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一旦吐渾和大胤朝廷議和,商隊進出就會比現(xiàn)在要更方便也更安全。到那個時候,我送你們回去,也更容易。” 趙幼苓敏銳地察覺到呼延騅有意瞞了什么。她跟他相處這些時日, 算不上朝夕相對,但多少也能了解對方的一些小動作。 他想事情的時候,手指會敲著手邊最近的東西。這不是什么細節(jié)的小動作,但她看得多了,慢慢也就知道了。 “叱利昆看上你了?!焙粞域K知道趙幼苓多多少少看出了什么,索性抬眼看她,說道,“他想拿十頭羊換你?!?/br> 趙幼苓:“十頭?”她記得前世的時候,叱利昆拿三頭羊換過一個沒落部族的公主。 呼延騅道:“我沒答應?!彼粗w幼苓,“你想去,我也不會答應?!?/br> “我不想去?!壁w幼苓緩緩搖頭。她在呼延騅面前從來不作天真模樣。 “我不想給人家做妾。這輩子,嫁不嫁人,我都無所謂。但如果要嫁,我希望那人能認認真真待我,而不是拿我作一件物什。歡喜時擺在眼前,厭煩了就棄置一旁?!?/br> 呼延騅瞇起眼睛,微微皺眉:“太小了?!?/br> 趙幼苓看他。 “你太小了,不用去想這些?!焙粞域K說。 他站起身,丟下最后的話:“等吧?!?/br> 一句“等吧”,趙幼苓就老老實實等了將近一年。 一年時間,足以她跟著呼延騅等人學會更多的東西。她驚人的記憶力和學習能力,連謝先生都要贊嘆三分。時間長了,原本還拍著胸脯說要教她的劉拂,也只能自愧不如地向她虛心求學。 而這一年的時間里,大胤和吐渾幾次來回吐露了議和的想法,但都沒有繼續(xù)下去。倒是吐渾那邊呼延騅的人不間斷傳來消息。 吐渾嫁給趙昱的一妻一妾先后生下了兩個孩子,和前世一樣,兩個都是男孩。趙幼苓記得,這位廢太子還在東宮的時候,東宮上從太子妃,下至宮女,生下的都是女孩。 五皇子還活著,因為年紀小,吐渾倒沒有給他娶妻納妾,但帶著他各種玩樂,分明就是往紈绔方向教養(yǎng)。 還有那些仍活著的世家和官吏…… 傳回來的消息很多很多。謝先生甚至開始拿這些消息,當做課余的教材說起事來。 那些事經(jīng)過謝先生的分析,點點滴滴被趙幼苓記在心里。 天祿十二年冬,大胤和吐渾議和的事終于開始落實。 這一年,趙幼苓已經(jīng)十二歲了。 入冬之后,草原銀裝素裹,遠山是一大片蒼莽的白。這抹白,裹著生機,也裹著戎迂人一如既往的生活。 叱利昆已經(jīng)娶妻,依舊還是草原各部之間眾人追捧的對象,渴望被他疼愛的女人不時被送進他的部族。大可汗余下幾位成年的兒子,也在這一年內(nèi)陸續(xù)成家。 唯獨剩了呼延騅。 他倒是不在意這些,依舊將趙幼苓充作自己的擋箭牌。沒有名分,但草原各部都知道,騅殿下的身邊有個寵姬。 就是這個寵姬年紀小了一些。 當然,趙幼苓的名字傳遍各部,不光光是因為呼延騅。 另一個原因,是堅持不懈想從他手里帶走她的叱利昆。 戎迂人不覺得一個女人,被兩個男人同時追求是件不堪的事情。這證明此女討人歡喜,如果身份再高貴一些,就應了漢人的話“好女百家求”。 叱利昆討要了趙幼苓好幾次,次次都被呼延騅拒絕了。連大可汗都曾打趣說不如讓給長子,呼延騅照樣沒有同意。 這日,趙幼苓隨呼延騅從新近發(fā)現(xiàn)的一處礦回來?;貋頃r,天色已晚,一直在打探吐渾和大胤消息的幾個漢子早早等在部族里,見他倆回來,忙將消息仔仔細細說了—— 廢太子趙昱一行人已經(jīng)啟程,返回大胤。 大胤曾陸陸續(xù)續(xù)派了幾位使臣在吐渾,和吐渾王將議和所商談的條款一一溝通并落實。這些條款在趙幼苓看來,喪權辱國,但為了接回廢太子一行,為了換來邊境的暫時安穩(wěn),都成了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 趙幼苓知道,銀絹到位后,廢太子等人就可以回大胤,倒是有些意外竟然這么快就能走了。 趙幼苓還在驚嘆使臣的速度,呼延騅命人退下,叫了聲她的名字。 趙幼苓抬頭,他說:“到時機了?!?/br> “你是漢人,這里是戎迂?!焙粞域K道,“你有你的家人和國,殺戮、戰(zhàn)爭都只能暫時阻擋你回家的腳步。” 趙幼苓坐在他身前,要和他說幾句話,呼延騅卻站了起來。 他很高,她只能仰起頭去看。氈包內(nèi)的燭光照得他的眼睛尤其深邃。 “明天,我就送你們離開?!焙粞域K說。 “明天?”趙幼苓微怔。她和劉拂以及謝先生這兩年的時間里,多多少少也幫著呼延騅在部族里擔著一些責任,明天就走未免太倉促,手頭上的事必然沒法立即交接。 “你想回家,這是最好的機會?!焙粞域K眉頭輕皺,神情看不出喜怒,“吐渾不會在半路對廢太子等人動手,所以這一路上肯定是最安全的。趁這個時候回去,路上雖然艱難,但能撐過去?!?/br> 趙幼苓嗯了聲:“那我們手上的……” 呼延騅看著她仍略顯稚嫩的面孔,巴掌大的臉頰,曬得略有些健康的膚色,鴉羽般的發(fā),哪還有當初在叱利昆的部族初見時候,受盡磨難,狼狽不堪的瘦小子的樣子。 但他還是記得那個被箭擦著頭發(fā)射過,跌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可憐。 像他偶爾撿來的小豹子,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弱小,卻不忘伸出爪子撓人。 呼延騅半天不說話,趙幼苓有點懵,試探著輕聲喊他:“殿下?” 呼延騅眼簾微抬:“大可汗的身體不太好了?!?/br> 趙幼苓聽到這話,猛地一驚。 呼延騅說:“大可汗一旦病逝,繼位的肯定是叱利昆。如果沒有大可汗,叱利昆早就想要除掉我了?!?/br> “那你跟我們一起走。”趙幼苓急道。 呼延騅沉聲說:“我走的話,這個氈包外的所有人都會死?!?/br> 趙幼苓沉默下來。 呼延騅的唇動了動:“我會去找你?!彼f完召來泰善,直接連夜安排起三人回大胤的事情來。 趙幼苓在氈包內(nèi)坐了一會兒,看著微微蹙眉與泰善說著話的呼延騅,一聲不吭起身離開。 氈簾落下,呼延騅手里的筆也跟著停了下來,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早已蓋住了人影的簾子。 良久,他“嘖”了一聲:“養(yǎng)她不如養(yǎng)條狗,臨走了也不知道撒個嬌?!?/br> “殿下如果舍不得,不如把她留下。”泰善道,“再等個一兩年,她也就長開了,能伺候人了?!?/br> 呼延騅斜睨他:“我不愛這種瘦巴巴的?!?/br> 泰善微笑。 呼延騅沒來由擰眉,屈指敲著桌案:“莫名其妙不舒服。老父親送女兒出嫁是不是就這種感覺?” 這叫泰善怎么回答,大概只能繼續(xù)保持微笑吧。 北風嗚嗚地吹著,草原上的白晝比之前來得都晚。趙幼苓從馬場牽了她的大黑馬出來,沒走幾步,呼延騅便默不作聲地跟了上來。 半夜下了場大雪,地上積著厚厚的雪,饒是已經(jīng)住了兩年,趙幼苓仍舊被刺骨的寒風吹得牙關打顫,每在雪地里踩上一步,都覺得腳底發(fā)寒。 謝先生和劉拂是半夜得了消息,整晚沒睡,此時早早的已經(jīng)等在了部族門口。除了保暖用的裘衣跟裝了烈酒的酒囊和一些干糧,師徒倆什么都沒帶。但趙幼苓知道,他倆連夜給學堂的孩子們留了些東西。 趙幼苓翻身上馬,耳畔傳來馬蹄踏雪的聲音。她回頭,呼延騅驅(qū)馬與她并行。 “走吧?!焙粞域K看了她一眼。 趙幼苓默然點頭,身后的謝先生和劉拂也先后上了馬。 馬匹慢慢跑動起來,風也緊跟著刮起,嗚嗚地從人身側席卷而過。 風雪開始阻礙人的視線,趙幼苓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風雪已經(jīng)模糊了身后的氈包,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皮毛斗篷上的毛被風吹得拂過她的眼角,刮去眼角微微結冰的淚。 第39章 “咳咳。” 草原上的風像冰刀, 掀開了保暖的兜帽, 灌入脖頸間的冰冷空氣夾雜著天空飄落的細碎雪花, 頃刻間就帶走了脖子一圈的溫暖。趙幼苓被風嗆了一下, 扭過頭咳嗽兩聲, 費力地把厚重的兜帽重新拉上。 從脖頸到耳朵,再到半張臉,重新被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張臉,還能看到小巧挺立的鼻子, 被凍得通紅。 裹得像頭黑熊似的劉拂艱難地騎在馬背上,正好看到趙幼苓抬手揉了揉鼻頭。 “要不要歇一會兒?”劉拂問。 “繼續(xù)走,不要停?!焙粞域K道。 劉拂看向趙幼苓,她攏了攏身上的毛皮斗篷,呼出一口氣:“走, 抓緊時間走吧?!?/br> 劉拂張了張嘴。他累得喘氣, 兩腿之間在馬背上磨得生疼, 可這兩人…… 劉拂忍不住想:兩個瘋子。 他們從呼延騅的部族出來已經(jīng)有好些天了。最開始的兩天,風雪還不算很大, 但這幾日, 風大雪大,隱隱有暴風雪的趨向。 他幾次提出休息,都被否決,這兩人就像瘋了一樣,騎著馬在風雪中奔馳。劉拂也是后來先生說了才明白,他們現(xiàn)在必須爭分奪秒, 多跑得一時,就能早一時入關,找到落腳的地方,避開這場暴風雪。 好在中間遇上了一支前往大胤的胡人商隊,他們這才有了喘息的時候。片刻喘息后,就索性跟著商隊一起,馬不停蹄地往大胤方向去。 劉拂被風吹得打了個哆嗦,瞥見已經(jīng)跑到了前面,被風吹揚起如黑羽般發(fā)絲的趙幼苓,硬著頭皮催馬跟上。 旁邊有商隊的護衛(wèi)招呼他過去蹭口酒暖暖身,也被他擺手謝過。 吐渾攻打大胤,戰(zhàn)火不光燒著了大胤的國土,也燒斷了不少草原小國與大胤的商貿(mào)聯(lián)系。加上草原行商的路本來就時斷時續(xù),如今兩國議和,得了消息的胡人商隊們便匆忙踏上了行程。 比起膽大包天的漢人商隊,這些胡人要更謹小慎微。 但幾天相處,他們很快就接納了呼延騅和趙幼苓兩人。至于劉拂和謝先生,大抵就是兩個不算拖累的隨行。 隊伍中的商人和護衛(wèi)們都裹著厚厚的衣裳,不時喝上幾口烈酒。見趙幼苓和呼延騅一前一后從旁邊經(jīng)過,商隊的主人忙策馬湊了過去。 “大人,再趕路人跟馬可能都要撐不住啦?!?/br> 商隊主人的聲音艱難地穿過風雪。 他手里還握著馬鞭,指了指身后涉雪前行的商隊,擺出一張笑臉?!耙唬€是找地方歇歇吧?!?/br> 能做到在國與國之間穿行并且經(jīng)商的人,總不會是什么沒用死腦經(jīng)的家伙。商隊的主人顯然是個人精,他能這么快的接納呼延騅一行,也是因呼延騅明顯認得走出草原去大胤的路。 他們的向?qū)П伙L雪吹得病倒了,正好需要這樣一個“向?qū)А薄?/br> 呼延騅聞聲看了看商隊里的人,又扭頭去看趙幼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