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宛遙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輕扣上脈搏——脈勢強硬, 挺然緊繃,應(yīng)是脾胃肝膽有損。 “掰開他的嘴,我瞧舌頭。” 項桓依言照做。 剛一打開,滿口都是腥味。那里頭舌苔滿布, 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 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氣不足, 而且虛熱極重,只怕很久沒好好飲食過了……” 項桓嗯了一聲。 暗想,這回總歸不是我干的了吧。 正說著,對方就不安分地動起來,喃喃開口:“水……水……” 光張嘴哼哼,人還是沒醒。宛遙手忙腳亂地解下水囊遞給項桓,看他灌毒藥似的喂給人家,只能又小心地叮囑:“你慢一點,慢一點?!?/br>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還是稍稍放輕了些動作。 這賭徒年紀(jì)并不大,可能比項桓還要小幾歲,摘了面具后更是顯得臉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遙神色擔(dān)憂看他抱著水咕嚕咕嚕的喝,就在此時,背后的屋內(nèi)驀地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 “里面可能還有病人?!彼龥_項桓頷首,“我進去瞧一下?!?/br> “好?!?/br> 宛遙提著裙擺跨過門檻,小木屋像個盤絲洞,大片蜘蛛網(wǎng)結(jié)在墻上,她站在門口四下環(huán)顧了一圈,發(fā)現(xiàn)最里面暗沉沉的,真有幾個人影靠在角落。 宛遙不自覺壓低了身子,輕手輕腳,試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視線逐漸清晰,能勉強分辨對方的形貌。 那是兩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旁邊似乎還有小孩兒。一張爛草席和破棉絮蓋住了三個人,空氣里都是灰塵,她們歪著腦袋倚墻昏睡,細(xì)細(xì)的咳嗽聲不自覺的從口中溢出。 方才在門外聽見的,應(yīng)該就是這個聲音。 “夫人?” 宛遙站在一步外,微微彎腰低喚了一句。 對面的人并無反應(yīng),她們呼吸微弱,面容帶著明顯的病態(tài),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輕人是什么關(guān)系。 “夫人?!?/br> 宛遙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搖了一下,蓋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順勢滑落,輕飄飄地鋪在腳邊。 * 大好的日頭在午后忽然隱沒入云層里,沉甸甸的光線將出未出,平白有幾分壓抑。 陳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讓婢女給她梳妝整理。 銅鏡前照出一個端莊溫柔的臉孔,算不上美得傾國傾城,但氣質(zhì)脫俗,是個極有雅韻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陰,帶這對瑪瑙耳墜襯著氣色好?!?/br> 婢女輕聲細(xì)語地向她建議。 那對耳飾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親特地留給她做嫁妝的。 陳文君輕柔地拂過寶石圓潤光滑的輪廓,到底還是摘了下來,“一會兒要去向夫人請安的,她身體不好,紅色張揚了些,若讓長輩瞧見,只怕會怪我造次了。換別的吧?!?/br> 話是這么說,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實也沒能親眼見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陳文君是一個月前過門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當(dāng)朝威名顯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于為什么突然會有這門親事,來由好像也頗為復(fù)雜,她只知道因為老太太過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個媳婦沖喜。 丈夫是個年輕的貴公子,看得出他并非很滿意這樁婚親,但迫于舅舅的緣故,不得不相敬如賓。 陳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經(jīng)意抬頭時,瞧見一只搖曳的風(fēng)箏在墻上拖著兩條長尾高飛。 每日的午后是給梁夫人請安的時間。 這是自她過門起一直堅持照做的事。這個婆婆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鮮少出門走動,連成親當(dāng)天也沒見露面,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房中躺著,即便是她問安,婆媳倆也只隔著簾子說話。 房門開著,依舊是進去在珠簾前福了福身。 “娘,兒媳來看您了?!?/br> 陳文君禮數(shù)周全地低著頭,在夫人開口前她是不能起來的。然而就這么保持著一個姿勢站了良久,半晌也沒聽見動靜。 她同婢女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內(nèi)的侍女不知去哪兒了,連個傳話的也沒有。就在陳文君猶豫著自己是再喚一聲,還是尋個理由告退時,珠簾后忽的隱隱有低吟傳出,旋即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里面的人咳得越來越厲害,陳文君開始覺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么了?” 她先是往外喚梁夫人隨身的侍女,聽不到回應(yīng)也慌了,轉(zhuǎn)頭去吩咐自己的丫環(huán):“快,去找大夫?!?/br> “哦、哦……”小丫頭顯然被嚇蒙了,腦袋點了好一會兒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沒一個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陳文君上前打起簾子。 她那聲“娘”剛至咽喉尚未沖口而出,便叫面前的這一幕駭?shù)媚康煽诖簟?/br>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著一個蒼白孱弱的婦人,她好似極其難受地不斷以手摁住心口,來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鎖骨、手臂與脖頸上,清晰地印著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狀如桑葚。 陳文君顫巍巍的往后退,瞧見梁家的主母低啞難受地張口呻.吟,然后抬起胳膊,朝她伸過來。 伴隨著一聲恐慌的驚呼,珠簾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后搖晃。 *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時,宛遙幾乎是頃刻間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來南邊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時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見了,得立即熏艾防疫。 紫斑…… 瘟疫…… 這種疫情多在蜀地一帶流行,且勢頭兇猛,眼下尚無藥可醫(yī)。此前她也曾在醫(yī)館聽陳大夫提起一二,說是染病方式甚廣,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xiāng)、一邑。 如果疫毒是從口鼻傳入,或是人與人接觸時傳入,那么她方才…… “宛遙?!?/br> 大概是許久沒聽到里面有動靜,項桓喂完了水,丟下人跑進來看,正一轉(zhuǎn)目就見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兒。 宛遙像是走神的貓驟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在他聲音響起的一瞬,空空如也的腦中竟迅速做出了反應(yīng),猛地抬手喝住他: “別過來!” 她很少這樣大聲說話,項桓也是愣了下,還就真的停在了原地。 宛遙步步往后挪,盡量和他保持距離,手不安地放在胸前,勉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鎮(zhèn)定地從頭道來:“你……你聽我說。” “這些人的身上有紫斑,一般的紫癜不是這樣的,我懷疑他們很可能是染了南方的瘟疫。這種瘟疫病源不明,此前太醫(yī)署派了不少人南下治療,無一生還,也未曾有可靠的藥方能抑制?!?/br> “屋子里不干凈,疫氣極有可能從口鼻和肢體間散播,我已經(jīng)碰過他們了,身上或多或少沾了病氣,你千萬別過來,也別碰……” 宛遙一直在解釋,項桓也一直在聽,那雙黑如點漆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神情平靜如常。 然而正當(dāng)她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忽然幾步上前,猛地單手將她往懷里一抱。 宛遙只覺得腰間有道深重的力量把自己推向了一堵溫暖結(jié)實的墻。 那里有蓬勃的熱氣和均勻的呼吸,寬闊又鋒芒畢露,和記憶里年幼時的清瘦單薄似乎截然不同了。 她腦子里比剛才還要白得徹底,兩手無措地懸在半空。 好在項桓只是草草摟了一下,便很快松手,望了她一眼:“這樣就行了吧?!?/br> 旋即便轉(zhuǎn)身,若無其事地走向角落里的幾個病人。 他擦肩而過,宛遙卻還愣愣地一動未動,睜著雙眼,肩背都是僵的。 他抱她了…… 他剛剛抱她了…… 視線里的青天白日一片炫目,有那么一刻她感覺自己的五觀六感都不太靈敏,籠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彎曲,緊扣了兩下才讓自己勉強回過神。 項桓在破草席前蹲下,對醫(yī)理一竅不通的他瞧不出這斑和普通的病有哪里不一樣。 宛遙站在他身后,定定地將他背影看了許久,才緩緩走過去。 項桓還在打量那些斑痕,只問她:“你確定這是瘟疫?” 宛遙沉默地拉過一人的手先切脈診斷,脈象同外面的年輕人有細(xì)微處的差異,好一會兒才望著他抿唇搖頭,“我也拿不準(zhǔn),從陳先生描述的癥狀來看應(yīng)該能對得上,但沒見過實例,不好妄下結(jié)論?!?/br> 話說到這個份上,八.九不離十了。 帝都郊外出現(xiàn)瘟疫,是件足以轟動京城的大事。他們只能祈求這是唯一染病的幾人,倘若眼下的這幾位病患僅僅是流入長安疫病的冰山一角。 那么,未來的帝都將難以預(yù)料。 “不管了,先問清楚再說……這些人能醒過來嗎?”項桓試著搖了幾下,顯然沒反應(yīng)。 “他們的狀況不太好,應(yīng)該是在昏迷當(dāng)中。我今日沒帶針……”宛遙猶豫著咬了咬下唇,“不知門外的那一個可知道詳情?” “出去問問?!彼f著,拉著她就要起身。 正在這時,院中多出一串腳步聲,來者似是驚訝地開口:“哥、哥,你醒醒??!” 宛遙甫一出門,就看見與地上年輕人模樣極其相似的少年蹲在臺階下輕喚。 正是方才跟著出千的同伙。 第22章 在賭坊聯(lián)手里應(yīng)外合的是兩兄弟, 最大的才十六,年幼的這個剛滿十四, 生得滿臉青澀。他蹲在角落給母親和姨母喂水時, 目光總是狐疑而戒備地盯著那邊把脈的宛遙,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病?!?/br>