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鋮沒有接話，靜候她的下文。

    “蒼城的鑄造坊已毀，幕后之人必已得到消息，礦上很快就能收工炸礦。等鐵礦和兵器都運抵涿州，將軍打算如何？”徐冉懶得再寒暄，直截了當問。

    薛鋮道：“兵器和玄鐵礦既然交給了徐大當家，自然任憑你所用?！?/br>
    徐冉：“我問的不是這個。此處到涿州境內(nèi)不過四五天腳程，將軍打算以何身份入涿州？”

    薛鋮挑眉問：“我還能以何身份入涿州？”

    “朝廷調(diào)任西南的征西將軍，或者……”徐冉咧嘴，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我燕云寨的座上賓。”

    “何意？”

    “你不會真想什么準備都不做就這么大喇喇跑去上任吧？”徐冉頓時已一種看寨里癡傻多年的李二的目光瞧他。

    薛鋮嘴角一抽，沉聲道：“自然不會，到任期限尚遠，在摸清局勢之前不會貿(mào)然行動?！?/br>
    “所以嘛……”徐冉正要接話，卻被薛鋮打斷。

    “但暗訪可有多種辦法，我為何要選去燕云寨？”

    “民間暗訪你的確可以摸清官府的態(tài)度，但匪寨可不是你在市井鄉(xiāng)野里就能摸到底的?！毙烊降溃骸拔医倭嘶⒀勒牡溃瑠Z礦毀礦，西南可有不少眼睛盯著呢。如今我把東西運回寨里，你說他們會怎么辦？”

    “你想讓我摻和進去？”薛鋮瞇起眼。

    “這怎么能叫摻和呢?！毙烊綌[擺手，道：“你該比我更清楚，正面交鋒，能有比這個更容易摸清對手實力的機會么？”

    薛鋮默然。

    他無可否認這的確是個絕佳的機會，不僅能摸清官府和匪寨的局勢，更能打探清楚燕云寨的情況。徐冉這番提議，更像是試探投誠。

    “好。”思量片刻，薛鋮點頭應(yīng)允。

    徐冉心頭也是一松，笑著對他頷首，隨后大步流星走向石洞。路過報劍倚在石洞邊的魏狄身邊時，她心情頗好地側(cè)臉沖他道：“魏兄，起夜?。俊?/br>
    魏狄：……

    看著徐冉走進石洞，魏狄這才朝薛鋮走去，道：“將軍?！?/br>
    薛鋮抬眸看向九天皓月，低聲道：“此行一路，你覺得徐冉此人如何？”

    “可為悍將，就是……”魏狄頓了頓，道：“說話有些不著調(diào)?！?/br>
    薛鋮低笑道：“她邀我們?nèi)パ嘣普?，我?yīng)下了。”

    魏狄一愣，忙道：“不去沛城了？”

    “先摸一摸情況再說。”薛鋮道：“礦山一事鬧大，西南的匪寨必會盯上燕云，正好能探一探燕云如今的實力。”

    “是！”

    等薛鋮回到石洞，溯辭仍在安睡，只是等他坐下后，她伸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衣擺，呢喃一聲，向他身側(cè)貼了貼。薛鋮神色柔和，輕輕撫了撫她的頭，低聲道：“無事，睡吧?！?/br>
    ***

    一行人如此奔波四日，未遇劫道之人，順利抵達蜀州邊境。但徐冉并未一鼓作氣入涿州，反而暫時歇在山中，并差人去附近的村寨里斷斷續(xù)續(xù)置辦了車馬等物。

    “我們現(xiàn)在已被道上的人盯上了，走山路雖然安穩(wěn)，但這些人久未尋得蹤跡，必然會在邊境埋伏，直接闖過去難免一場惡戰(zhàn)，不如分頭行動?！贝囻R等物置辦妥當，徐冉這才和眾人解釋。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毖︿吙粗切┠酉嗨频南渥?，明白了徐冉的用意。

    徐冉點頭道：“我們做餌引開那些人的視線，燕娘，你帶三個人扮作商販將兵器回寨里，入了涿州就去找山鎮(zhèn)找四哥，他會接應(yīng)你?！?/br>
    “魏狄?！毖︿叺溃骸澳闩c他們一同去，有個照應(yīng)?！?/br>
    魏狄頷首應(yīng)下，徐冉并無異議，又道：“咱們一會把這空箱子裝上石頭，用干草墊一墊，拉下山走大道。燕娘你們?nèi)宰呱铰?，?wù)必比我們快一步到，只要那些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你們即刻入涿州去找四哥。”

    燕娘點點頭，皺眉問：“你們怎么辦？要不要我們帶人來接應(yīng)？”

    “不用?！毙烊綋u頭，“把貨帶回去要緊，我們好脫身，到時候把箱子一丟，那些人還攔得住我不成！只不過……”她頓了頓，看向溯辭，“這兩路都有危險，委屈溯辭姑娘了?！?/br>
    溯辭笑吟吟地擺擺手，道：“我沒事的，山匪劫道罷了，我能應(yīng)付?！?/br>
    薛鋮伸手在她肩上一按，道：“我?guī)愎豺T，不會令你涉險的?！?/br>
    聞得此言，魏狄面色如常，倒是徐冉抖了抖肩，猛搓胳膊。

    事既敲定，眾人分頭行動，很快重新出發(fā)。

    鐵礦鑄造坊一事令西南大半的匪寨和循賞金而來的江湖人緊緊盯著徐冉動向，然而自飛鷹堂失手后，徐冉鉆入山林沒了蹤跡，眾人搜尋多日未有所獲，索性在蜀州邊境等候。

    蜀州與涿州邊境多高山，路難行，從蜀州入涿州唯有一條官道馬車可過，在此埋伏，必能等到徐冉現(xiàn)身。而這一代多有商賈出入，這群人在此盯了好些天，不知劫了多少商人的道，卻均未等到徐冉。正是心浮氣躁之時，前路的探子卻送來消息，說是發(fā)現(xiàn)了徐冉的蹤跡！

    眾人大喜過望，立刻循跡而去。

    再說徐冉這邊一行高調(diào)沿官道而來，腳程卻不快，不慢不緊地在邊境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歇腳，還煞有介事地藏好貨箱。

    前腳才在村里歇下，沒多久便在附近見到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探頭探腦，一行人只當不覺，甚至大吃大喝鬧了起來，大有好事將成提前慶功的意思。

    探子立刻將村中情形回報，有人存疑有人不屑，但無論如何徐冉現(xiàn)身千真萬確，這一趟，他們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的。

    一時間，盤踞在官道附近的人大半都來到村莊附近，摩拳擦掌，準備動手。

    徐冉成功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而燕娘和魏狄則利用連日土匪劫道、商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態(tài)，成功煽動了附近往涿州去的商隊結(jié)伴而行，他們混跡其中掩人耳目。加上邊境盯梢的人減少，竟有驚無險蒙混過關(guān)，順利進入涿州！

    這期間，有三兩零星為賞金而來的江湖客試圖劫貨，均被燕云寨眾打了出來，或狼狽而逃，或被捆成粽子丟出村外。

    等到把這些零零散散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頭的山匪也聚齊了，也不挑什么下手良機，直接提著兵器一路浩浩蕩蕩往村里來，嚇得村中人或四散避難或閉門不出。

    徐冉提著酒壇子站在門口看著氣勢洶洶的山匪，笑著飲一口酒，沖著為首的那幾人咧嘴道：“嗬喲，今兒是什么日子啊，大家伙都到齊了?！?/br>
    虎牙寨的三當家齊雄提著九環(huán)大刀冷笑道：“徐冉，你裝什么裝！”

    “唔，讓我猜猜啊。”徐冉打了個酒嗝，曼聲道：“莫不是各位看我得了好東西眼饞，想從我手里分點好處？”

    “識相的就趕緊把東西交出來！”齊雄將刀尖指向徐冉，厲聲道。

    “交出來！饒你一命！”有人附和。

    徐冉低眸而笑，又飲一口酒。在醇酒滾入喉的那瞬，她面上的笑容倏地收斂，隨后將手中酒壇往地上一砸，冷聲道：“我徐冉吃進去的東西，斷沒有吐出來的道理！”

    話未落音，院墻內(nèi)驀然探出數(shù)人，手持弓箭，弦如滿月，利箭伴隨著破空聲驟然射向人群！眾人皆驚，反應(yīng)快的尚能用兵器抵擋，反應(yīng)慢的一個不查便中箭倒地，一時間慘叫連連。

    徐冉面上重新浮起一絲笑容，拔刀出鞘，掠入人群。她身后薛鋮等人魚貫而出，殺向山匪！

    這是溯辭第一次見徐冉用刀。她的刀很薄很利，在陽光下切出的弧度一點也不圓融，讓她想起西境寒冬呼嘯而過的風(fēng)沙，粗糙如被狼爪撕裂。

    若說薛鋮的劍是快、是狠，那徐冉的刀是野、是狂妄。

    她從不顧念身后，她的雙眸只看向前方，一心一意，一刀一人。燕云寨眾十分自覺地為自家主上斬斷后背一切顧慮，收放自如，從未失手。

    溯辭的眼里露出一絲驚羨的神色。這樣不遺余力、匪氣十足永無顧慮的刀法，她第一次見。

    而薛鋮也注意到了徐冉，這時他才真正明白為何魏狄會說那句話——“可為悍將?！?/br>
    她若為刃，可一心往前，所向披靡。

    第69章 入寨

    徐冉一行再如何驍勇, 畢竟以少敵多，起初趁人不妨尚可偷襲，待眾匪反應(yīng)過來后，無可避免地陷入苦戰(zhàn)。

    好在他們的目的在于拖延，并不求退敵。見時間差不多了，徐冉一個呼哨，但聞馬兒嘶鳴，得得馬蹄聲響起，院子中十數(shù)匹駿馬疾馳而出。

    一行人紛紛上馬, 在眾匪怔愣之際殺出一條血路，絕塵而去。只余徐冉的笑聲回蕩空中：“你們要的貨就在院子里，有本事就去拿吧！”

    眾匪面上有喜有疑, 幾個匪首對視一眼，立即命手下幾人去追徐冉, 自己則親自率人入院搜查，果然在院子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那些貨箱。

    然而當他們打開箱子看見里頭的碎石與干草時, 眾匪勃然色變，為首的幾個大怒出手，將箱子一斬為二，怒道：“給我追！”

    煙花信令在村落中升起，留守官道的土匪們見狀立即打起精神, 提著兵器準備攔路。馬背上的徐冉扭頭回望，不過一瞬便收回目光，高聲道：“咱們一鼓作氣, 沖過去！”

    溯辭被薛鋮圈在懷中，看著徐冉飛揚的發(fā)梢，不免贊道：“徐姑娘真乃豪杰?！?/br>
    薛鋮彎了彎唇角，高揚馬鞭，疾馳而去。

    官道上被馬蹄驚起的塵土久久未息，伴隨著殘破的枯葉，隨風(fēng)散開。

    官道口蹲守的土匪們各執(zhí)兵刃全神貫注地盯著道路盡頭，不多時，馬蹄聲遙遙傳來，棕黑的駿馬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拐角處，徐冉一人當先，氣勢洶洶闖了過來。

    眾匪一個激靈，立即招呼同伴拿上鉤鐮和繩索，準備將徐冉等人擊下馬。

    徐冉遙遙看見人影，咧嘴一笑，抬起手比了個手勢，身后燕云寨眾立即彎弓搭箭，人未至箭先發(fā)，頓時將前頭幾個土匪射了個對穿。

    守在此地的人本就不多，更沒幾個主心骨，被徐冉先發(fā)制人這么一嚇，立即露了怯?？v使后頭還有追兵，也擋不住這些人氣勢洶洶，不出片刻便被砍瓜切菜般收拾了個人仰馬翻。帶后面的土匪大部隊趕到時，徐冉已率人闖入涿州，逃之夭夭。

    被擺了一道的眾匪恨得牙癢癢，不過片刻分頭離去，各自回寨準備商議如何治一治囂張狂妄的燕云寨。

    ***

    再說涿州境內(nèi)，燕娘和魏狄順利和燕云寨四當家謝枯碰頭，很快增添人手將貨物押往燕云寨。燕娘到底不太放心徐冉，將始末告知謝枯后請他接應(yīng)徐冉。

    謝枯應(yīng)下，隨后帶人前去接應(yīng)，恰在半路遇上直奔如月鎮(zhèn)的徐冉一行。

    “四哥！”徐冉驚喜地迎上前，道：“你怎么來了？”

    “燕娘放心不下你，讓我來接應(yīng)?！敝x枯的目光在一行人身上掃過，最后停留在薛鋮和溯辭身上，道：“這兩位是？”

    “貴客?！毙烊?jīng)_謝枯擠擠眼，薛鋮和溯辭也向謝枯頷首。

    謝枯沒有多問，領(lǐng)著一行人慢慢朝如月鎮(zhèn)行去。

    “東西怎么樣了？”徐冉和謝枯并肩而行，問道。

    謝枯：“撥了人隨燕娘一道，應(yīng)當無礙?！?/br>
    徐冉點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謝枯聊起近日寨里的事，薛鋮和溯辭跟在后頭，看著侃侃而談的二人，對視一眼，均沒有說話。

    一行人在如月鎮(zhèn)暫時歇腳，休息一日后重新出發(fā)趕往燕云寨。

    燕云寨地處涿州北面玉峰山中，群山環(huán)抱綠水穿流，山中多松柏，及時是初冬亦是滿山綠意。大大小小的村落珠玉般散落山巒之中，偶爾從村旁路過，村民認出徐冉還會笑吟吟地打招呼，道一句大當家好。

    薛鋮一路看在眼里，不免對燕云寨更添幾分好奇。

    翻過兩座山頭，穿過清溪，眼前有一面絕壁拔地而起，聳入云端，絕壁正中有一線極窄的小道，僅有馬車寬。陽光在此割裂，巖壁上長滿青苔，濕滑黏膩，抬頭看去，在極高的地方似乎修出棧道，通向小道盡頭。

    一行人在逼仄的山道上前行，徐冉回頭看了薛鋮一眼，道：“穿過這條道就是燕云寨了。此路極險，上頭還有人駐守，易守難攻，這么多年不知多少寨子想要這塊地，沒一個得手的?！?/br>
    薛鋮由衷贊道：“憑此天險，徐大當家的確占盡了地利。”

    “地利？”徐冉笑了起來，“等進了寨子，你就知道我們燕云寨，是天時地利人和占齊咯！”

    言談間，一行人先后出山道，陽光從頭頂傾灑而下，視野霍然開朗。絕壁之后乃是一片寬闊的谷地，往后依舊青山綿延，山勢趨于平緩。無數(shù)屋舍高低錯落，梯田盤山而上，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乍一眼看去，竟如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