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第15章 晨光已經(jīng)出來了,郊外的小道被鋪上一層燦爛的金黃。 遠(yuǎn)近皆是府衙的官兵,從茶寮到高山集這一段路,挖地三尺的搜尋,喊聲此起彼伏。 “項桓——” 宛遙跟在人群的后面,不停歇的喚著。天高地遠(yuǎn),她打著轉(zhuǎn)環(huán)顧四周,順灞河沿岸往下游走去。 沾滿露水的野草很快浸濕了裙擺。 宛遙扶著樹干舉目張望,她在想,昨天晚上自己離開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 茶寮后院并未找到人,那么至少證明項桓在那之后不久便逃離了此地。他又不傻,能料到自己趕去高山集所花的腳程,必然不會留在原地等支援。 也就是說,他肯定想方設(shè)法破開了包圍…… 可為什么沒回高山集呢? 既然告訴自己去搬救兵,脫離危險后,應(yīng)該也會去同樣的地方與她匯合才對。 是因為何事耽擱了嗎? 還是……由于什么原因,根本沒辦法去了? 越向下走,河水越湍急,風(fēng)卷著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宛遙敏銳地從風(fēng)中嗅到了血腥味。 她毫無征兆地止住腳。 遠(yuǎn)處臨岸的河水飄著淡淡的紅色,血跡染透了河邊草,一路蜿蜒,最后停在了一棵矮樹下。 那里正坐著一個人。 長發(fā)紛亂的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支長箭穿肩而過,近乎兇狠地將他整個身子釘死在了樹干中,從這處望去,半身都是殷紅的顏色。 跟小時候受過的那些傷不同,不是一刀兩刀,小打小鬧貼在皮外的血痕。 這是宛遙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戰(zhàn)場那么近。 她彷徨地收攏五指,極緩極慢的抬腳,一步步靠近,動作小心得簡直過了頭。 那人腦袋耷拉在旁,聽不見呼吸,也瞧不到胸前的起伏。 安靜得就像…… 就像…… 宛遙在晨露未消的草叢間俯下身,顫抖地探出手,蒼白的指尖帶了幾分畏怯和猶豫,險而又險地去試其鼻息…… 正是在她觸碰到那些額前的碎發(fā)時,視線里猛然睜開一對雪亮透徹的眼,冰冷的刀鋒蛇信子般貼上了脖頸,少年的目光滿含狠厲。 宛遙的動作瞬間靜止在半空中。 刀刃若再近半寸,以他的手勁,能輕易的割破自己的咽喉。 項桓喘著粗氣,握刀的手凸起根根青筋,就這么看了她片刻,才終于緩下神采,有氣無力地丟開刀,低啞道: “我說過多少次,不要悄沒聲息的靠近我!” 箭桿是普通的輕木,卻徑直穿透了他的右胸,傷口處的血甚至都開始凝結(jié)。 眼下應(yīng)該立即在陰郄、脾俞、神門幾處xue位施針止血止疼,再噴上“茴香散”等著拔箭。明明讀過的醫(yī)書都那么滾瓜爛熟,面對這個場景,宛遙卻莫名地手足無措。 “你……”她不敢碰他,揪著一片衣擺上下來回的看,眼淚被那片大紅色刺了出來,“怎么搞成這樣了?!?/br> 見到是她,項桓好似放松不少,倚在樹上,散漫且虛弱的輕笑:“挨了一箭,索性就裝回死?!?/br> “殺了那幫大野牛的頭目,一個二個跟瘋了似的追我好幾里?!彼胍鹕?,可牽動了胸前的傷,最后只好沉默地深皺眉頭。 “在背后放冷箭,恰好我又跑不動了,干脆坐在這兒等他們。想著,真有敢過來的,大不了再拉一個墊背?!?/br> 說話間,項桓的手握在了那支箭柄上,他大約打算拔,然而實在是有心無力,于是松開手。 “宛遙?!彼届o說,“替我拔箭?!?/br> 她沒來由愣了一下。 轉(zhuǎn)目看向那塊浸透了的血腥。 在醫(yī)館學(xué)了四年有余,記憶里見過比這個還要厲害的傷,甚至在不久之前,她剛經(jīng)歷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 宛遙知道自己是拔過箭的,可她猶豫了。 “不如……不如再等等,等回了醫(yī)館,我……” “沒傷到要緊的經(jīng)脈我知道?!表椈复驍嗨澳惆尉褪?,不吃麻沸散我一樣撐得住。” 宛遙覆上那把箭,掌心卻沒有力氣。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見過再多的傷亡,若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死。 血rou的余溫似乎傳到了五指,半日前,銀簪扎進(jìn)軀體中的感覺浮現(xiàn)在四肢百骸。 項桓發(fā)現(xiàn)了她的遲疑,緊抿住嘴唇,厲聲吼道:“拔箭啊宛遙!” 鮮血在他的情緒下不斷涌出,她目光一頓,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雙手不自覺的飛快用勁。 殷紅潑墨一般灑在了她的鞋面。 傷口處血流不止。 宛遙跑去四周摘了幾把車前草和百里香,一邊哭一邊嚼碎了給他傷口止血。她哭起來很少有聲音,哭腔淡淡的,平靜得有點壓抑。 項桓失血過多,渾身使不上勁,只能癱在樹旁勉強(qiáng)調(diào)整呼吸。 周圍很安靜,他閉目養(yǎng)神,身側(cè)的啜泣像瓷器破碎一樣斷斷續(xù)續(xù),余光一掃,沒來由得感到心煩意亂。 “宛遙,你別哭了?!彼櫰鹈碱^,語氣里帶著無力和厭倦,“你哭得我心里好煩啊?!?/br> 后者聽完當(dāng)即收了聲,好似掐斷了源頭,不敢作響。 項桓偶爾瞥過去,瞧見一張通紅的臉,眼睛發(fā)腫,嘴唇咬得死緊,又覺得自己也許過分了點…… “算了,你還是哭吧……” 宛遙瞪了他一下,低聲說:“我不想哭了。” 項桓聞言暗暗替自己辯解。 是你自己不想哭的,可不關(guān)我的事。 趁包扎的空隙,他才注意到,一夜未見宛遙狼狽了不少,衣裙上混著泥污血跡,深一塊淺一塊,耳邊的發(fā)髻松垮地散在胸前。這身行頭往長安城的乞丐堆里一站,估計能混個臉熟。 項桓不禁好笑,“讓你去報個信,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慘?” 她低了低頭,將過程輕描淡寫:“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沒用?!彼菩Ψ切Φ仉S口嫌棄完,又問,“口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碧崞疬@個,宛遙混亂的思緒才終于擰成了一股,帶著幾分欣喜地說,“你知道嗎,昨晚在高山集巡夜的居然是宇文將軍。多虧有他,否則我還沒那么順利能聯(lián)絡(luò)到大司馬。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找你,我去叫他過來幫忙!” 言罷,正要往回走,堪堪起身的那一瞬,項桓忽的抓住了她的手,拼著一口力氣,直接將她拽得蹲了下來。 “要他幫什么忙?!表椈赴椓训拇浇蔷o繃,借她手臂強(qiáng)撐著起來,“我自己能走。” 宛遙一條胳膊受不住他掌心的力道,只得用兩手去扶,好不容易封好的傷口逐漸往外滲血,她看得直著急,到底是不能理解男人在同齡戰(zhàn)友面前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自尊心:“別動,再動該裂開了,項桓!” 他根本不會聽她的,像只倔強(qiáng)的豹子,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項桓白著張臉讓背脊離了那顆矮樹,又在傾身的剎那,眼前猛地一黑。 他一腦袋栽下去,輕輕的一聲響,抵在了宛遙肩膀。 那是一種說不出重量,分明很重可又無端有些發(fā)輕。 她無措地晾著雙手,怔忡好一會兒才想起把人抱住,免得再往下滑。 “項桓?項桓……” 半晌沒人應(yīng)答。 宛遙緊緊攬著他的腰,埋首在胸膛呼吸著衣衫間濃重的血腥味,似乎只有拼命用力,雙臂才不至于抖得那么厲害。 “項桓。”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傾訴,“我殺人了……” 可她知道他聽不見。 * 平靜的長安城郊在這日迎來了一場喧囂,遠(yuǎn)近二十余里盡被官兵封鎖,直到下午才陸續(xù)放行。 官道邊的茶寮,上至老板娘,下到燒火夫,一個不剩的全數(shù)被押進(jìn)了刑部大牢等候?qū)弳枴?/br> 季長川翹掉了今早的朝會,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趕來善后。 當(dāng)駐高山集的虎豹騎恭敬地把一地蠻人尸首亮給他看時,季長川隱約頭疼地摁了摁眉心,尤其對方還好心地將屬于折顏部大王爺?shù)哪蔷邌为毺袅顺鰜怼?/br> 頭就更疼了。 “先……”他自己都語塞了下,“先抬去鴻臚寺,再找人到大理寺和刑部通報一聲。” “是?!?/br> 季長川在原地輕嘆一聲,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徒弟隨著年齡的增長,給他丟的爛攤子是一件比一件麻煩了。 外面亂成什么樣,項桓是一無所知,失血后他整日整日的昏睡不醒,連少有的幾回蘇醒,意識也不甚清晰。 午后的太陽綿軟而慵懶,夏風(fēng)吹響了屋檐清脆的鈴鐺。 室內(nèi)臨窗的床榻上,被衾被日頭曬出了溫度,搭在床沿邊的一只手骨節(jié)分明,虎口有明顯的厚繭。 忽然,那指尖迎著陽光輕微地一動。 項桓在細(xì)碎的金黃中睜開了眼。 臥房下了簾子,滿室清幽,唯有幾縷灼熱的烈陽桀驁不馴的從縫隙中鉆進(jìn)來。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房間。 不過幾時回來的? 記憶出現(xiàn)了斷層,他要起身,肩膀的傷口倒是十分誠實地開始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