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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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她也有責任?她有什么責任!”胡悅掙扎著想帶動椅子站起來,“殺人犯!殺人犯!” “住口,住口,”袁蘇明清亮的嗓音氣急敗壞,忽然間化為低沉駭人的咆哮,“我說住口!” 這是一聲獸類的咆哮,足以讓任何人從激憤中清醒,想起這鐵一般的事實:這個人,曾殺過一個同類。 他曾經殺過人! 屋內一下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胡悅和袁蘇明都沒有說話,他們重新打量著對方,評估著對方,就像是一局無形的棋,他們都是棋手。棋盤被掀過,他們正憑著記憶力重新落子,同時也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走。 “所以,”再開口的時候,胡悅就理智多了。“當時是怎樣,心理出問題的人是你?——你的體重,是吃過精神類藥物吧。” 袁蘇明的眼神在她臉上盤旋,陰鷙卻又透著疲倦,他嗯了一聲,“也是一舉兩得?!?/br> 他本來就想靠體重來掩飾自己的容貌的話,的確是一舉兩得,胡悅垂眸注視著地面,過了一會才看向他,“我mama……和你恰好同路,她懷疑你是搶劫犯,所以,刺激到了你?” “嗯?!?/br> “我能問問嗎?——怎么刺激的?” “一開始我們同路,她就慌了,走得太快,掉了東西,我撿起來想還給她,但是,她越走越快,我追上的時候,她返身想打我?!?/br> 袁蘇明的語調也沉靜下來,他拉過椅子,坐在胡悅對面,低聲說,“我確實沒想過傷害她,當時,我病了,我也需要幫助?!?/br> 胡悅扯了一下嘴角,“口角摩擦,激情殺人……你殺人的時候,不清醒吧?” “嗯?!?/br> “清醒了以后,發(fā)現自己犯下大錯,慌了嗎?” “嗯,當然慌了。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了,不經事的。” “謙虛了,你們師家人的腦子,別人是比不上——雖然慌了,但你也沒有詫異太久,也許,你心里早有準備,早就想過,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失控,甚至有意無意地,已經在為那一天打算……是嗎?” “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壞了?!痹K明扯了一下唇角,他坦然地說,“沒有,真的沒有預謀,沒有,只是我的腦子轉得比較快——” 他抬起頭面對胡悅,誠懇地說,“好也罷、壞也罷,我和師雩的腦子,確實轉得都比一般人快?!?/br> 胡悅從鼻子里發(fā)出哼氣聲,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遏制著哽咽的沖動,她的聲音有點變了,“你們也都一樣自私,只想著自己,沒想過別人。你想,你得活,你怕報警了說不清,背上連環(huán)殺人案的罪,是嗎?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不想為這個不幸的意外承擔責任,那會毀了你的人生,讓你無法承擔你的責任。” 袁蘇明微微一笑,胡悅緊盯著他繼續(xù)說,“所以,讓弟弟來,是不是?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這不是假的,可出了事情,你第一個想要犧牲的也是他?!?/br> “他本來可以不用犧牲的,”袁蘇明打斷她,“那是他自己的選擇?!?/br> 胡悅不禁愕然,“自己的選擇?” “他看到了,”她什么都猜到了,終于百密一疏,這一點沒有猜中,袁蘇明也就不吝指點,他說,“本來,這個案子不必一定要有人負責的,那天是個雪夜,根本沒人在外面,沒人看到,我不說,他不說,誰會知道?我們可以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但是,他看到了,而我……我看到他看到了?!?/br> 在那個幽暗的深夜,血泊之前,那張猙獰的臉扭過來,對準了電線桿后的少年,他的面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那個噩夢,像是隨著思緒又回到了她眼前,胡悅輕聲說,“我明白了,你很了解師雩,就像是師雩也很了解你,你知道,他一定會去報警的。因為他不像你,你很自私,而他很正直?!?/br> “是,我壞,我是殺人犯,我自私,我有病?!痹K明坦然地承認,“他熱情、善良,聰穎,他有我費盡心機才能假裝出來的全部,所以,他為什么不替我承擔一些?這個家收留了師雩,把他養(yǎng)大,再苦再難沒有虧待過他,現在,是他出力的時候了,我要奉養(yǎng)父母,他既然那么正直,不肯為兄弟遮掩,那他為什么不替我分擔一些?” 他的邏輯是如此坦蕩蕩地無恥,但卻又在某種程度上扭曲地自洽——至少可以說服他自己,胡悅震驚地望著他,半晌才透出一絲涼氣,“猜疑鏈……你很了解他,可是,他也太了解你了……” “沒錯,我很了解他,可我弟弟也非常了解我,我想,他不知道我到底把證據植入到了哪里,但是他還有一招可以讓自己免于被動……” “那就是完全放棄師雩這個身份,成為師霽,讓你的全部盤算落空?!?/br> 胡悅喃喃地說,“當時走的時候,你并沒想過會需要偷渡,在你心里,他會很快因為你的匿名舉報電話被捕,然后被定為那些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然后,外出訪友的師霽就可以回來了……你沒想過,他占據了你的身份,搞定了你們的長輩,你的那個電話,錯過時機,再也打不出去,而你,被他逼到了美國,換了名字,只能重新開始——你還是失去了一切?!?/br> “沒錯,這難道不可悲嗎?到頭來,我們兩個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如果他懂得就會知道,這完全是資源上的浪費,本來,我們只需要犧牲一個人就夠了,甚至,如果他再聰明一點……我們本可以一個人都不用犧牲的?!?/br> 袁蘇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他低聲呢喃,“如果是現在的他,說不定能懂——如果,當時是現在的他的話,說不定都不會有這些事了……” 胡悅欲言又止,他看在眼里,笑了,“你也沒底氣為他否認,是嗎?看來,你終究還是有幾分了解他的?!?/br> 胡悅默然,這是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是今天這個飽嘗了辛酸苦辣的師醫(yī)生回到過去,回到十二年前,一切,還會和從前一樣嗎?他還會想著報警嗎?當時,一切向著最壞的方向發(fā)展,他這個無辜的目擊者,也跟著失去了一生,以至于身陷囹圄,這些年來,他后悔過嗎? 沒有人能知道,他的信念是否曾有過動搖。袁蘇明喃喃地說,“如果當年,我們能和現在一樣……” 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假設,如果當年他能及時得到治療,如果當年師家不是那樣窘迫,如果當年的a市不是那樣的動蕩……這個悲劇,起因是多種偶然的疊加,但后續(xù)的走向,則是性格的必然,如果真的都遂了袁蘇明的愿,那,她還有知道真相的一天嗎? 胡悅心底一片寧靜,她低聲問,“你要殺我了,是嗎?” “我想不到該怎么能讓你活?!痹K明遺憾地說,“我真的不想傷害你的,悅悅——我真的是很想補償你的?!?/br> 真相已被她知曉,以她的性格,怎么保證袁蘇明都不會放心——還是性格,還是性格。 “你打算怎么做?”胡悅問他,她像是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甚至多少有幾分好奇?!澳悴豢赡茉谶@里殺我。” “是的,我不可能,”袁蘇明也同意,“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死得太痛苦——相信我,你也不想的。所以,我會給你吃一片藥——你會睡著,別擔心,對身體沒害處的,你今晚其實應該已經吃過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小心的話。” “然后呢?” “然后,我會把你抱到車里去,然后……我就要回國去了?!痹K明文雅地笑了,剛才那真情流露的時刻已經過去,他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禮貌、熱心的面具里,“這次回來,沒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這輩子都拿不回來了,這對我來說也挺打擊的——我真的很想拿回我的身份,你相信我嗎,悅悅?!?/br> 他忽然又有了幾分黯然,“我也沒想到,這次回來,師霽的身份沒拿到,袁蘇明的身份也要跟著失去……” 胡悅冷冷地盯著他看,并不說話,袁蘇明慢慢振作起來,“但是,不管怎么樣,生活總還是要繼續(xù)?!?/br>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藥瓶,緩緩接近胡悅,“以后,如果有機會,我會補償你的?!?/br> 他們的眼神,都盯著那個小小的藥瓶里滾出的白色藥片,它被袁蘇明倒在掌心,胡悅的眼神先聚焦在上,又往上看向他的雙眼,她嘆了口氣,“你的話都說完了?” 她的語調,非常的冷靜、清晰。 袁蘇明楞了一下,他眼中閃過警覺,接二連三有靈光閃過,像是有什么線索才被他發(fā)現,才剛浮現—— 但是,胡悅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她提高音量喊,“救命啊——殺人了啊——警察救命啊——” 袁蘇明倒退一步,面上閃過恍然,他輕喊,“你——” ‘砰’地一聲,廚房門被重重推開,“警察!通通不許動!” 手電筒光圈亂晃,營造出詭譎光效,但很快,客廳的大燈被立刻打開,幾個穿得嚴嚴實實的特警全都舉槍瞄準袁蘇明,“手舉到頭頂,轉身靠墻!” 在現代手槍的瞄準下,任何反抗都是自取滅亡,犯罪嫌疑人沒有任何選擇,只能束手就擒,一個警察上前解救人質,為胡悅解開皮帶,“你沒事吧,胡小姐?!?/br> “沒事,就是有點淤青?!焙鷲傉f,她活動了一下雙手,揉了揉泛青的手腕,從頸后摘下細小的連線,拆掉藏在領口的麥克風,“警察同志,謝謝你們及時支援,阻止了一起正在進行中的綁架案,否則,我可能有生命危險?!?/br> 警察在面罩后打量著她,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話才得體——她的表現,畢竟讓見慣世面的特警都有點吃驚,胡悅并不在意,她拆下襯衫的第二個紐扣,小心地和麥克風一起收好。讓到一邊,方便警察壓著袁蘇明往門邊去。 已經有人按了電梯,執(zhí)法記錄儀也開在那里,記錄著全過程,綁架現行,謀殺未遂,這是一起大案子,辦案人員也都很小心,盡管袁蘇明頗為配合,但依舊是呼呼喝喝,催他前行?!翱禳c,老實些!” 袁蘇明和她擦肩而過,眼神和她擦過,他有些無奈——是已經認輸的姿態(tài),而她唇邊含著冰涼的笑,暢意地注視著他。 這一次,居高臨下的,終于換成了她。 “視頻——”他低聲說,胡悅沒搭理他,當聽不見。袁蘇明又說了一遍,“視頻……” “說什么呢!”警察推了他一下,“還走不走了?” 他真就站著不走了,扭過頭有些央求地問,“胡醫(yī)生,那個視頻——” 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她編織出來的謊言嗎? 今晚這一切,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她的算計嗎? 都只是她誘惑他上鉤的套? 但——眼見為實——那個視頻,可能是假的嗎? 他們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復雜的信息,僅憑眼神,卻也在瞬間完成交流,她一定也做了一個局來騙他,而他也確實落入了她的計算之中,袁蘇明已經認輸了,他只是無法忘懷這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視頻,到底真的還是假的? 祖父在他和師雩中,選了師雩嗎? 他幾乎是央求地、幾乎是饑渴地用眼神問,‘視頻,是真的嗎?’ 而她呢? 她寧靜地,平靜地用眼神回答,用微笑回答,用莫測高深的沉默回答。 ‘自己猜啊?!?/br> 你騙了我12年,在迷霧中探索了12年,孤獨地求索了12年,自我質疑了12年。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追尋真相的滋味,明白求之不得的滋味,明白這種看不清想不明的滋味。 現在,終于輪到你了啊。 第213章 相會相背 “所以,你就在身上帶著這個麥克風和隱形攝像頭,是因為?” “我對袁蘇明的身份很早就有懷疑了,他和我說他是師霽,但是這些事情都還沒有搞清楚,我害怕,如果有萬一的可能,他才是殺人兇手的話,我會出事,所以我很早就做了報警的準備,也想盡自己可能留下一些證據。結果……他果然是兇手?!?/br> “那天晚上,袁蘇明進來偷走照片的時候,你是醒著的嗎?” “我一整晚都沒有睡著,因為他晚飯的時候想給我喝一杯下了藥的水,被我發(fā)覺了,我就更害怕了,就聯(lián)系了我認識的刑警,他叫我先不要表現出來,自己小心。他會把那杯水拿去化驗——化驗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有安眠藥的成分,但具體是什么藥還要問當事人。所以,你發(fā)現他進來偷走照片以后,就一直暗地里跟著他?” “嗯,我沒有車,所以還要打車,慢了一步,不過,我猜他是去師雩的房子了,那個房子我有鑰匙,我就決定去看一下,我也和刑警說了我的去向。他不贊成,但我還是想去?!?/br> “你有那個房子的鑰匙嗎?” “我是師雩的女朋友,他給我的?!?/br> “你之前來過那個房子嗎?” “之前和師雩一起回來探望老人的時候來過?!?/br> “之后就沒來過了?” “沒有?!?/br> “那這個u盤也不是你放進去的嘍?” “不是?!?/br> “好。”做筆錄的聲音似笑非笑,,“胡醫(yī)生,你知道什么叫釣魚執(zhí)法嗎?” “知道啊,警務人員或者行政人員故意誘使犯罪的一種做法——我記得,好像社會群眾不是這種行為的主體吧?!?/br> “……就差不多問這些了,你看一下筆錄,沒問題的話,我打印出來,你簽個字就行了?!?/br> “咔——”刑警按掉了錄音筆,正式打開攝像頭,測試了一下,“師雩,現在可以叫你師雩了嗎?” “可以。”坐在詢問桌另一側的男人淡淡地說,“向政府承認,我就是師雩。” 很少人能在看守所還保持尊嚴,這里的嫌疑犯‘過堂’的時候,有需求的時候,都要大喊‘報告政府’,這種強權機構,可以很容易地摧毀掉一個人的尊嚴和傲氣,但師醫(yī)生是個例外,他的‘政府’,就只是一個單純的稱呼,甚至有那么一點兒玩笑的味道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