呼延騅竟是低頭同她說話。 “圖隆想見你?!?/br> 趙幼苓坐直了身子,回頭道:“是那邊出事了?” 呼延騅搖搖頭,見她耳朵發(fā)紅,還伸手揉捏一把:“他聽說這邊的事,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救回來了?,F(xiàn)在應當在看藥渣,我讓泰善把他叫過來?” 他說著收回手,指尖搓揉,似還留著耳垂柔軟的觸感。 趙幼苓看一眼孩子,笑:“圖隆師傅愿意來自然好?!闭f著她低頭,雙手互相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我不是大夫,要不是當初碰見過這事,也聽……聽人說過藥方,我也沒法子救人。” 病人體質不多,有時候治同一種的藥方子,藥材的分量就得增減。她用的是太醫(yī)跟她說過的那一副,大多丹痧用那方子都不成問題,加上又沒有新鮮的藥材,藥效雖然有,但肯定也多多少少會有差異。她從一開始想的,就是讓圖隆根據(jù)藥方加結合每個孩子不同的體質,稍微調整一下,藥到病除?,F(xiàn)在圖隆愿意看藥渣,下一步就該看一看這孩子的情況,信了她給的方子。 圖隆果然來了。 人一進氈包,就往睡榻邊上靠。 因著孩子還在睡,邊上夫婦倆也繃著臉站著。圖隆哼了兩聲,倒是沒把孩子吵醒,看了看面色,又湊近聞了聞氣味,手往脖頸上一搭,再看趙幼苓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 趙幼苓拿被子往上蓋了蓋,恭恭敬敬地給圖隆行了個禮。 圖隆眼皮一跳,正要別扭的再刺她兩句,眼角瞥見面露不耐的呼延騅,輕聲咳嗽:“是好了一些?!?/br> 他倒是承認。 趙幼苓嘴角彎了彎,圖隆又道:“你且說說,這丹痧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