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當時的“謀反”案一出,已經令人難以置信。等到之后韶王平反,查明“謀反”一事從頭到尾都是太子趙昱及其東宮屬臣構陷,遠在吐渾的趙昱被廢,更是令天下人震驚。 等到韶王來到汴都,人們對他“謀反”前后所做的種種事跡,哪怕花街柳巷的傳說,都已經耳熟能詳。 風流俊逸的親王,又因天子愧疚不已,得了無數榮耀和好處。哪怕又娶了王妃,王府中也添了其他女人,仍是讓無數人家趨之若鶩。 哪怕不能親近,只遠遠的見上一眼,也是好的。 這樣熱烈的氣氛根本不會那么快就消散,隨著隊伍不斷地往前走,人群也跟著擁擠笨拙的移動。趙幼苓雖長高了不少,可在人群里還是顯得吃力,只能拽住劉拂的袖子,這才沒被擠散。 耳畔除了粗重的呼吸,就只剩下男人女人忘記矜持和穩(wěn)重,爆發(fā)出的連綿不絕的尖叫聲。 趙幼苓勉強站穩(wěn),抬頭又看了一眼馬背上正和樓上女人們揮手示意的男人。 她父王,果然還是這副模樣。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已洗去全部稚嫩的青年騎在馬背上,有條不紊地隨著隊伍往前走。和韶王有七分像的那張臉上,掛著和韶王截然不同的認真神情。 “阿兄……”趙幼苓忍不住喃喃,抬手摁了摁突然發(fā)緊的心口。 前世的那一箭,她雖無怨恨,可如今想來,還是會忍不住發(fā)疼呢。畢竟午夜夢回的時候,想到那時的一幕幕,她越發(fā)確定,最早射來的那一箭其實是想救她,卻沒料到世子會射來取她性命,斷絕吐渾念想的一箭。 韶王一行人剿匪歸來,長長的隊伍走過汴都長街,也帶走了沿途圍觀的人。 不多會兒,陸續(xù)有人從邸店離開,興致勃勃地走向他們各自的目的地。 西大街石頭胡同。 這條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胡同里,從前也是有出過大戶的。家世衰敗之后,宅子留在了胡同里,聽說直到前幾年才重新賣了出去。 這胡同不窄,馬車進出輕而易舉。但自從大戶落寞搬走后,顯然住在附近的百姓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馬蹄踏在胡同青石板上的聲音了。 三匹馬甫一進胡同,就有人看了過來。有小孩趴在窗戶往外張望,怕得罪了人,被家里長輩一把摟進懷里,關上了窗。 關窗的動靜很大,正打算打招呼詢問的劉拂被那“啪”一聲驚得震了一下,坐在馬背上一臉懵。 “他們怎么這個反應?” 趙幼苓拍拍大黑馬的脖子,到掛著“胥府”二字門匾的大門前停下。門外沒人,大門緊閉,如果不是看門前臺階上干干凈凈,差些就讓人以為這里沒人住。 她下馬,幾步走到門前,扣了扣門上的獸形銅環(huán)。 門口靜悄悄的,可里頭的人反應很快,不多會兒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小半。一個瘦精精的門子探出身來,目光飛快地掃遍趙幼苓全身,又往她身后的一老一少身上看去。 “你們找誰?”門子客氣問道。 門子看著年輕,可一雙眼睛眼神毒辣,半開的門,和說話是客套的感覺,分明是含了滿滿的提防。 趙幼苓看著他,問:“公公在嗎?” 門子愣了愣:“小郎君是不是走錯了?” 趙幼苓搖頭:“我找胥公公?!?/br> 北風吹來,站在門前仍做一身男子打扮的趙幼苓衣衫飄飄。 門子遲疑一瞬,反問:“閣下是哪家郎君?” 劉拂這時走上前,聞聲一愣:“這家主人不姓胥嗎?” “是姓胥?!?/br> “既是姓胥,那就沒錯了?!眲⒎餍﹂_,指了指趙幼苓,“你家主子不曾說過他有個義女在外面嗎?” 門子呆愣愣地站著,好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跟前這一位哪是什么小郎君,分明是個女嬌娥:“知道!知道!你們等等!等等?。 ?/br> 他說完不忘關上門,風一樣地跑了。厚實的門板沒能擋住他的聲音,趙幼苓站在門外,徑直就聽見他跑遠的吼叫:“主子!主子!有個小郎君上門說是小娘子回來了!” 動靜太大,趙幼苓哭笑不得地扭頭看了眼劉拂。后者摸了摸鼻子,問:“你義父官很大嗎?” 他話說完,后腦勺被謝先生拍了一下?!叭羰怯惺裁床槐愕牡胤?,我們就走?!?/br> 趙幼苓聞聲,感激頷首。她知道,謝先生說的“我們”,包含了她。 離開邸店前,她提出帶他們先投奔義父,再另外安頓下來。 謝先生不愿麻煩別人,又擔心一個宮里的內侍只怕會因他們現(xiàn)如今的身份不愿幫忙,也曾婉拒。只是考慮到身上的盤纏不足,就算住邸店也不過只能再住上一兩日,不得已他還是帶著劉拂隨她來了。 那一邊,門子的一聲吼,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般,飛快地傳遍了胥府。 靜心堂里,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子執(zhí)筆微怔,筆尖墨珠墜落,在一副美人圖上,暈開一朵墨色的花。 “誰回來了?” 第42章 眼見著主子剛畫成的美人圖就這么毀了, 一旁侍立的老奴眉頭一皺, 忙道:“簡直胡鬧!我這就去把人趕走!” 說罷, 那老奴就作勢要出去趕人。 胥九辭沉下臉:“問清楚, 到底是誰回來了。” 老奴欲言又止:“主子, 恐怕又是騙子。小主子要是還活著,早該南下了,何至于等到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br> 胥九辭不語。老奴無奈,只得召了那傳話的門子進屋。 “你剛才說誰回來了?”老奴問。 門子張了張嘴, 老實道:“人還在大門口……說是主子爺的義女……” “只怕又是來騙人的?!崩吓粣偟?,“這樣的人,前月趕走的還不多嗎?不是來騙銀錢的,就是來借著這事往主子跟前蹭臉熟的!” “是女的?”胥九辭霍地起身,丟下筆, 幾步繞過桌案走到了門子跟前, “門外來的是個女的?” “是……是的……是位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由兩位郎君送回來的……” 胥九辭的反應叫人覺得吃驚,門子撓了撓頭:“主子……要把人請進來么?” 老奴回過神來, 大怒:“還問什么, 趕緊去把小娘子請進來!” 門子“哎哎”應了幾聲,慌忙轉身。身邊霍地疾步走過一道身影,他遲疑一瞬,就見胥九辭已經先一步邁出了靜心堂,往前頭去了。 他回頭看老奴,后者深深吸了一口氣, 吩咐道:“趕緊跟過去。這一回,說不定真的是小娘子回來了。” 胥九辭從靜心堂出來,竟是打算親自去接人。胥府上下頓時一陣兵荒馬亂起來。 門子一路快跑,這才越過胥九辭,先一步趕到了門口。門開了,外頭不見人。門子“咦”了一聲,走出門才瞧見,方才來的三人這時候竟坐在門口一側的陰影里,三匹馬就拴在邊上,蹄子在地上噠噠踩了兩聲,噴出一個響鼻。 “小娘子?!遍T子喚了一聲,見少女回過頭,道,“我家主子來了。” 他說著往邊上退了退,視線上下再度將人打量了一遍。 天祿十一年的時候,主子隨駕南逃到汴都。知道主子當年在京城的教坊認了個義子,京城城破,那義子不見蹤影,人人都說十有八九死在了京城…… 主子嘴里不說,實際上誰都知道他不信。所以這兩年,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借著這個名頭,帶了年輕漂亮的少年登門,說是來認親的。 等到主子不厭其煩,脫口而出說義子是閹伶后,甚至還有人為了攀上關系,以為主子喜好這口,將容貌清秀的少年去勢再送到胥府來,只求著主子憐惜。 這還是頭一回,來的是個小娘子。要不是他隱約聽主子提起過,說不定還真要把人關在外頭,拒之不理了…… 門子這樣想著,忽覺得頭皮發(fā)麻,扭頭見主子正冷眼看著自己,腿發(fā)軟,忙低頭:“主子……” 胥九辭邁出大門,目光沉沉從門外一老一少身上掃過,最后落到了一眼就能認出女扮男裝的少女身上。 “你長大了?!瘪憔呸o眼神復雜。 他伸出手,寬大的袍袖垂下,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手掌在腿邊比劃兩下。“你那時候……記得才這么高?!?/br> 趙幼苓看著他的動作,眨著濕熱的眼睛,笑:“我十二歲了?!?/br> 在她的所有記憶里,關于胥九辭的記憶,無論前世今生都是重疊的。她從不嫌棄胥九辭的出身。這里頭既有因為當時環(huán)境身份的原因,也有得了重諾的的胥九辭全心照顧的緣故。 她從韶王身上沒有感受到的父愛,是胥九辭在那幾年一一給予的。雖然這個人看誰都冷冷淡淡的,甚至還帶了絲倨傲,似乎除了天子誰也不能令他折腰。 但她站在胥九辭的身邊,看多了他人前冷漠,人后為闖禍的小徒弟們東奔西跑的忙碌。他也很疼她,雖然有時會嚴厲,或者要求她藏拙,可所有的一切,都基于她韶王之女的身份不能暴露。 趙幼苓不由想到了剛剛在街上見過的韶王。 她的父王是真正的龍子,他理智、英武,看似風流,尤其寵愛那些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美人,卻在后宅將嫡庶分的清清楚楚。 如果沒有前韶王妃的照顧,他甚至不會記得自己都有哪幾個孩子。 至于真心疼愛的,大概只有跟隨他出逃京城的二子一女。 “義父,女兒回來了。”趙幼苓想罷,輕聲嘆息。 胥九辭似乎直到這個時候,才恍然發(fā)覺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口頭一哽,上前一步,伸手試圖向從前一樣,將嬌嬌小小的義女抱進懷里。 手伸到趙幼苓臉旁,看著她清亮的眼睛,和明顯瘦削的臉蛋,胥九辭心中輕嘆,轉而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回來就好……” 胥府門口的動靜一直被四鄰八舍探頭墊腳地瞧著。那邊上黑色的大馬,看起來就不像是普通的家馬,再看胥九辭對人的態(tài)度,更覺得這是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有人窸窸窣窣的說話,見胥九辭朝這邊看過來,忙一哄而散。 胥九辭收回視線,看著跟前的趙幼苓想說的話太多,又不知從何說起。氣氛莫名有些沉默,后頭的劉拂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說兩句話,緩解緩解氣氛。 一名老者從門后走出,瞧著已經有五六十歲的模樣,須發(fā)皆白,腿腳倒是利索得很,出了門先是以審視的目光打量幾人,而后背一拱。“主子,該請小娘子進門才是?!?/br> 胥九辭回神,忙領了人往門內走。 大門一關,外頭就是再想看熱鬧,也什么都看不著了。 角落里,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觀望了一陣,掉頭就往別處跑。 才剛跑出去沒幾步遠,就有人被按住敲暈抬了回去。有僥幸躲過一劫的,屁滾尿流地跑遠。 劉拂可不知道外頭的那些情況。 他跟著趙幼苓已經站在了胥府里頭,不過胥九辭與趙幼苓父女重逢,要說的話不少,讓下人先請了他跟謝先生到前廳喝茶小坐片刻。 旁邊伺候的仆從一個個小心翼翼,只不時抬頭看上一眼,對上了視線,就倏的重又低下頭。 這讓劉拂有些不太舒服。 “先生,學生感覺不太舒服?!眲⒎饔行┳蛔?,“這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怪怪的。要不,我們把云雀兒帶走吧?” 謝先生看著前廳外。 “你打算讓十一娘找著了家人,還跟著我們居無定所?”他問道。 劉拂摸摸鼻尖,心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